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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走,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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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8 10:44: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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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原为先孝贤皇后居所,自她崩逝以后,凡其平日所御奁具衣物,顶冠朝珠,弘历不令撤去,照常陈设,以示怀悼。而十二宫中,东六宫的永和宫,与西六宫的长春宫,一东一西,位置对称,则永和宫曾调在纯惠皇贵妃名下,因她患疾,园居静养,不宜挪动,直到病故,始终未住。皇后近来不知听信何人所言:庚辰龙年有什么星宿不交,又是什么流年不顺,更有大利东南不利西北,等等说辞,自观面相,气色晦暗,认定将有灾祸,急急在佛堂供了一部金刚经,欲择吉启建道场,自先拜忏布施,还是心中七上八下,日坐不定,夜寐难安,眼皮频跳,手指乱颤,昼夜尤思一事:永和钟粹二宫,同属东六宫,其位置一个东南,一个西北,恰应传言!思想无果,只得唤了首领冯时商议。这主仆二人向来和衷共济、凡事通气,故而皇后也不隐瞒。冯时听了,攒眉带笑,只说:“主子只说钟粹宫这边修缮,搬过永和宫去,谁能说个什么?”


皇后道:“亏你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宫里是什么地方?我纵有十分愿意的心,也没有一分轻妄的胆!再者《大清律》上面白纸黑字:擅自营造均要论罪,民间尚且如此,更别说宫里了——各处修缮有营造司和工程处管辖,就算只盖几间马棚,也必涉及则例、物价、图样、作法,一旦上报,皇上必要屡加驳减,就算恩准,内务府还要派员实地踏勘,然后估需工料、核算银两,最后造具清册,一并奏报,这边若走这个程序,终是兴不了工的。东西六宫日常修缮,所涉无非就是墙纸糟烂、梁柱裂缝、油饰脱落、地砖破碎,分明目下没有这么八宗事,难道让我现去炮制不成?外头市井无赖泥腿子,将皇宫当作乡囤野地,混嚼混编,凡事毫无规矩章法,后妃可以任意胡闹胡作,这种土鳖笑话儿只配疯婆呆汉嘴里胡唚,正经人听了笑啐一口也就罢了!你是什么人?宫里又岂是随便胡来的!


冯时道:“奴才想着,先弄些个小打小闹,再慢慢的吹风儿,只说匠役出入混杂喧闹,扰乱静养,移到永和宫暂避,横竖那一处也空着,旁人眼内见了,也论不出个半不字!至于何时搬回,还不是娘娘说了算的!”冯时肯于大包大办,还因宫中匠役惯怕首领,而他效学其主,最好弄权揽事,时常借机敲诈,故而又道:“正好儿经常走动的匠役里头,颇有几个不妥当的,奴才早说得闲整治整治。既是吃钱粮担个总办的名儿,自然见人管人,看事办事,不消主子多说,全在奴才身上!”凑趣又道:“不如咱们也学外头钱庄放帐,弄漆刷些木头对牌,一劈两半儿,主子拿一半,奴才拿一半儿,这样跑腿子外带着弄银子,也算郑重其事,师出有名!”皇后别无他法,笑骂一句:“就凭你一张嘴,欠扛仨月的枷!”权作默认,冯时会意,自去筹办,本宫的宝座屏风、香几香筒、端炉火盆、巨柜大案,等等固定陈设,当然不能轻易挪改,只好另打主意,什么佛堂的灯盏灯油,什么膳房的厨具灶具,一时换毡重改、揭画另贴,一时搬桌挪椅、修屏理榻,俱是些小工小活,只需传唤工匠,不必奏报皇帝,每日匠役出出入入,皇后因年下杂事太繁,无暇察问,一任冯时作主。过了几日,主时正式奏报,一是将钟粹宫的糊纸支摘窗替祛,更换满地玻璃,二是地坑返烟有漆味,恐是头年修理火道完竣时未作熏干,这二件均是较大工程。皇帝向皇后要永和宫,皇后说永和宫自在半装修,其他是留给自己,皇帝说她想占二处,他说死人能占一处,活人为什么不能占两处,顺便把十二宫的情况介绍一遍,然后说没空地,然后说到长春宫,帝说她想占二处,他说死人能占一处,活人为什么不能占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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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8 10:44: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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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身上薄薄一件绵袍,外罩素面暗茶色云缎氅衣,窄褃掐腰样式,袖口一改马蹄状,反放宽至五六寸,袖边领口镶滚了三道深碧色织金万字曲水绦边,并在左腋下撮出夸张的如意云头,点睛之笔是指盖大小的蛋圆型浓绿色翡翠钮扣,一路九颗,由颈下正中,拐到左襟,再至腋下,最终延向云头以下开褉之处,稍露了一角深碧色绸面绵裤,通身上下,饰物无多,只在第二纽上,挂了一串枷楠香十八籽,黑穗杂着金线,另有一方本白丝帕,一端掖入前襟,一端垂在胸前,真是素里带俏,淡而夺艳,令人赏心悦目。弘历只在心里点头,口里只说:“什么节气,还穿这样轻单!”舒妃应道:“外头大毛才脱了,屋里火燥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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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8 10:45: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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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8 10:45:4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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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嘉平小除夜。是日诸神升天,由灶神引其上诣九霄,向玉帝奏报人间善恶。宫中祭灶,址分数处:坤宁宫是帝后祀灶处,由宫殿监先期奏闻,至日率该处首领太监,设供案、神牌、香烛、拜褥,供品三十三,唯黄羊一物,为民间所无。吉时一至,奏请帝后驾至神前,先向天地牌位,行九拜礼,再至东厨灶神位前,致三叩礼,礼毕送燎,帝后各还。东西六宫则无人领祭,妃嫔宫眷则于本宫明间,撤去屏风宝座,改设黄围供桌,各于神前默祷,唯皇后还宫再行祭礼,率仆入厨,糖饧果碟,清水草豆,齐陈灶前,糖饧以甜缄神口,草豆以犒劳神马,期许恶责,难达天庭。祭毕送神马于中庭,口中喃诵“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等语,再将神像揭下,与千张元宝一并焚化,至除夕接神,再行供奉。


 


二十四日,宫中各式迎春陈设,俱行摆放妥当,各廊各庑悬挂彩灯,乾清宫丹陛上设万寿灯,御道两侧竖盘龙楠木灯杆,杆顶与宫檐齐,上悬宝联十六幅,绣有金字吉语,丹陛下设天灯,每晚定时上灯,演奏《火树星桥之章》,袅袅清音,炫炫灯火,黄瓦朱墙,交相辉映。万寿灯每日上灯升联,由内务府大臣派员换联,至次年正月十八日出灯方撤,天灯至二月初三为止。是日凡皇帝出入宫禁,有太监燃鸣爆竹一声,以其声之远近,报帝行踪,警告执事人等,倍加勤慎。


 

 

 

 

春联即是桃符,一入腊月,纳福迎春,文人墨客,朱笺书之,祭灶之后,渐次粘挂,千门万户,焕然一新。宫中自腊月二十六始始春联门神,自外朝三大殿,至内廷乾清宫东西六宫,无不张贴,例用白绢缘以红缎,先由南书房翰林书之,其文皆有常例,不敢稍易,再由工部司员带匠役入内粘贴,至次年二月初三,终由内务府营造司太监揭下贮存。

 



一入腊月,纳福迎春,文人墨客,朱笺书写,祭灶之后,渐次粘挂,千门万户,焕然一新。腊月二十六,营造司首领太监舆进、工部司员持门神春联,带役入内,自外朝三大殿,至内廷乾清宫、东西六宫,各门各殿,验明左右,敬谨张挂。门神多为丝绢质地、框架装裱,以沥粉贴金或泥金,描秦叔宝和尉迟恭巨幅戎装像;春联例用白绢缘以红缎,由南书房翰林书之,其文辞皆有常例,不敢稍易。至二月初三收灯日,再由营造司派员揭撤收贮。

 


十二月,钦天监择十九为吉期,颁示封印,天下遵行。是日,内阁大学士一人,于乾清门设黄案,内监首领将交泰殿印玺奉出,置于案上,大学士率属员洗拭毕,仍交内监奉入。吉时皇帝亲临交泰殿,拈香行礼,以求来年诸事吉祥,礼毕将玺贮于宝匣。宫玺封后,京中各部院衙署,及顺天府一齐印封,不再办公。掌印官员按照例要宴请同僚,欢聚畅饮,以酬岁劳,前门一带,万骑齐发,戏园酒肆,人满为患,而盗贼无赖猖撅于市,盖因官家始放年假,无人办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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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8 10:46: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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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成:“一切修葺事项,都是工部经办,所需纸张,是从户部领取,奴才也作不了哇!有时材料短缺,也从内务府等衙门暂借。


前朝三大殿每年糊一次。仅门窗、隔扇,就需头等高丽纸六千张上下,娘娘说内库有三万张不假,那也分个头等二等三等,认真计较起来,头等的就就那么些,也不够糊几处的,其他皇上不常临幸之处,酌量删减,不甚要紧之处,自然轮不上,实在不敷,户部还要责人到外头采买,每年换下的旧纸,糊一糊外围的廊庞楼阁,这还算好的,侧配配殿只用毛头纸。至于东西六宫的窗扇,一年一糊是办不起的,有需糊饰之处,也是内务府大臣会同管造办人员踏勘明确,奏请糊饰。不是娘娘随便一句下令的事,即使批办,也不过酌量找补,全换重糊是不可能的。破损之处,酌量找补,


内府大臣派员带,臣等派员带裱匠敬谨糊饰,营造司的食钱粮裱匠十二名、刻花匠二名,进内糊饰,就不能等糊饰完竣,再另行据实核销所用数目吗?娘娘这里是慈宁宫,寿康宫,或许尚可,且数目不能大,但是

若说储秀宫前后二殿的南北隔扇,以及各处的窗格、风窗、门斗窗、中槽窗、俱属陈旧,更换糊饰,应用二等高丽纸八百张上下,这不是个小数目,需要报批,上回慈宁宫佛堂、寿康宫等处隔扇窗,陈旧破损,量加找补糊饰,应用二等高丽纸五十张,也支领不出,必须报批。


调不出匠役,即使有人手,也得先尽着前朝三殿。舒妃笑道:“你哄我可哄不得?前三殿所用高丽贡纸及黄绫等材,以及门帘、雨褡、毛毡等项,有均由工部备办,里面是内务府与造办处承接,向广储司内库领用,或府营造司的食钱粮裱匠。

来一小太监说:“娘娘说了,现在裱匠十二名,糊饰钟粹宫、永和宫,刻花匠二名,怕天黑前做不完活,请增至用裱匠三十六名,刻花匠
六名。按时交工。不得故延期。


舒妃道:”各处俱当洁净整齐,如有应修之处,亦当即行补修,怎么我朕经过地方,竟有不洁不整之处?我宫中顶棚绺绉脱落,窗户隔扇纸片槽旧之处,应行糊饰活计,移会造办处办理。


一个太监来报:“太和殿黑貂御案桌套、宝座用黄缎坐褥,黑貂坐褥,随侍用的狼皮坐褥,羽缎坐褥,素缎坐褥,拜垫坐褥,红白毡子,坐褥、拜垫,毡托由毡库领取。不知何处去取。“大臣道:“向由何处领?凡遇升殿,必是礼部知会库中备办”太监道:“礼部回说不知。”舒妃道:“太和殿御座褥改归衣库收贮,礼部的人必是个新来的,不知道。你只向大内衣库去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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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8 10:46: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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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8 10:46: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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迤逦而行,忽至一停,凝思而眺,目眙心惊,但见:琼宫贝阙,一妪凌霄,座御云紫,足踏麟祥,玉玑缀冠,绮霞饰裳,天姿掩蔼,华容垂慈,星宿护驾,女仙簇拥,窃讶此即仙境天庭,遂一面拱手拜问,一面暗自思忖:“据说得道升天者,先见西王母,后谒东王公,终入三清境,始拜元始天尊。相传周穆王与汉武帝皆曾会晤王母,原来只当传奇,不想今有此遇!”果然王母笑道:“我知你今必寻访至此,欲遣百花仙后迎驾,无奈她躬亲庶务,为事所累,故派其副职前往,怠慢怠慢!”随即设宴于瑶台长春殿,仙姬奉觞,稚童献茶,主宾升座,星官侍膳,不见天庖盛馔、玉府琼醪,唯有一酒一茶、二款素果。王母亲为指点:“此酒为日精酿,此茶为月华茗。一果为玉门仙枣,曾以犒赏治水之禹王;一果为西域蒲萄,曾以款待开疆之汉帝。”弘历暗自生憾,不想王母看穿其思,笑而释道:“我那瑶池之畔、阆苑之中,广栽琼株玉树,遍植琪花瑞草,中央一棵蟠桃树,三千年一着地,三千年一发芽,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总为一万二千年。玉帝派了风神雨神、雷神电神,昼夜镇守;福星寿星、禄星财星,朝夕值护;禽怪兽怪、虫怪鳞怪,合力培壅;花仙果仙、翎仙蝶仙,轮番濯灌。那蟠桃食三颗长生不老,食六颗寿与天齐,食九颗能渡万劫。今年三月三蟠桃盛会,诸星君仙官,次第咸集,齐聚祝寿,偏那九天玄女,最是个无法无天的,同碧霞元君顽笑淘气,惹得骊姥、斗姆、麻姑、素女随之闹哄,那促狭鬼一时臊恼起来,跑去将桃摘个净尽,又从月佬的姻缘袋中,盗了拴足赤绳,胡乱抻扯,若不是我狠心拘管,恐她早已逃离天庭,下界投胎去了!”说着抬手道声:“来!”顿时闻得几声唳鸣,只见一对翠羽青鸾,自云端破空而降,飞至近前,雌者衔一段八叶桃枝,雄者衔一茎九穗嘉禾。王母接之在手,向盏内一沾:“故那仙桃你是无福得食,我今只好以此酒待客了,却也保你:无疾又无忧,寿至八十九。”弘历按而饮之,其味堪比醍醐。酒过三巡,王母命于殿前玉阶作乐,水仙花神款举仙袂、轻舒玉腕、调转丝弦、拨动瑶琴,诸花仙吹笙弹筝,鼓簧击磬,各器鸣响,曲调清祥,雅乐流泛,灵音浮荡,又有无数翎仙蝶仙,展羽震翅,飞入云端,撒花作雨,和乐而歌,其词唱曰:(待改)


一阕《醒华归真曲》奏毕,天庭清肃,穹宇澄幽。此时弘历起身行礼:“在下不慎遗失一册,寻踪至此,急欲携返,有劳王母成全!”王母点头笑道:“世人终日枉说成仙成佛之法、为圣为贤之道,及至一见金银珠玉,竟把什么都忘了,不惜抛妻弃子、丢命舍业,甚至于天伦崩坏,人心悖乱,殊不知仙家看来,金银等物无非幻像欺人而已!”略思又道:“且不妨我微露天机一段,也不枉你寻访天界一回,可记住了:天乃顺运以行方为天道。汝福自积,非天所赐;国运众造,非天所罚。汝执帝位六十四载,自当建一大功德,也必逢一大劫数。”弘历听得心惊,忙问详细,王母含笑不答,自顾他述:“我曾授炎黄三宫五意、阳略阴机,又授虞舜神州地图、白玉环琯,授燕王钻火之术,授汉帝五岳真形。然而功名利禄,不能长享,离合悲欢,难随人愿,所幸天界尚存一部《醒华录》,为瑶台诸花仙朝夕吟咏之作,共收有九百九十九篇,将宇内奇葩异卉,品评殆遍,托借花意芳情、雅韵馥趣,推及富贵兴衰、功名起落、福祸来去、姻缘离合,古今天下,前因后果,阅之尽晓,一册而括!如此灵籍宝典,这般妙品真卷,仙界诸宿,未必得见,所以储而不传、秘而不宣,难与苍生造福积善,皆因天机不可漏现,故而我心常怀戚然!今有人能为残页旧纸,甘愿上天入地,且不嫌它荒诞离奇,也属难得一见!念你恳诚,特来追索,想必与它大有缘故,也罢!”且先命道:“水仙花神,你引紫微星君往阆苑游赏一番,再传谕百花仙后,将宝册请出一观!”又与释道:“梅花仙子名标香国、品冠群芳,我已封作百花仙后,授命与她:一则稽查月令,可否按期绽放、循规争妍;二则报验花情,有无蕊瓣增减,香色变化,三则详确记录:自布种出苗、含苞吐蕾之始,至蔫萎凋谢、飘零殒落而终,其间多少蜂戏蝶闹、雪打霜摧,总之天下一切花情卉事,以及相关天象、事件、典籍、人物,悉归其所司掌。”似不放心,特嘱水仙:“可要仔细,一动尘念,那青鸾背上便坐不稳了,再堕凡间,谁也救不了的!”水仙领旨:“遵命!”弘历施礼:“多谢王母,赐在下恭瞻其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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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8 10:46:5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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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恪敏来皇后处说话,告退出来,见颖妃跟来道:“我正想着,到年底越发没有闲人了,不如趁这几日,把诗社的事议一议,这样过了正月,一回园子,即可从容开社。”恪敏说:“娘娘说的是。看这天阴沉沉的,保不准明日下雪,这样又赏了雪,又议了事,可请皇太后也来热闹一日。”颖妃道:“只是头一件,你先去请社长。按理应该我去,只怕她因前事心里记恨,故还是烦你跑一趟罢。”恪敏笑而领命,到了储秀宫。舒妃正巧在家,与忻妃一处坐着,一面剥松籽,一面说闲话。恪敏说明来意,舒妃故意推辞一番,然后方说:“原本小孩子游戏认不得真,但若不正正经经的办一场,越发不像一回事,只是这里不便,往你们那里去罢。”于是二妃各带一名宫女,随她同至慈宁宫北小院二所居处,再遣人分头去请和敬、和婉、九格格等人,连鸾喜也跟来,一共是八位。待坐定了,恪敏与众说道:“索性再把各宫娘娘都请来,人多了才有趣。”颖妃同意:“我原就想着,只咱们几人,倒像有意冷落众人是的,总归不大好。”舒妃讽刺:“哎哟,亏你想得这样周到,瞧这张口闭口大家众人的。我们在这里原是搞团伙,又是章京,又是军师,一套幕僚班子好不齐全,背地算计,真正厉害老道!你干脆下一圈帖子,屋里摆不开,就往外头喝风吃土,也不与我相干。”颖妃道:“我是为你谋划人情,何苦说些相干不相干的话!”舒妃怫然作色:“好一个替人谋划!既让我往大发里叨登,只怕你接不住,吓也要吓死呢!今日若少请几人,你必说不知人情周到;若都请了来,又说开销大,成了例别人学不起。横竖我没有活路就是了!”颖妃忍气陪笑:“姐姐既为此耿耿于怀,我原说我不配,就让与你如何?我不争的!”舒妃一听这话,顿时勾起旧帐,直怄得肝火上冲,趁机将积存的怨恼一并发泄:“我这里还没发报喜帖子,恭贺某人补授了军机章京,何敢劳你先来抬举呢!可惜我还有几门绝学不通:什么叫狐假虎威、卑躬屈膝?什么叫钻头觅缝、口蜜腹剑!闹了个沸反盈天的,却仍旧是一付笑骂由他笑骂、好戏我自唱之的势派,真真叫人甘拜下风!”恪敏和婉俩个在旁焦急,毕竟年轻女孩,一时不便拦劝。倒是跟颖妃的一个老嫫嫫,这时壮胆求情:“就算我们主子无意冒撞,到底娘娘心胸宽大,睁一眼闭一眼,有甚么恕不过去的?娘娘玉体要紧,仔细气大伤身!”舒妃调转枪口,连呵带斥:“岂有此理!主子说话倒要奴才插嘴,这可是你们二皇后立的规矩?看你有些年纪了,插嘴也不要紧,只是刚才我说的什么,你可听明白了?”老嫫嫫吓回三分:“奴才哪里明白,横竖文诌诌的,是贬人话!”舒妃柳眉倒挑、星眸斜睃:“哦?非逼着我说那粗的:刀切豆腐两面光,可明不明白?鹁鸽拣着旺处飞,可明不明白?”嫫嫫再不敢言语了。颖妃实看不过、再忍不得:“饶是我上赶着与你赔情,反倒惹下这些怨话?照这么说,我也没个活路了!”舒妃冷笑频作:“你不上赶着我,也上赶着别人,你就是上赶着当碎催的命!”又指随侍的宫女文燕:“你主子给你派下活儿了,好没眼色,只在这里弄鬼儿,还不上赶着请人去?”文莺悄问颖妃:“可去不去呢?”舒妃不待她答,抢笑又道:“哪一个拴住你那腿子了不成?”颖妃使个眼色,文莺也不作声了。


这样一闹,立刻冷场。九格格同鸾喜只顾摆弄西洋八音盒,充耳不闻;和敬向来规避宫中人情纠纷,视而不见;忻妃自嗑瓜子,笑而不语。只有恪敏带头来劝:“社还没立,两位社长就这样不和,叫我们怎么样呢?”和婉也说:“既然过来商议筹社,社长倒先拌嘴,让人瞧着也忒不像,不如大家散了罢!”这话然见效:颖妃面皮紫涨,手足冰冷,自是后悔急躁、连愧失态;舒妃手按心口,喘了一息,方才耐住性子、撂开前话:“咱们既说立社,又公推了我出来,那就正而八经的办成格局,明日我作东请大家,聚在一处,将场地、约期、经费、刊刻等项,一一筹定,才好该预备的、该请旨的,分头办理,也省得白费了力。等以后正式开了社,正经风头留给你们出去,我只铺个路罢了。”九格格首先提议:“这几日可把我闷坏了,明儿咱们烤鹿肉吃罢!”和敬却说:“不知梅花开了几分?”舒妃回应:“只怕向阳处有开的了,真正放蕊还有日子呢。明儿若下雪,咱们往西花园去,捎带着踏雪寻梅,不然拘在屋里,反倒辜负了冬景!只是九丫头本色不改,正事还没议呢,倒先说起吃来!”忻妃却道:“索性不必备什么正宴,就像平民百姓登山逛庙一样,拣各人爱吃的办些攒盒罢了。”九格格道:“不如就在梅树下吃酒,架上铁炙子烤肉。效仿晋人风流,大碗筛酒,大块切肉,放浪形骸的痛快一日!”鸾喜接话:“我帮你串肉串子罢!”和婉打趣:“你们这是嵇康阮籍呢?还是鲁智深李逵呢?”恪敏却道:“这个天气在外头?别人不说,大公主如何见得风?”舒妃道:“按说雪天食野味也合节令,恰好我昨儿听说:今年鹿贡初次鲜已到了,各种野味尤以松鸡最为肥美,又有极大的新鲜江鱼,不如就在屋里头涮暖锅吧。”这一说众皆无异。舒妃遂传首领武进吩咐:“告诉敬事房,差人速往东华门外去,向肉房和干肉库要十只松鸡、二十条江鱼,交到咱们膳房,叫厨下赶快片出肉来,使调料煨上,预备明日早膳用,再要些鹿舌酱了,另外有交贡的松塔也要几十个来。让他们按市价开单子,往咱们账房兑银子,也不必奏闻,就说已请过旨了。”武进领命而去。和敬恪敏二人皆说:“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九格格却问:“松塔可是丢人顽的?”舒妃笑道:“一听这话,你们就是饭来张口,向来不知厨灶事的!一只鸡细嫩之处,片出来至多一小盘,这么些人,十来只还未必够呢。下剩的连骨带肉,是吊汤作锅底子用的。”九格格追问:“京里就没有松树么?若是丢人可顽得,我也去拾些存着。”鸾喜道:“一准儿关外松塔个大,里头松籽多!”舒妃解道:“松塔用来敷在炭上,不会起烟呛人,又有松木清香,不然屋子里头搁上几个火盆子,再架上铁炙子,那炭气一熏,可还呆得住吗?”恪敏道:“鹿肉也不是人人吃得。大公主头一个不能吃。”九格格又不服气:“早年我们老太妃在时,冬季常用鹿肉同酒煮粥,吃了身上好暖好暖的。如何到了你口里,体弱之人就吃不得了?”和敬笑道:“你们既爱吃就只管吃去,不用理我。”恪敏道:“大公主的体质,御医连人参肉桂都禁她的,何况鹿肉辛温助热,断是沾不得!再者鹿喜啖解毒之草,故其肉能散诸药之性,凡常年食药之人,是不可食的。”


九格格正待分辨,见慈宁宫王首领下来传请。众人齐至正殿,太后一见三妃,不由问道:“你们一早不是请过安了?”恪敏代答:“娘娘们过来商议建诗社的事。”又指舒颖二妃:“这是两位社长。”太后笑问:“社长是什么官儿啊?是谁封的?”恪敏又回:“是公推出来领着大家作诗的。”太后笑道:“这样定准一人,别人倘不服气,岂有不争的?理当这一社谁作的好,下一社谁当,起码有个轮值的意思。我这话可公道不公道?”舒妃揣度来言必有所指,只先顺其言道:“这怕只有推举大公主了,别人自然乐于让位的。”和敬立辞:“召集提调之事,绝非人人可以胜任的。”太后故意笑道:“换了我倒要争一争的,又不是比不上。殊不知要强有要强的可厌,不争有不争的好处。所以说我这大孙女招人疼呢!我也会作灯谜、行酒令,这社我能不能入呢?”众人皆笑:“哪敢惊动皇太后呢!”太后这方与舒妃道:“前儿那事我以为你生气,不理我们了。”舒妃低眉回说:“不敢!”太后道:“论聪明你比她们都强,皇后也有聪明,但论起识文断字,比你差远了,我找个老实的帮忙,其实无非替她跑腿子,你是风雅惯了的,我若荐你,必遭苦辞,岂不两下里难堪?想必你能领会我的用心吧?”舒妃回道:“劳皇太后费心了!”太后道:“往后你只管领着这几个孩子顽乐,落个逍遥自在,比当那苦差强。赶明儿我也来入社,也归你这个社长管,你说可好不好?”说得大家又笑。舒妃得了这番安抚,自觉颜面略可过去,遂将刚才的气泄了几分,寻阶自下,暂时作罢。太后转让颖妃表态,颖妃更是谦逊:“我们都是心服口服的,自然我给社长跑腿打杂,凡事凭她调遣吩咐就是了。”


大家坐下吃些茶果,九格格趁机撒娇:“老祖宗,我要吃鹿肉,他们不让我吃!”鸾喜也说:“我还没烤过鹿肉呢!”九格格道:“去年你若来了,咱们烤一只整鹿吃!”太后唤她俩近前,一左一右,搂入怀中,先逗鸾喜:“成日和九九一处顽,也学得像淘气精一样!”又笑九格格:“你这小鬼头儿,又发了馋痨了!看你姐姐妹妹一个个斯斯文文的,偏你成日只知吵着要东西吃!”又故意问众人:“你们又欺负我的九丫头了?要吃鹿肉怎的不与她?”和婉笑回:“去年叫她闹得,吃又吃不得,扔了又可惜,今年不许她捣乱了!”太后传问曹总管:“鹿贡到了没有?新鲜鹿肉难烹,不如要些鹿脯鹿舌,随她们吃去!”曹总管回说:“昨儿问过了:今年的鹿尾、鹿舌、肋条、晾肉,比往年的又多又好,还有那三四尺长的大鲤鱼,连敬事房当差多年的都没见过!活鹿要等二次鲜才能运来。”太后又问:“关外进些什么腌菜干菜?”曹总管笑道:“左不过瓶装的卤虾小菜,坛腌的山韭菜、小根蒜,还有各样干菜、糟鱼炸儿,怕是早吃厌了。前几日御膳房送来的腌笋,又不大合口味。”太后道:“我想吃一口子得味儿的竟难,也不知你们成日混忙些什么!这倒还罢了。每年大宗鹿贡往外行赏,咱们里头只用些鹿舌鹿尾,连脯子算上,到底所需有限。鹿本吉兽,何苦捕这么多交贡?倘若逼得打牲乌拉报怨上头不体民情,越发罪过了!”曹总管笑道:“就说增减,也得万岁爷朱批了才算。”众皆缄语,唯舒妃道:“皇家不忘关外旧风,以帝乡土物,祀天典祖,乃示尊崇,作膳倒是其次的。”恪敏随道:“岁暮宫中赏赐鹿肉,皇上以万乘至尊,垂念人臣哺啜之需,受赐之辈当举箸不忘此恩。”太后先与舒妃:“往后你有主见只管说,我很爱听。”又夸恪敏:“敏丫头嘴够多么甜甘,鹿肉还没吃到,已经编起谢恩折上的话来了。别看这孩子平时不大言语,其实是个藏巧于拙、以屈为伸的性情,这可是待人处事的大学问大道理,若说懂事,连你们大公主算上,没有比得上的。”颖妃道:“皇后也这么说:她那些学问道理,就连当今出名的女学士也比不上的。”舒妃心里冷笑不止。九格格抢话:“既不让吃,就赏个鹿羔子与我们顽罢。”太后笑道:“不是不让吃,是怕你淘气,糟蹋东西。二则小孩子是纯阳之体,气血本盛,不必进什么补。那真正身子弱的,往往又虚不受补,吃了动热伤阴,反倒受害。几时活鹿到了,再依你说的,将鹿羔养在园中罢。”这下九格格乐得拍手:“大鱼也能放在池子养吗?”太后道:“这鱼也好,鹿羔也罢,原本都是祭祀坛庙的供品,不是给你们顽的。”又向曹总管道:“去说一声,有多的给这里留一对。”曹总管道:“每年进六七十只,祭祀都不够,哪里还有多的呢!”太后道:“只好以后要罢。”九格格扭股糖似的只是不依。曹总管出个主意:“只怕南苑有牧养的,到二十二打祭灶黄羊时,或者和侍卫悄说一声,抱一只来罢。”这才哄得她不闹了。


和婉笑道:“老祖宗还说我们欺负九九呢,瞧把她宠得,都这么大了,动不动就猴上身,耍赖撒娇,正该打她一顿才好呢,不然只差将房子翻过来了!”九格格在太后怀里冲她扮鬼脸:“先打你一顿,看还说嘴!”和婉气得跺脚:“九九是故意的,老祖宗还不顺手拧她一下子呢!”和敬笑道:“偏那一个最会缠磨人,我们婉儿要吃些亏了!”太后笑道:“我的婉丫头是好的,那个促狭鬼再来怄你,就罚她作东道,拘了钱来,咱们弄好东西吃去。”众人皆笑:“我们也来作陪乐一乐!”太后大笑:“看小孩子打架是有趣的!”和婉道:“九九是有人护的,倒是颖妃娘娘,总是跑腿子受累,瞧着可怜见的!”太后笑问颖妃:“有人谁欺负你了吗?”颖妃陪笑:“哪里有呢!”舒妃冷笑:“她哪里没人护了?”太后笑而反问:“这么说,你是没人护的了?”舒妃心虚面绯。忻妃会意自嘲:“一个有金钟罩,一个有上方剑,自然可以撒开了怄人作怪。我们木头似的,才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呢!”太后笑道:“我倒想起个笑话,戏里的皇帝可以随便杀人,岂不可笑之极?”九格格道:“如何随便不得?判个斩立决就是。”太后笑道:“又胡说了,问你敏姐姐是怎样的。”九格格道:“我才不问。”恪敏道:“这必要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画供,缺一不可,是大清律规定的。”九格格不信:“难道这三家就敢驳皇上了?”恪敏心有所忌,缄口不答。舒妃不顾深浅,自去应话:“任何一家皆可驳得,更厉害的是都察院御史,这一类言官谏官,不仅可以弹劾满朝文武,还敢同皇帝据理力争。自古言官无死罪,皇帝当真斩之杀之,自己先失风度,故也不会作这样的事。不过言官领有上方宝剑,凭的是文才口齿的谋士之虑,不是胡打海摔的匹夫之勇。”轮到九格格没话。太后笑道:“可听见了?我虽然疼护九儿,一旦她淘气出格,也一样要责问的。再说我少疼你们哪一个了?大凡作女孩的,直到出了阁才能体会:总是作媳妇不比先前自在快活,到回娘家时,才得向父母姊妹诉苦,如此说来,最该疼的是你们大公主。”和敬强笑难言。颖妃道:“皇太后疼九儿鸾儿是在明面上,疼大公主是在心里头。”太后点头:“你是明白的。”又与舒妃道:“你有主见只管说来,什么有人疼没人护的,不必计较那话,当真抱怨没人疼护,我便来亲近亲近,你只别躲就是:九儿要吃鹿肉,原不应驳,只是鹿肉无论烧烤蒸煮,一来嚼它不烂,二则膻气也大,烹调不当,白糟蹋了可惜。偏这几日我嘴里只是白淡,正想一口得味儿的吃呢,只瞧她们都笨笨的,一总儿没有你伶俐!倒怎么想个新鲜样法,弄些鹿肉与我添点子食欲胃口,也让大家受受你那伶俐的益。”舒妃这下方知,太后刚才一语双敲,明是管束格格,暗是回击自己,半晌无话应对。大家吃茶说笑,不一时散了出来,舒妃再嘱众人:“明日无论下雪与否,吃了早饭,各往西花园碰头,不再另下帖子了。”众人乘舆各归。颖妃悄寻舒妃说道:“我虽脑力不济,到底腿子中用,你只管吩咐罢。”舒妃道:“说句不怕恼的话:你是个不中用的,你们那位军师倒比你强些,她那学问道理古今第一,慈驾跟前又是红人,别人何苦上赶着讨嫌去?我素来懒散,既不会讨好,也不会收拾,只配承些受整治的苦差,已是自顾不暇,真正可怜见的,故烦她预备皇太后明日应用吧。”颖妃陪笑:“那么姐姐多分劳罢。”自去转告不提。


舒妃欲往请旨,又见九格格跑来问道:“明儿有什么戏码可观?不然真怪闷的!”舒妃先说:“现成折子无非西厢牡丹之类,怕是早已瞧腻了!”说罢,大起顽心,有意耍逗:“早年我倒瞧过一出好戏,叫作西园记,极曲折有趣的。”九格格果然当真:“倒是什么故事?”舒妃随口编道:“说的是杭州有个财主姓赵,家中有个花园叫作西园。这赵老爷有个女儿,因婚姻不遂己意,悒郁卧病,幽居园中。邻家有个王小姐,年轻心热,时来探望,一日入园,登楼折梅,不慎失手,由高处将花掉在园外大街上,恰好被游玩的一个张公子拾到。这公子早知此处是赵家花园,仰望绣楼,隔窗隐见一个女孩儿,以为赵家小姐有情于他,故意赠花。便请人引荐往西园任教,借此想与小姐约会。”说到此处,故意一停,见她听住,方才笑问:“你说这故事可好不好?”九格格点头:“有些意思,不过后面怎样?明儿咱们点来听听如何?”舒妃见她一脸憨态,越发笑个不住:“傻孩子,这戏可是乱点不得的!”说罢登舆自去。


入殿御前,请旨领罪:“臣妾擅自差人领用鱼肉等物,还说请过旨了,求皇上治罪!”弘历责道:“你一惯作风如此,向来没个畏惧,好象凡事可以例外,难道朕赐你上方宝剑了不成?”舒妃笑道:“好一个上方宝剑!臣妾若像阿玛当年,任个兵部侍郎,这回朝廷出兵西北,未必不会获赐一口御用天字号宝剑,凡违军纪者,王公以下无论官员庶民,斩后咨部,无须专奏!”弘历素喜她风趣敏捷,向来说话半顽半笑、喜谐喜谑的惯了,故发一笑,不作深究。舒妃得寸进尺,进欲再求,恰见敬事房二总管谢成进来奏事,遂止话以待。谢成奏毕,弘历又命:“这几日御膳房交出关外年贡定例,狍鹿一项预备岁终赐赏王公大臣,按其数目多寡均匀分散,此内有余,再酌赏坐更太监及画工人等。朝中年纪七旬岁以上老臣,届时不必进宫领赏,敬事房遣人往其寓下颁与,照例的《恩赐鹿肉谢折》也不必上。”因想及他事,先问舒妃:“明日和敬去不去?”舒妃马上改口:“就是专为请大公主散心排遣的,她回来这些日子,也不得痛快逛一逛,不然哪里费这么大精神呢!”弘历点头,转与谢成下命:“朕前曾说,固伦和敬公主一切赏例,俱与诸皇子同,转思不妥,以后大公主的年例年俸、宫分宫铺,俱按内廷贵妃之例,以优别于亲王皇子。朕先告与你知,到时再命内大臣记档成例。”待谢成退下,弘历方与舒妃道:“你既是作东,性子也该收敛,处处拔尖要强,让人背后指说,也是白请了客。”舒妃故意怨叹:“皇上瞧瞧宫里这些人,口味刁难到什么田地!浪着各人膳房里一班厨师厨役,成日挖空心思那么伺候着,各省山珍海味那么供给着,还是今儿抱怨这一样不可口,明儿又说嘴那一样不鲜洁。臣妾也忒是个实心眼子的,没头没脑揽了这么一宗儿差事,弄到这会子了,还不知往哪里打饥荒,攒个正经主意去呢!”弘历反问:“没把握的事你能应承?”舒妃又央:“把握倒不敢说,只是还差一件东西锦上添花,不知皇上肯不肯?”弘历揣问:“可是又打那套茶具的主意了?”舒妃笑道:“真真圣鉴如此,臣妾还有何话!”弘历道:“若是金银瓷玉,就算糟蹋一千件,原也不值个什么,唯这件东西,即使现银子抬十万两来,也没个专去砍树的理,况且哪里去寻百年古梅?糟贱了就没有了。这同圣祖爷十二月令花神杯一样道理,权作念物,仔细收存还唯恐损坏呢,你倒当真心实!”舒妃向知皇帝心结何处,轻轻一点:“自然我们是不配的,难道大公主也不配?我们是俗的,不体其中隐喻,难道大公主也俗而不解?”这样几句果然奏效,说得弘历终是允了,舒妃喜得说道:“臣妾理应谢恩的,只是还有一桩要紧事,着实更要谢的,到那时一总儿谢罢!”弘历转思细问,舒妃退殿已去。


舒妃领旨回宫,正逢武进交差:“各样东西已交厨下片肉吊汤。又给了几大罐子蜜饯山楂,说是今年新腌的,关外大铁果个大味好,最能解酒消食。他们听说娘娘要作东请客,哪一个不上赶着巴结呢,连银子也一概免了。”舒妃闻言微斥:“好没见识!一旦被人告下,岂不因小失大?现有一桩悬而未决的事正在御前,我在这里千筹万算,你倒给人辫子去抓!赶紧向帐房领两封银子交去,若有多的,赏他们首领就是了。”武进不肯:“这倒比外头市卖的还贵了。”舒妃强令:“谁还做买卖不成?学得这样俗气盛!再去领些鹿肉,不要脯子,只要腿肉。”武进不解:“不是涮松鸡吃暖锅么?”舒妃冷笑:“我原说不要来着,可人家生派下来了,能怎么样呢?你让他们将今日支领的,写个帐与这边存底,一切办妥,回来领咱们人往西花园帮忙洒扫,再拨一百斤炭过去,预备阁里升火、熏烘地炕坐炕,记得先找敬事房检查烟道炉膛,免得乍一烧倒了烟才糟心!”武进建议:“明儿一早再烧也来得及,有二十斤炭足用了。”舒妃又斥:“这话糊涂!距上次元宵节在阁内观灯,总有小一年时间了,明儿去的又是些什么人?真可谓老的老、幼的幼、娇的娇、病的病,赔尽小心也不为过,尤是正厅的地炕和南向木炕,是预备皇太后临时起坐的!马上升火,直熏上一日一夜,将那潮冷之气,彻底烘赶烘赶。咱们又不是赔垫不起,何苦惜那一点子财物!再则与西花园那班人客气些,别让人家厌着咱们,将上次交你那包锞子带上,你作主散众就是了。”见他要去,唤回又嘱:“记得看看七格格一举一动作些什么。”武进这才领命而去,半晌回来报说:“这位格格年纪不大,主意不小:领着几个老嫫嫫,将室内原先的春绸纱帐,俱换了银鼠皮帐;案上垫了厚毡、炕上铺了绒褥、榻上备了暖靴;就连扫地也扫出花样:使什么牡丹皮搓出屑子拌上干雪,说是不起尘土,又能滋阴润燥。”舒妃敛容含愠,越听越觉心堵气闷:“瞧你那付趋炎慕势的下作样子,与街上的花子何异?”武进见她面色不善,马上改口批评:“奴才也嫌主张太多,好象只她一个能人是的,满口里还文诌诌的:什么炉火过盛,老年人肾水本亏,何堪终日熏灼。哎哟!就同背医书是的,哪里学得上来!再说熏炕本是娘娘提议的,这不是成心叫娘娘难堪么?屋里暖和难道不好?偏说什么干燥,又向刘首领要盆景,摆了水仙又换梅花,不够显她能耐的!”舒妃口里无言,心下愈恼。


勉强坐下,回忆刚才太后之语,愣了半晌,不得思路,遂唤本宫厨役首领前来。此人名叫桂春,精明能干,颇得倚重,早年被遣回明府学做京师官府菜,近年再向张东官拜师求艺,又将苏菜精髓学到纯熟。平时支使徒弟,自己只任提调。这时见主来问,自然殷勤献策:“奴才蒙娘娘施恩抬举才有今日,岂敢不效力的。若说擅烹鹿肉,头一个当属御膳房的双林,他的诀窍是配了肥鸡与玉泉酒同炖,因着鹿肉膻味太大,非浓油赤酱遮掩不住,可是万岁爷素喜苏菜清淡,所以御膳房轻意不作,各宫膳房更不愿费事了。”舒妃抱怨:“哪一个当真稀罕它呢?原不过为了图吉利讨口彩,这回倒更好了,分明是故意借来刁难人的!”不由暗恨:“难道今儿就叫你们治住了不成?”实为气愤不服,忽而心上一转:“鹿字通禄,故有讨口彩之说,向来福禄相连并称,有了禄肉,自然要配福肉,福肉可不就是祭神猪肉么?自打关外老祖宗就是这样叫法。今儿一早坤宁宫撤供分配的还没动呢!”照此出言,桂春顿解:“以猪肉的肥脂,调和鹿肉的瘦硬,又有福禄寓意,真是神来之笔!”舒妃正待高兴,旋即不满:“这也没甚么稀奇,还不是双林那一套的翻版,皇太后的牙口也未必嚼得动。你学了这几年苏菜,就没个别的法子么?”桂春边想边回:“要说张东官确有几手绝活,其一便是水果入菜,比如荔枝烩鸭子什么的,刚才既说配福肉,何妨多凑几样,索性将福菜福果一齐配上,若是碍着牙口,可以剁成馅子,娘娘意下如何?”舒妃发问:“主意不错,只是何为福菜福果?”桂春解说:“南小菜中的腌芥菜,尤以农人喜食,民间称作福菜;福建省产的大柑橘,正在年下上市,南省叫作福果。论色泽味道,芥菜是黄澄澄酸汪汪的,可祛白肉油腻;柑橘是红通通甜滋滋的,既提鲜味,又掩膻气。”舒妃思路顿开、灵感立涌:“味道不说,寓意也好:有个现成吉语,叫作五福捧寿,套用过来,就是三福捧禄了!”桂春大加恭维:“好一个三福捧禄!若是外头吃官府菜,这比什么五福捧寿更讨口彩,官场大人哪一个不希图加官进爵、步步高升呢!娘娘的聪明真是无人能及!”舒妃一心抢功,拿话点问:“这算你的主意呢?还是我的主意呢?”桂春一点即明,当即表态:“自然全是娘娘一人的主意,奴才不过是个听吩咐的罢了。”舒妃应许:“我必有赏。”言罢,急与催办,特相嘱告:“不许你的徒弟上手,一概步骤需你亲作。”桂春领命而去,到了晚膳时间,用捧盒装来四只小碟,每碟一饺,有蒸有煮,有炸有烙,状如元宝、菱角、月牙、虎耳种种。舒妃举箸试尝,果然不膻不腻、不柴不干,尤是咸鲜之中,略带微酸,更有回甘,遂赞不绝口,又细问作法。桂春述道:“将七分鹿肉加三分福肉斩碎,芥菜切粒,柑橘拧汁,拌上清酱糟油、姜茸葱末,调成馅子,再按包饺子那么操作就是了。”舒妃略加挑剔:“你可吃过江南汤包?虽说北人擅作面食,到底不如南点可口,尤是内馅多着一汪汁子最妙。”桂春问道:“可是往馅子里打水么?膳房里现成的撇油高汤,有鸡汤、鸭汤、蘑菇汤、黄豆汤,倒用哪一种?”舒妃启发:“俗了!你想一想:明府菜因何于京中大有名声?道理之一便是收纳了南菜特色。南点如何调馅?你可是学过的。”桂春记起:“是了!素馅打雪耳汁子,荤馅打海参冻子。”舒妃点头:“海参鱼翅之属,须先几日以清水浸发,使之柔滑,只怕一时没有现成的可用!”桂春笑回:“这可巧了:主子常说天冷易犯咳嗽,奴才一入腊月便发了几大条梅花参,昨儿已熬出来了,随时可以取冻打馅。”舒妃将心放下一半,又命其将鹿肉与福肉、福菜、福果四者的搭配比例,反复试验,以期善美,兼又督看厨下制作梅糕,漏下三鼓,方去歇息。


倦憩少时,天己将明,便又早早起床洗漱,匆匆收拾穿戴,携婢赶往西花园。园中有处延春阁,正厅环绕着五间小室,恰似一朵梅花形状,阁前阁后,通是梅树,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室内窗棂隔扇、炕榻桌椅,俱雕梅花纹样,屋后筑有小舍数楹,原在静怡轩养伤的那只仙鹤,分饲于此。舒妃站在阁外,披着一件荷兰哆啰呢雪青色大氅,揣着貂皮手笼,举目四望,只见:彤云密布,雪花飘飞,开始还似洒盐铺粉,须臾已如扯絮搓绵,渐成一个银妆世界、玉琢乾坤。一面遥观太监搓雪扫路,一面督看宫女煽炉煮茶。这时西花园首领刘木根,跑来垂手听命。舒妃因着梅花未开,心中不悦,口内流露:“按理来说,凡普天之下有的,皇家大内没有不堆山填海的,可偏偏要折一枝梅花插瓶却难。”刘首领接话:“娘娘若爱这里梅花,实在容易,奴才现往那繁密之处,折一枝来就是了,南面向阳地方,说话就有龇嘴的了。”舒妃微微作色:“哪里轮到我呢。一向格格们见着花,就像没命似的,争着比着作花狠子,不聚在一处还罢,若聚在一处,那花是一些儿不能剩的,管保尽折了去!”刘首领虽不能全懂,却听出其中怨气,顺而应道:“可不是这话,刚才跑来一个丫头子,也不知是哪位格格跟前服侍的,说是过几日若见放蕊,让挑那横斜大枝折了插瓶,还要细致小朵留着簪鬓呢。”舒妃淡淡冷笑:“我可说什么来的?这满园子不够她们混折的!”刘首领耳内聆听,心里记取。


不一时颖妃来到,舒妃转身入阁,脱祛手笼,在正厅南炕坐下。颖妃提个食盒跟来,上前陪笑侍立:“还是姐姐面子大,昨儿说筹社赏雪,连老天爷都来凑趣,今儿这雪越发要下大的。”舒妃说道:“少兴头些,头场雪下在地上就化,向来积存不住的。”颖妃知是讽意,依然陪笑:“想是昨儿一回去,就劳神费心的操持,觉也不得好睡,膳也不得好进,又忙了这一早上!我亲手熬下的细粥,无论好歹,热热的总是一份心。”放盒取碗,捧至跟前。舒妃先还不理,禁不往央求,颦眉接碗,拿勺舀弄。颖妃笑劝:“里外都妥当了,处处周全好看,还忙得什么?慢慢吃就有滋味了。”舒妃再讽:“外面好看,里头吃亏!”颖妃无奈:“当真让我给你跪下不成?”舒妃借喻而讥:“这在官场上就叫错了礼数,何时见一个潦倒穷翰林,敢受一个得意阔章京的跪了?一千个翰林院也抵不上一个军机处!这不是故意折人家的寿吗?”说着放碗一笑:“过来!”颖妃反觉诧异:“作甚?”舒妃更笑:“还怕我打你不成?只问一句话,横竖是好话。”颖妃俯身附耳。


舒妃才欲开口,忽听有人问话:“可到齐了没有?”转头一看,原来九格格在门口揭帘探身,穿着大毛,套着雪罩,戴着暖耳,顶着斗笠。舒妃笑道:“好一付打扮!”九格格道:“这是真正避雪的。”说罢放帘又去。少顷众人纷至:恪敏和婉皆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各擎油伞;忻妃随后,猞猁皮褂,紫貂卧兔,由婢撑伞,皆是降舆园外,踏雪而来,进内即道:“来迟恕罪!”舒妃不动不应,颖妃相合相迎:“单少大公主了!”各人宽衣,内婢陪侍。忻妃问道:“九格格怎么不见?她那性子早该来了,怕是这会子还睡懒觉呢!”和婉笑道:“在外头领着鸾儿堆雪人儿呢,娘娘粗心没看见!”忻妃笑问:“可是那个戴红毡斗笠的?”恪敏笑道:“婉儿倒说别人粗心,大公主也来了,在鹤舍看她那鹤呢!”和婉笑道:“倒是鹤比人要紧了?”说着环顾室内,直叹雅洁温馨。舒妃方道:“一个个撂着手自顾玩乐,何以指望呢!”和婉忙道辛苦:“娘娘受累!我们坐享现成,不得尽心出力,真怪臊的呢!”舒妃却说:“这倒是敏丫头预备的,你们只管谢她罢,不过倘出差错,也要问她的不是!”恪敏笑道:“我不过略收拾了收拾,另有一轴子画,原想借来张挂,昨儿打发人往静怡轩去,没找着他们首领,说是都往这边洒扫来了。”舒妃问道:“什么画这么要紧?”话音未落,就见宫女巴朗进来请安。众人都问:“慈驾何时过来?”巴朗道:“还早着呢,上午念佛溜弯子是雷打不动的。奴才过来看看园中道路,那砖路若泥泞走不得,就走石子的。”舒妃道:“不如暖轿一直抬到阁外,由我们扶进扶出,是一星儿土也踏不到的。”巴朗道:“皇太后的意思,还是在园内散逛散逛。刚才看到路上扫得很净,试了一试,倒不很滑。”又问今日用何膳品。舒妃回答:“备下几样野味涮暖锅。”巴朗笑道:“寿膳房还备了酸笋鸡汤、虾肉馄饨,又怕格格们要吃鹿肉,也有蒸的脯子。”说着走至南炕,隔毡摸试温凉,又审看下榻陈设。舒妃告其乃恪敏所备。巴朗笑应:“果然周到。”又将携的包袱打开:“这里头有一件貂绒褂子,是给鸾姑娘穿的,她年纪小,一时冷了热了、饥了饱了,自己不知觉,还请费心多照应些。”恪敏上来接道:“放心,大家都照看她的。”巴朗又嘱:“回头用膳时皇太后高兴了,大家劝着别让多吃酒,甜的腻的也别叫多吃。”大家皆应。舒妃道:“你也难得有空,既出来了,顽一会子再去。”巴朗道:“那边等着回话儿呢。”颖妃道:“我们也不好留你,暖一暖就去吧。”说完亲拣一个古窑茶盅,倒上白糖桂花姜茶,令其喝下。巴朗谢领告退。


忽闻微响,帘启之处,雪巾鹤氅,轻裘羽纱,原来是和敬扶婢款至。众皆相迎,舒妃笑说:“到底咱们大公主雅得紧,寻梅不足,还要弄鹤,就算孤高如林和靖者,也不过如此。偏两个名儿也是一样的音呢!”和敬解下斗篷,含笑说道:“这样漫天雪光云影,映得满园瑶树琪花,就算暂缺那一段缟素襟怀、冷香滋味,到底围炉促膝、煮茗清谈,也可以弥补了。”颖妃笑道:”你一向怕冷,刚才又站在雪地,快挨薰笼暖和暖和。”和婉含嗔打趣:“刚才既早来了,也不说寻我们,一心只有那鹤,看来我们这等俗物,是入不得你那眼界了!”和敬顿时面起绯云、眉含羞色。颖妃忙来解围:“婉儿也学得这样贫嘴了!一会子叫了九儿来,你们只管对嘴对舌的闹去,哄皇太后开开心,多吃几盅子酒,就算功劳了。”众人落坐,一时茶煎得火候恰好,宫女含胭捧着一件托盘,上面一把茶壶、九只茶盏。舒妃收起三只,含胭这才斟茶入盏,分奉众人。和敬擎盏细赏,只见:盘根错节,奇形怪状,苍劲神造,古雅天成,上有铭款长春居士四字,知是御用之物,盏内不见一茎茶叶,唯有数朵梅花:半合半绽,且沉且浮,芳馥沁肺,涤尽尘俗。和婉浅尝即赞:“鲜花代茶入馔也见得多了,诸如兰蕙茉莉之属,反成俗套,倒是这样清绝滋味真正少有!”恪敏轻嗅而谈:“上回皇太后赏咱们茶吃,使粗磁瓯子煮的峨嵋芽尖,你们皆说淡似白水,其实细品也有滋味的。”颖妃笑道:“北地多喜花薰,南省唯尚清芽。今日这茶倒是个反客为主的例!”众人细品慢啜,皆称别致有趣。舒妃自然得意:“趁花将开未开时摘下,以秘籍古法炮制了,这里的绿萼去年通共得了一两多,真比金子还金贵呢,起个名儿就叫暗香饮,总算应了踏雪寻梅的景儿吧。”颖妃问道:“自古佳茗配好水,请教这水是何名目?”舒妃反问:“名目我倒不知,只是既不吃小龙团,又何需惠山泉?”颖妃闻言一怔,转思似解,大概借前写春一事作讽,暗自发笑,低头吃茶。和婉不明隐曲,接口问道:“小龙团可是古茶名么?听说是宋帝之嗜,想是极好的。”舒妃趁机喻贬:“你们年纪小,只知凡事稽古才雅。殊不知古人制茶,碾之为团,久储方焙,如此必失本味;今人则不储不碾,轻焙慢煎,自然大葆真趣,故你倒说说:是古人高明呢?还是今人高明呢?”此语唯颖妃晓意,和婉自然不解。和敬却问:“这茶具拙朴天然,实在清雅出奇,可有什么来历?”舒妃愈加得意:“果然你眼力不错,为这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口舌呢!世人只说御制三清茶极雅,殊不知那茶具也须御窑特制才配,倒是茶中的佛手竟不大好。”和敬点头:“皇阿玛说佛手是辛温理气之药,怕我脾胃经受不得,故不叫尝。”舒妃道:“那是重华宫茶宴君臣联句用以助兴的,世上男人个个刚肠冷肺,正该理一理热一热才是,若与我这暗香饮匹配:侑食唯啖松籽,煎茶须用竹沥,择具总待梅骨,岁寒三友,一举而括。”这时宫女凝脂捧来糕点小食。颖妃依言拈了几颗松籽。舒妃瞥见窃笑,又答和敬:“你一向乖得很,听你皇阿玛的话,总不吃亏。说到这茶具来历:头几年在杭州兴建西湖行宫时,当地官员见园中名花俱备,单少梅树,又知皇上爱梅成癖,于是征调民工夫役,现栽了万株梅林,又听说城外孤山林和靖隐居之地,有一株古梅,大有两三围,不知几百岁了,每至花期,香闻数里,引得全城争相观赏,于是就起了移栽之心。不料第二日山上起火,扑了几日才熄,可惜那株老梅,只剩了地下一段枯根。皇上接闻奏报,好一番伤心自责,说自己连累梅花受害,实在罪过!”和敬听到此处,盈泪感叹:“该责那起作臣子的,献勤反倒献出罪过来了!后来梅树怎样?”舒妃笑道:“这不就在你们手上了。”众人才知,茶具竟系梅根抠成,个个叹妙称奇!恪敏问:“这竟是禁得起滚水的?也是一奇!”舒妃道:“倒是古梅木质比铁还硬,倒上滚水也有一股子幽香,且水越热味越浓,不用时收起来,也是不干不裂的。比起一般匏器竹器,大是不同。可知佳茗佳器无需好水。这同皇上那一件千杯不醉的碧玺杯,竟成双绝了。”


说着就见九格格由外跑进,面颊染晕,笑靥隐动:“刚才在外头忽得了几句好的,若是分韵各吟,高下难辨,不如一人联一句,就作七言排律,不必限韵,由我来起,酒尽诗成,岂不快哉!”和婉拉她坐下:“联得什么句?酒还没吃呢,倒醒了诗脾了?”九格格调笑:“你是怕落第,才不肯联句。我也想了几个分咏题目。”唤婢取笔,当即挥豪,一题一纸,发与传阅。众人见一张张精巧红笺,上写:凌霄、追云、栖崖、听泉、品笛、谐琴、倚松、伴鹤种种,忻妃问道:“可是咏梅之题?”和敬乍见伴鹤二字,一时痴住,口口里掩饰:“亏她想来,倒也新雅!”和婉却说:“九九既才高过人,就让她吃酒时,单作上一百首,大家依韵来和,这会子只老实坐下,正经的今儿是筹社议事,不许逞强捣乱!”九格格挤眼点头:“听了我的罚例,你再说嘴不迟。”和婉不解:“又不是行酒令,订得什么罚例?”九格格拍手笑道:“谁多佳句,大家共贺梅酪一盏;谁乏雅词,个人立罚梅醴三盅。凡有多嘴乱说话的,便不止罚吃酒了,还要拿墨汁子涂个大花脸,惩治惩治才罢!”和婉合掌诙嘲:“阿弥陀佛,正该如此!这一班人坐在一处,也没你一个话多!”二人相顾谑笑,和敬在旁亦笑:“好个罚例,真真对景!不过若作长排,九九又耐不住性,不肯老实写景,只顾匆忙宣意,我们可接不来你诌得那些歪话!昨儿我将六朝《雪赋》翻出重读,越觉古人摹景功力之深,越发不敢混作了。”恪敏也道:“因急就章,难有佳句,像李杜那样大家,何尝留下联句之作?况且咏雪咏梅之题,古已作滥,越发难出新意!”九格格道:“你只等我搁笔时,结句全篇就是了,哪里这些啰嗦,李杜也扯出来!”颖妃笑道:“正事没议,你们只闹不够!都说文人相轻,李杜却能彼此相厚,亏得你们还是姊妹,怎么不说学一学!”舒妃冷笑:“李杜那样相厚之道,只怕小孩子学不得!再说姊妹又怎样?凡事总要先将道理掰清了!”和婉笑道:“九九又像上回是的,诌出二三十韵,让敏儿替她结,饶是这么着,还说人家不通,哪有这样的?”九格格道:“留着你那些没要紧的话罢,看扰了我的诗兴!”和婉笑道:“可见过这样霸道的没有?”忻妃笑道:“中秋节你们叽叽咕咕的,跑去园中待月楼玩到半夜,就是作得一篇联句么?拿与我们瞧瞧,看续得续不得。”舒妃笑道:“罢哟,还没吃酒就发起癫来!若是开了这个头,只怕几天几夜也没个完,还是留着这瘾兴,正经开社了再发吧。我说了今儿只是筹社,待将社规邀帖拟妥誊清,再一个个正式的邀,否则一说即到,一到即咏,成个什么局面?”九格格方才不再追究,满口喊热,脱衣索茶:“偏你们只顾自己风雅,也不叫我!”接吃两口,四顾抗议:“为甚的你们都是雅器,到我换了这个?”众人见她手上一只碧莹莹的翡翠杯,映着身上一件红鲜艳的花锦袄,皆说好看。舒妃笑道:“倒不是雅器俗器,万一你失手弄坏了,就连我也有不是呢!”这时跟九格格的那嫫嫫拿着一朵珠花,走来应话:“幸好娘娘细心!我们格格毛手毛脚的惯了,哪里禁得住这样细巧东西!刚才她又在外头淘气,搓雪时被梅根绊了一跤,将这头花落在树下了。”说着近前与她戴上。大家越发笑个不住,倒是恪敏受了提醒:“鸾儿哪里去了?万一滑倒可怎么样呢!”忻妃道:“有嫫嫫领着呢。”九格格道:“偏她蝎蝎蛰蛰的成日操心!外头扫得干干净净,哪里就滑了摔了?鸾儿非要守着雪人儿,说是怕太阳出来化了,叫又不来,能怨我么?”颖妃笑道:“才消停些,你们俩个又吵!”和婉笑道:“还说鸾儿呢,倒是她自己先滑了一跤!”九格格道:“那又怎样?你会堆雪人儿么?怕是早喊手冷脚冻,叫嫫嫫与你捂了!”恪敏顾不得与她们说笑,出去领了鸾喜进来。


大家吃茶说话,颖妃执笔,舒妃提议:“紫禁城太过拘泥刻板,实与雅集氛围不合,故而地点约在园明园内,八节风光,四时景色,轩馆众多,各有备选。首社不妨选在武陵春色赏桃花,二三月间即可邀了,到时再行请旨,不必早早议定。”九格格一面吃糕,一面问道:“都邀什么人呢?目下这几个也太单了!”舒妃道:“入社唱和切磋,人员应较固定,宗室格格中颇有能诗者,过几日待我再拟名单,总以宗亲为主,绝无外请的理。”颖妃笑道:“我原脑子慢,又占着笔,多有想不到的去处,大家只管提议。”恪敏会意:“初春乍暖还寒,只嫌略仓促了些,不如等牡丹开了再邀,平常约期也不必太勤,每季一集,社长出题,大家可作杂文律赋各一篇,季终会课,优取三名,略如科举之法。”九格格听了气闷,将糕一掷:“这倒越发弄成科场了!什么混帐劳什子呢,历来不许女子参加,亏你还当宝贝是的,成日挂在口里!”舒妃自明隐喻,顿生恼怒,只在心内骂道:“好个每季一集,借此生将桃花打压践踏,强推牡丹独占春时。你们一套幕僚班子真正默契,首辅不必亲临,遥授章京军师二人,此唱彼和,明搭暗挡!”于是蹙眉批评:“是太迂了些,原为私下传观品鉴,哪里这样森严!早先我家有个桃源社,平常每月一集,春夏二季,月必三四集,倒可借鉴借鉴。”恪敏未应,九格格接话:“也不必拘泥佳节花期,一年四季,光果子就有多少?到时便作樱桃会、荔枝会、西瓜会,种种宴集,又吃又顽,只怕忙不过来呢!”和婉打趣:“怎么倒少了一样你最爱吃的?”九格格食罢梅糕,又咀桃脯:“自然若是桃子摘一整树,我也吃得下!”和敬笑道:“这倒成了唐朝府园文会,敏儿像当年欧阳修肯争第一,只怕九九贪吃贪顽,不交功课,难道打她手板不成?”舒妃道:“不如期交功课者必要罚银,这是外头结社的规矩!只待斟酌社规时详议就是。”和婉调笑:“喂!该打手板的,可听见这个簇新罚例了?比你订的那个如何?”九格格先一吐舌,转又说道:“每季一集实在冷清,各人自顽就是了,又何必开社聚会呢!”舒妃作主议定:“我看暂以每月一集,年节另邀;或一题分咏,或各题拈韵,亦或大家联句,只要随心尽兴就是了。事虽游戏,规矩宜严,而且角吟争韵,必需评定优劣,不然懒散懈怠,互赠溢美之词,终无进益!”颖妃暗递眼色,恪敏方示赞同:“月集也好。”经她一说,众也无异。九格格却问:“既是这样,优者可有酬彩?”和婉笑道:“赶是你想猜灯谜了?元宵节还早呢!”舒妃道:“这话倒提醒了我,待议社资时再回复你。”又问颖妃:“可都录了些什么?”


颖妃搁笔展笺:“只将考题一项粗略写了,念出来与大家听听:古诗:五言七言,绝句排律,各作一首;书法:颜柳董赵,选临一幅;古文:或赋或论,选作一篇。由社长裁鉴优劣、定夺名次。详细社规只待另誊清稿,送与各位细审。”舒妃道:“现在只差社规邀帖未得,尤是邀帖,需极工雅文辞,我原是写惯了的,你们只等现成的罢。”往下又述些当年桃源社旧闻趣事,众皆称慕。恪敏转作附和:“京师文人谁不知道明府桃源社?娘娘淹贯三才,出入经史,不愧为闺阁文章之榜样、女流翰墨之魁首,又早有那样见识历练,现在总为召集组织,自然是极妥的。”舒妃听得顺心入耳,略减烦厌,暂收批评:“什么榜样魁首的!你这不是捧我,倒是折我的呢。”一指颖妃,直言不讳:“今儿你俩个大概合计妥当,她早已来说过一番了。好话也罢,歹话也罢,横竖权当好话听就是了。我的才智不过少逾中人而已,又兼气体羸弱,偶有虑不周想不到的,也属难免,你有主张,正该贡献,就算不肯作我的左膀右臂,也须让大家得点子益处。不然你们是几个,我单只一个,如何敌得过呢?”恪敏执谦作饰:“我哪有什么主张,只是想着:评定优劣事小,作诗作文应尚雅正,不可求新求奇,更不可将嬉笑怒骂皆入笔端,仿学市井之弊,理当尽行屏去。”九格格登时乱嚷:“难道异口同声只作感恩戴德之辞?满脑子只有金殿传胪、丹墀唱名,可惜这里没人同你争那一甲一名!”舒妃一听此话,借而挑唆:“好个实心的孩子!你以为单凭才具就必定出头了?这里有钦定的第一女学士,金花自是留着簪与她的,你再不服气也是枉然!”颖妃婉劝:“敏儿也是遵圣训:作诗要言志归正,并无不妥。”忻妃调笑:“瞧你们这一个护一个的,阵营也忒分明了些!”恪敏推避:“我原不大作诗,近年越发生疏,恐连平仄也忘了,原本我辈识字已属无用,历代不通文墨女子往往得享厚福,焉知不是不读书的好处?”九格格更气:“你们可听听这些混话,真同什么三从四德一样混帐了!”和敬闲时虽借稽古自遣,此刻当众不敢表露,只以诗道精深、徒耗心神等语为辞。和婉笑打圆场:“敏儿既这样说,我们还敢提诗字么?实不必太谦了。”颖妃停笔亦笑:“可不是这话,越发我连誊录抄写也不配了,只好扫地去!若论顽笑拌嘴,敏儿向来敌不过九九的,总是自家姊妹,可闹得什么呢!”又央舒妃:“社长倒是劝和劝和!”舒妃正与忻妃附耳细语,闻此这才转作公允:“既是准下来的事,你只一个推字可敷衍得了么?皇上尚且提倡:政务之暇借雅集以开心目,圣意如此,咱们又何必拘泥太过!”恪敏闻此不再坚持,九格格却不依不饶:“照她原先说的:古人早已将诗写尽,今人无论再作什么,也是落个受众耻笑,可说过这话没有?”和婉拧她腮道:“先前你只管由着性子轻薄古人,这会子又说这话?大家倒瞧瞧,这样口角反复的人也有呢!”众人笑道:“不促狭淘气哪里还是她呢!”


舒妃将话一转:“还有一宗儿要紧的:往后社里少不得开销,需凑一笔公款作社资,坊间称作杖头资,多是开集现邀,临时缴纳,咱们人员固定,不必仿效,不过也该主客有别,故而暂拟每年我们每人五十两,你们每人十两,每社花销足用还罢,若有不敷,由各社东道自行添补,人若不到,预先告假,社资是不能退的。刚才所说酬彩,正由此项支出,备些文房古董、首饰玩具,意思意思就是了。”九格格来了兴致:“不必动用公中钱物,只求我阿玛弄些稀罕洋货,吃的顽的使的用的,应有尽有,就算我的贡献了!”舒妃打趣:“你倒一心为公。不过东西到底事小,不如请庄亲王具折上奏,提议内务府专修一所精致花园,单供咱们社里活动,可使得?”九格格竟然认真,挠头说道:“这可有些难办了!”引得众人皆笑她憨。恪敏却说:“我们也该五十两,连鸾儿的我也一齐出了才是。”颖妃道:“鸾儿也不会作诗,只在这里跟着顽顽罢了。”鸾喜说:“我也入社,我会砚墨裁纸。”九格格道:“让鸾儿做我的书童就是了。”和婉道:“那豆子栗子俩个,不是常被你剃了头扮小厮么?又折腾鸾儿做什么!”恪敏正替鸾喜剥些榛穰,听见暗暗摇头,鸾喜欲拈一块桂花糖糕,观其表情,缩回手来:“我不扮小厮,好丑好丑的!”九格格将一块薄荷洋糖塞在她口里。颖妃不理孩子顽笑:“到底打点人情往来,也是一笔不小开销,你们还是多留在需用之处罢。”舒妃隐讽:“可说的呢,留着凑成一笔总数作本钱,央求有势力会放帐的,替你们存典生息、加倍取利,往后那些零碎用项,也不必动用总钱,只从利银支出,岂不省了大事!我这社长的只管监考出题、提调人事,其他诸如经费、笔墨、酒宴、仆役,以及每社所作诗文绘画,不是当时赏赏就完了,最好结集成册,所以社资大头是在编校、抄刻、制版、装帧,种种杂七杂八,理当副社长费心代劳!”九格格抢话:“咱们就拿到外头松竹斋刊刻,那里刻匠裱匠手艺最好,早年我们老太妃过七旬大寿,府中门客做了好些寿诗,就在那里订作寿册,中间一页页俱是绫子裱托,又有翡翠扣钉、红缎装套、金叶刻花的包角、泥金贴字的封面,真真精致得不得了!”又转问恪敏:“你阿玛不是松竹斋的常客么?给问问刻字工价就是了。”颖妃笑道:“什么你阿玛她阿玛的,那是你亲叔叔,越大越不会说话了!”恪敏道:“闺阁文字岂可轻易外传?经了那些匠役手眼,恐也大不洁了。”和敬也说:“还是自己手录为妥,断不能流到坊间去的。”


九格格见和敬也这般说,只好作罢:“幸而我心地宽大,懒得计较你们!其实入社最要紧的,是将娘娘格格这些俗称去掉,民间闺阁中人凡有慕好风雅者,大多摹仿文人习气,取有斋号,并且广用私章。”舒妃打断:“自取斋号别号,不可效仿世俗子弟,任意搬弄轻薄狂浪字眼,诩夸文雅,实则庸俗,咱们还是化用御苑轩馆名称,方才不失身份。”众人称是。和婉笑道:“九九再使促狭,就不是斋号,反成混号了!再说现成混号倒有一个,何用另起!”众问端详,和婉更笑:“这原是皇后的话:说凡事阵阵落不下她,真是个属穆桂英的!”忻妃笑道:“将来指婚她必要个大将军作额驸,只是一时哪里寻杨宗保去?”众人更笑。鸾喜接话:“她还编了个故事写在簿上呢,里头也有个大将军,我都瞧见了。”话犹未完,早被九格格抢白一句,这才嘻嘻笑着,躲到恪敏背后。九格格连忙岔话:“早先的事还取笑人家作什么?我所取斋号叫作朗吟侠,其来历正是圆明园天然图画一处,那座三层的朗吟阁,站在楼上,举目四望,近看是烟波浩淼的福海,对岸是杏花春馆和坦坦荡荡,远眺又有连绵不断的西山,面对这样开阔山水,叫人不由抛尽忧郁愁惨之态,越发生出激昂慷慨之心!”和敬啜茗笑道:“九九倒是惯会行侠仗义,四处包打不平,管些不相干的闲事,故这侠字极切,偏又碎嘴子爱说话,故朗字也罢了,唯吟字不切。你可知朗吟二字出自何典?”见她摇头,方才解道:“相传有人饮酒千斗之后,乘鹤飞升而去,后
人构楼以奉吕仙之像,名日朗吟。”九格格笑道:“这个传说倒合我的脾胃。不过也不必细究,只取大意就好。我已有了,你们可得?”众人把盏寻思,俱答未得。舒妃却说:“我只沿用当日桃源社旧号,仍作武陵散人,兼顾园中武陵春色一景,不必另起费事。”忻妃道:“我还替你想了一个桃花坞主呢,偏你已有了现成的,我就纳闷:怎么你事事都现成呢?”舒妃笑道:“自己没着没落的,倒来替人操心!这里的原故你竟不解?已有了一个梅坞,又诌出什么桃坞杏坞,岂不是东施效颦、自寻无趣?还是悄悄想你的去罢!”忻妃道:“园中轩馆甚多,少说也有百余处,谁还一个个记得清呢!常逛的几处又不大合意。”和婉道:“我不大会作诗,凑个数罢了,就烦你们替我想一个罢!”九格格道:“包在我身上。”和婉笑道:“你没个正经,又打趣我。”九格格道:“不理你了。”转问和敬:“我替你想一个罢?”见她正自沉吟,一时不应,只当默许,自顾说道:“适才你既说饮酒成仙,我倒想起来:上回咱们在待月楼吃酒联句,映着天上一轮明月,又有桂树清风,唯你佳句最多,就连底下服侍的丫头子也说:月里嫦娥无福得见,想来就和咱们大公主一般模样。故我送你一个雅号,就叫待月仙,如何?“众人叹说:“果然雅极,别人再不配的!”和敬只作一笑,未置可否,却问恪敏,闻她答说:“园中有一处抱朴草堂,我极爱那几间茅庐,就叫抱朴女史吧。”众人赞道:“实在与你人品相称。”


正说着话,忽闻传报:太后轿辇已至阁外。大家连忙整衣起身、列队站排,抬眼时就见慈驾已入室内,前有总管引领,侧由二婢搀扶,后有巴朗随侍,其余命妇仆妇人等,俱在入门处留候。舒颖二妃上去替下宫女,搀扶太后至南坑,忻妃展褥挪垫,太后脱鞋上炕,盘坐笑道:“昨儿夜里睡得沉,刮风也没听真切,今儿一早儿丫头报下雪,我还不信呢,直到她们搓了一盆子来,看见才信了。其实前几日格外暖和,算着也该下雪了,只可惜赏梅还早些。”众格格齐齐请安问好,各人侍女捧了脚炉、棉履、银盆、暖手上来,太后先与和敬道:“我看你们小小年纪的,一个个终日不离炉火,只怕往后越发气血不畅了。不妨像我这样:冬月足冷,脱鞋趺坐,此为暖足第一法,保养之道也要从小学的。”又知棉履乃和婉亲作,连夸手巧,然后就着银盆内的藏红花枸杞汤净了手,这才接过暖手来。巴朗侍前解说:“今儿是舒妃娘娘作东,忙着准备了一夜,七格格帮着布置的。”太后四下环顾,看见窗台上摆着寿山福海的青金石小山子,炕柜前陈着玉堂富贵四扇苏绣炕屏,炕上一张洋漆小几,上面唾盒、嗽盂、温壶、眼镜等物,摆列井井,还有一件虬枝盆梅,瓣如朱染,蕊似墨点,遂问是何名色,闻回叫作玄蕊丹砂,点头笑道:“果然这孩子稳当,也会布置,这么又好看又大方,又不乱七八糟。前年往南边去,好好的行宫里头,让当地官员们混弄得,尽是什么珍珠帘子、玛瑙床榻、翡翠供桌、白玉杌凳,最可厌是那几尺高的珊瑚盆景,除了碍事挡道,全无半点用处,直闹得我头晕眼花,赶着骂着叫人收起了,心里才舒坦些!”说着凑近嗅花:“刚才一进屋,心里就说,焚的什么香这么好闻,原来是这个!自然盆梅比不得外头梅树气势,却也占得一线春光,时下倒开得当节合令。只是盆景不比树木,尤要勤修常剪的好,不然长出冗枝繁叶,就再也观不得了。”和敬应道:“外头梅树虽迟几日,反倒朵大味清,更得雅韵,越发摹画出林和靖隐居的意境来。”恪敏笑道:“咱们这里哪有孤山的景儿来衬,小阁供养也足观赏了。不过等到等园中盛开,再请皇太后领着大家热闹一回,将皇后并各位娘娘都邀上。”


太后却感叹道:“你们终日深宫大殿住着,只当下雪好顽:又是赏梅吃酒,又是围炉作诗。哪里体会土地久枯、庄稼受害,农人守着冷灶寒窑,是怎样一片盼雪之心。莫说百姓,就是皇帝,自五月以来,无日不祷雨,一入十月,又无日不祈雪。要知这腊月下的雪,清冽甘寒,最滋冬麦,来年开春,麦苗又能耐旱,又不生虫害。只盼老天爷连降一夜,得雪一二尺我才乐呢。”恪敏道:“外头已铺了一层,约有二三寸了,可知皇太后皇上心诚感召,天降祥瑞,明年定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再无饥馑之事了。”太后笑道:“敏丫头说话我最爱听。快让人问问今儿这雪收了不曾?”舒妃传命刘首领进来回话,又问雪情。门口处一个老嫫嫫报说:“只怕停了。下在地上的也化了些。”九格格道:“去年我们各分两大杯梅花雪,都是我爬梯子扫下来的。”太后道:“花上通共能得多少?那只管是哄人闲耍罢了。我说的是山石房屋上积下的,只要洁净,皆可收贮,封严了放在阴凉处,数年不坏,尤是到了夏季:用来洒衣拭案,可以驱蚊避蝇;擦身洗眼,可以清热祛毒;煎茶煮粥,可以解渴除烦,真是比药还强呢,即使正月里再下,也不能有这样好。”这时刘首领进来回奏:“奴才们一清早就在花园中搓雪,现已收了几大缸了。”太后点头:“好生存着,夏天我要用的。”刘首领奉命而退。


恪敏这方捧上茶来,太后接看,是一件白玉盖碗,揭盖品啜两口,问道:“这是什么茶?”恪敏回说:“金贡银毫。”太后道:“银针也吃得多了,这个色泽不尽好,不过香气极鲜,味儿也厚,就知道你们必有好茶。不过我是俗人,茶虽略知一二,水却不晓名堂。”恪敏回说:“这是圆明园牡丹花上滴的露,只拣镂月开云一处的状元红、朝天紫二品,黎明日将出时收取,今年通共得了一小罐,今日才开封,专敬以试新尝鲜的。”太后闻此极悦:“果然滋味清滑,我倒说与芽茶更配些,针茶反将花香压住了。别人一说,就是梅花上的雪怎样,你这孩子倒不随俗的。还藏着什么宝贝呢?”恪敏笑回:“还有几罐稻花露,是在澹泊宁静御田内收的。”太后笑道:“这更合我的意了,留着正月细品吧。”九格格又来打岔:“什么牡丹露芍药露的,人家煎禅茶都使莲蕊露,可能比么?莫说荷珠莲露了,就连蔷薇露也比不上!”和婉道:“你又混说:蔷薇露是蒸出来的,虽极香浓,可煎不得茶!”太后道:“再说又不吃禅茶,何必莲露!别理那个杠头,处处杠姐姐妹妹要强取乐,该打!我也不说哪个好,这西花园虽以植梅为盛,到底这阁子南窗下,也种了一池牡丹,应着延春阁的名儿,一个占春,一个殿春,二者合在一处,才将春意真正作足了,故这俩样水烹茶都是对景的。横竖我是不懂风雅,你们怎么说?”舒妃因厌牡丹,故意不应。颖妃只好笑回:“皇太后若不懂,我们便更不懂了。依我的糊涂主见,倒不必羡什么名泉好水,宫中每日膳饮皆用京西玉泉,往南边也尝过惠山泉,这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口福,倒实要天下人来慕呢。不过听说有一种竹节里的露,常为文人所喜,只是无福得尝,不敢乱说。”太后道:“那就是竹沥水了,一味生津止渴的药,能治一切肺热,沏茶倒可惜了。”颖妃道:“领皇太后的教训。看来是我们不懂了:到底烹茶还需雨雪霜露的好,次一等才是天下名泉。”舒妃不由出言冷讽:“只叫天下第二泉的虚名唬住,自然不识他水之妙。殊不知那惠山泉,是真正输给竹沥水的。”颖妃自会其意,笑而反问:“天下第二泉的名号,是皇上亲自经银斗测量,并品尝以后才钦赐的,惠山泉即使入不得姐姐眼界,难道还不看皇上圣颜吗?”舒妃顿解其嘲,无词可措。众人不知前事,只当随意谈笑。太后冷眼旁观,似明七八,不便说破,稍露其意:“我那里有一种观音寺的水,是外省大臣飞骑进贡的,真正有祛病延年之效,比补药还灵,送你们一坛炖茶吃。开春我仍往畅春园住些时日,你们几时开社?及早议定了,到时我往来也方便些。”舒妃只答未定。颖妃暗以目示,恪敏解而笑答:“刚才暂拟了二处:一是在武陵春色赏桃花,一是在镂月开云赏牡丹,自然娘娘不敢擅定,还要请皇太后的旨!”太后道:“倘若天气尚未回暖,当真在外头冻一日,只怕要病倒几个呢。往年春暖花开时节,我必邀了宗室福晋并格格们进内逛园,今年依然照旧,这样又得大家赏花,又不误你们作诗,岂不是两下里兼顾?”颖妃笑道:“果然皇太后样样都替咱们想周全了。”众亦附和,舒妃暗恼。


只顾说话,不觉膳时,舒妃请示,获允方传。宫女撤去南炕前大圆桌上的茶点,陆续端上三只热热腾腾的大暖祸、九盘红红白白的松鸡片,又是四个蘸碟、四个押桌、一溜洋磁碟子小菜,还有整坛的女儿红、太平春、青梅酒、玉泉酒。众人请太后入首座,格格们则以齿序入位,三妃站立安席:一个布菜,一个烫酒,一个斟盏。大家皆赞松鸡鲜美,太后笑道:“关外松籽有名,锦鸡以此为食,自然有一股子清香,故称松鸡,绝非常物可比。今这暖锅竟不起烟,使得什么炭?”舒妃回说:“仍使红罗炭,只是敷了一层松塔的原故。”太后听了点头,又与三妃发话:“劳动了你们半日,都坐下吧。”三妃按次入席,宫女上前服侍。太后笑问:“昨儿九儿要吃鹿肉,你们拦着不叫吃,今儿当真没预备烤肉炙子吗?倒不为烤什么,只让她们弄着顽罢了。”舒妃又回:“在外头树下架了一付,不过只有羊肉。”九格格放箸欲起,太后将她叫住:“急得什么!”与众笑道:“咱们一味子寡吃,可有什么趣儿?倒辜负了这样天气!”九格格一听拍手:“不如抢红豁拳罢!”和婉嘘了一声:“你只吵不够!”太后笑道:“正经的应该吃了饭,往园中走走逛逛,你们要做诗也尽可以作。”舒妃催传主食。少时饺子上桌,蒸煮炸烙皆有,太后连进三个,方才点头问道:“这是什么馅子?”舒妃笑回:“昨儿皇太后说,要尝尝鹿肉的新鲜吃法,就叫膳房试着弄了这个,也不知好不好。”太后连问:“鹿肉竟这样滑嫩?倒是怎么弄的?可有名儿没有?”舒妃遂与解述一番,又说:“只按食材随意取了个名儿:叫三福捧禄饺,未及斟酌,还是请皇太后赐个名罢。”太后闻言甚喜:“这名极好,何用另取?近来我常觉口中无味,又不愿喝苦药汁子,今儿倒是叫这饺子治好了。其中的福肉还罢,只那福菜福果俩样,亏你如何想来!尤是福菜味酸,,极爽口解腻的,我倒想着佐粥也好。饺子可还有没有了?皇帝那里也进些,各宫主位也赏些,叫大家都沾一沾惠。”舒妃遵命称是,遣人传办。一时膳毕,众人漱口盥手,又含些西洋香口粒,唯和敬要的是冰霜梅苏丸,九格格却要的是槟榔,一面噙在口中,一面披衣欲出。太后拦道:“外头冷得很,仔细呛了冷风,就贪玩得这样!”九格格向案拾起刚才一叠红笺:“将这个系在树上就来。”说着已跑了出去。


一时回来,将外头大毛脱了,只穿里面袄裤。太后又说:“跑进跑出穿得这样轻单,找一件披了挡风也是好的。”九格格道:“我还冒汗珠呢!”那嫫嫫门口应话:“在家也是这样,好好的大毛小毛乱丢乱扔,时常弄一块毡子披着,说是扮什么苏武牧羊。”说得大家又笑。太后道:“这就闹得很够了。外头正化雪呢,寒气逼人的,明儿感冒了怎么好。”见她抓起雪罩穿了,点头又问:“这是什么皮子?倒没见你穿过。”九格格说:“是俄罗斯国的,今儿下雪才找出来。”太后道:“我就说毛色好看,锋头又长,越发显出俏皮来了。”又向鸾喜道:“把那褂子穿了我瞧瞧。”恪敏帮她穿好,太后端详一番:“就怕短了,可不真短些,到底孩子们贪长。”又见和敬拥炉披裘,犹带寒意,心中不忍:“要是冷就上炕来,咱们娘儿几个一处坐。”和敬先不肯,禁不住催促,方去挨了坐下,太后将她搂入怀中:“手竟这样冷!我的心肝儿,是我疼你疼得少了么?”惹得和敬落泪,祖孙一齐伤心,待众人劝住了,才又招呼其他格格。和婉鸾喜也去炕上挤坐,恪敏仍与三妃桌前同坐。太后又命将炕上小盆撤到地上:“都是些淘气坐不住的,仔细火星子燎在衣服上。二则这火也很够了。原只说阁里阴冷,没想到这样暖和。”巴朗应话:“昨儿娘娘提前想到了,熏了一夜的炕。”太后与舒妃道:“我知道,就算内廷主位,日用柴炭定例,也未必十分敷用,像那熏殿的火盆子,小的日耗在三四斤上下,大的更要六七斤,现在厅里熏笼一个、大小火盆若干,又是成宿的烧地炕坐炕,加上各人手炉脚炉,越发费了你几日的宫份柴炭,如此说来,倒是这一起孩子讨嫌生事了,我心里很过不去。”舒妃道:“请还请不来呢,哪有多嫌的理!”太后道:“话虽这样说,天暖了回园子,也不必破费这一项。往后当真内廷应用缩减,只怕我也不许这样。不如这回我总出一笔东资,也算是我入社的捐献,只别嫌少,等你们开了社作公费罢。”舒妃口里婉谢,心中臆揣。


九格格趁太后说话时,爬到南炕窗前,指着窗外说:“窗前就有一株大梅树,南枝已冒骨朵子了,咱们开窗折一枝来顽吧。”太后听见,回头说道:“还开窗呢,不知你大姐姐怕冷么?”和敬道:“九九就是这样毛病不改,一见了花就混折混掐,又不知爱惜供养,一会子腻了就丢开,真真可恶!”九格格不应,又指外面:“快瞧那树上还栖着一只鹤呢,赶是想你,自己寻来了!”和敬听得心惊,抬眸转首,众人也都争看:“鹤在哪里?”九格格这才笑道:“我哄你呢!”众皆捧腹,方知戏弄。太后更是笑得连咳带喘:“这个促狭鬼,近来一发顽皮的可厌,好好的话到她口里,必要另生枝叶,添些故事出来,不知编派多少人呢!”颖妃笑道:“唯她最会哄皇太后开心,而且又小,怎么怨得人偏疼呢!”和敬不由眉含微嗔、颊泛轻晕:“都是老祖宗纵得她,贫嘴油舌的猴儿一般,成日使促狭捉弄人,今儿连我也取笑了,明儿还不知怎样,再不打她,我定不依!”和婉与太后捶背:“这下子二罪归一了,必要严办才罢。”太后大笑:“快捉了她来!”九格格欲逃下炕,被和婉鸾喜俩个按住,方才咯咯笑着,滚进太后怀里,却只被轻拍几下:“还不安顿些呢,咱们大公主发起脾气来,我也让他三分的。”


舒妃说道:“今儿是来不及了,有愿作的回去自作就是了。”于是众人各拣一题:九格格作倚松,和敬作伴鹤,舒妃作栖崖,忻妃作追云,颖妃作凌霄,恪敏作谐琴,和婉主意不定:“只有听泉和品笛了,哪一个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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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8 10:47: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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