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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万方安和

【顺序连载】小说《清宫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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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9:35:31 | 显示全部楼层

[Point=150]
第十三回
心傲婢自有心傲处 管事人难免管事多

话说永和宫众人分食台湾西瓜,独不见了萨嫫嫫,原来她一早便往钟粹宫与皇后回事去了。此时皇后梳洗已毕,放了藕节儿,绿葱儿,菱角儿,青杏儿四个贴身宫女去吃早饭,又遣藕节儿先至膳房,催一催银铫上熬的莲子羹,又命不许放冰糖,离了火再兑白蜜。首领冯时换了一班宫女至外间,皇后自在暖阁内拜佛念经。绿葱儿几个在后殿吃了饭,菱角儿搁下碗,漱了口,便往慈宁宫去了。绿葱儿同青杏儿一道回来。这绿葱儿向来是个眼空心大,争强好胜的,又生得标致伶俐,手巧心细,在各处宫女子里头算个尖子,这会子正拉了青杏儿,自顾自在殿外廊下低声说些闲话:“横竖有那几个在,急忙着进去做什么?便是累吐了血,又有哪一个会来心疼?乐得歇歇呢!”青杏儿笑道:“咱们内务府上三旗包衣,还不就是这个命!每年例选宫女子,若不是有残疾,或是忒粗丑不堪的,十三岁上都得进来服役。我家原本人口就多,单指着我爹那点子钱粮哪里够吃?我们姊妹俩个进宫当差,他们度日也从容些。”绿葱儿道:“你妹子碧桃儿如今还在永寿宫,愉妃娘娘是最混得不济的,耗子尾巴上生疮--能有多大脓血?前几日慈宁宫调至永和宫俩个,过几日又要放出一个,一下子空出三个位子,多少人红了眼争抢,恨不能人脑子都打成狗脑子了!”青杏儿睁大眼问:“姐姐说的可当真?”绿葱儿凑在她耳边悄声道:“告诉你一个巧宗:只求求佟老奶奶去,她那三朝老脸最有体面,二儿子又在内务府做管领……”

嘁嘁喳喳说了半天,青杏儿一时听住,细想了一想,不由得又泄了气:“求谁不得使银子?我哪里有钱?倘被查出,按条例必得严处,我可不敢!”绿葱儿听了这话,反到气笑了:“合着我全白说了?想吃又怕烫的!他们总管首领那一干人,私下里瞒神弄鬼的事有多少?偏咱们就不成?你那钱拴在肋条上了?扽一个下来都牵得肝儿疼!床底下堆那些还不够使的?”青杏儿笑道:“那可动不得,每次年下家去,需得一个不错的交给我娘,回回她得了银子,脸上笑得开花馒头是的,赶着上来巴结恭维,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叫得震心,说我能在皇后娘娘跟前儿当差,比那大户人家的小姐还尊贵,祖坟上冒青烟,合族脸上都有光,要不怎么说旗人都敬着姑奶奶呢,就算包衣家的女孩配不上选秀,进宫来是服侍主子供人差使,又哪一个不是姑娘比小子有出息?给老子娘众兄弟省下点子嚼裹不说,七八年下来,单攒的赏银就够置几亩地的,到底不枉家里白养一场!”


绿葱儿听了冷笑道:“包衣又比谁下贱多少?自圣祖朝始,咱们就数一数:先孝恭仁皇后,先敦肃皇贵妃,先慧贤皇贵妃,先淑嘉皇贵妃,哪一个不包衣出身?说句不该说的,当年令主子还不是宫女子?现在又怎么样?还不是人上人的主子!”青杏儿点头道:“说了归齐,是人家的造化,赶上个大圣人是的孝贤皇后,宫里老辈子人论起来,哪一个不赞颂?若不是她的调教提拔,令主子怕是这一辈子也跟你我一样,岂能有今日?”这几句倒合了绿葱儿的意,遂笑道:“内务府包衣虽是皇家世仆,可论起历代后宫赚下风光体面,怕是连那些满洲世勋的也比不过呢!”青杏儿笑道:“那些只好当故事来听。像我这样的,只盼着到了年限出去就是了。”绿葱儿笑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我就不信我的命这么不济。”青杏儿因素知她的脾气心性,不好反驳,只陪笑道:“我要是有姐姐这等模样本事,兴许也有这个想头!”一面说,一面想了一处现例:“不过出去也有出去的好处,你瞧慈宁宫的巴朗,论起来可是皇太后跟前的红人,原先谁不说必得给个名份留下?如今竟得了恩典放出去了,说起来也是多少人羡慕呢!”绿葱儿撇嘴道:“那又怎么样?也不过如此!”


青杏儿笑道:“哪一个能比了姐姐心气儿高呢!要说各处女子,慈宁宫的且不论,单只说东西六宫,令主子跟前儿的小秀和小玉是有福的,她们那主子最是绵软好性儿,成天那么菩萨是的,一律大小事皆不理会,听小玉说,凡奴才要些什么,从来也没个驳回,若奴才有了不是,只陪笑央求一声,也就过去了,这几年令主子又得圣眷最隆,大约背地也时常感念先皇后的举荐栽培之恩,故而岂能亏待自己跟前儿这几个人?”绿葱儿笑道:“她倒是得了真传!”青杏儿笑道:“还有庆主子,待人接物的向来恩多威少,又爽快不挑剔,跟她的素菊和静兰,也是有主见不怕事的。再者如今颖主子帮着管事,论起来势派比令主子还强,你瞧她那文燕和文莺,说话行事都比别人是两样的。论理咱们也该比别处的强些才是,如今看起来,倒还不如那几个。”绿葱儿听了,又冷笑两声,方要说话,恰巧藕节儿捧了莲子羹走来,见她俩正聊到兴头上,便道:“我劝你们就少说一句吧,到了一处便撂着手闲磕牙儿,只放那几个小的在里面,一会子叫你了,若不见立时就应,看又怎么惹气呢!”


绿葱儿扭头与她道:“姐姐又何必如此说?难道这里只你一个是眼里有主子的?那坐更值夜的苦差哪一回不是派我?你们一个个睡得又沉,胆子又小,手脚又笨,主子娘娘这二年每夜惊醒五六回皆是常事,凡醒必唤人,端茶递药,捶腿捏背,我何曾睡过一个囫囵整觉?去年夏季天儿,皇太后有几件活计传我去做,当晚便留在畅春园了,结果咱们这边派了菱大奶奶夜里坐更,她睡迷了,起来撞丧,又是打翻灯盏,又是踢倒杌子,怎么倒不提呢?”几句话问得藕节儿语塞,绿葱儿益发以为占了理:“你只瞧见我与她说话儿了,说的什么你可知道?昨儿吩咐下来的,命同杏丫头说一件差事,不交待明白,她若错办了,往后有了不是,你倒替她担着不成?”那藕节儿本是个温和老实的,平日又见惯了绿葱儿这般习性,也不好与她对嘴,故只笑说:“妹妹又何必这么牵三扯四的?哪一日你足的傲出个亏吃,方知道听人劝言的好处了。”说着往殿里去了。绿葱儿这才转过头,哼了一声,又与青杏儿道:“藕丫头就是小心太过,显摆只她一个是能干明理的,我又不当圣人,理会她做什么?才刚你说到什么比得上比不上的话,谁让咱们摊上这么个主子,早些年好歹还知道惜弱怜贫的邀买人心,以博贤良之名,这几年越发连这些虚套也顾不得了,钟粹宫名下几个常在答应,哪一个得了好下场的?大约这辈子再也升迁无望!况且一年到头,万岁爷才来这里几次?她又往东围房去几回?只葬送得咱们白陪着耽误青春罢了!”


俩人只顾低头说话,只当四下无人,不想萨嫫嫫带几个宫女过来了,将刚才褒贬皇后那些话听了大半去,不等说完,便满脸怒色,三几步上来,一把将青杏儿推开,指着绿葱儿便骂:“小浪妇!平日我偶使你一回,你爱搭不理的且不说,竟还时常泼嘴还口,仗着生了一付狐媚子相,就整日狂三诈四起来!”青杏儿登时唬得黄了脸,不敢再言语。绿葱儿也下吓了一跳,不禁低声自语:“又是那个老货!”随即回头转身,直对着萨嫫嫫,手绞辫梢,翻眼笑道:“你老有气力大呼小叫,倒不如喝碗茶歪会子!倘气出个好歹来,这程子在永和宫岂不白辛苦?这里备下白花花的银子可赏谁去?我这就滚回后殿下房,也省得碍了你老的眼!”萨嫫嫫听了越发恨得牙痒,嘴里骂个不休:“你到底还有多少不足兴?你们亲侍主位这些女子比常在答应还体面些,便是服役当差不比太监有月银,可是论吃喝,哪一日不是饽饽鲜果肥鸡大鸭子的?主子份例里余下的,寿膳房御膳房赏下的,用不完散众,还不是你们几个有头有脸的先占先得?论穿戴,衣裳首饰每季一换,长的短的,夹的单的,红的绿的,麻的纱的,小到汗巾鞋袜,大到棉袍雪褂,各样皆可支领三五件日常替换,你们哪一个身上不是绸子缎子的包着裹着?往常莫说是得了什么要紧疾病,就是有个头疼脑热,哪一回不是与主子请脉的御医进来给你们诊治?那些汤剂丸药哪一回跟你们要过一个铜钱的开销?凡年下节下,或遇家中落了白事,哪一回不是赏钱赏物的准你们回去几日?如此天恩圣德,不说竭诚报效,反倒背地里算计起主子来了?”又转而指向东暖阁窗户说道:“幸而皇后有些心机手段,倘是令妃那号主子,纵有多少家私体己,也被你们连哄带蒙的诓骗了去!”


早有冯时差出一个宫女来问:“谁在外头说话呢?怎么的了?”萨嫫嫫道:“我过来回事送东西。”又狠瞪绿葱儿一眼:“瞅着包衣当上主子眼儿热了?也不拿镜子照一照,看你那浪样儿配不配?春梦倒做得怪不错!今儿没工夫仔细嚼说这些,明儿再让我听见一个字,纵是皇后宽怀大度的不理论,我也再不轻饶你的!”说罢带人进明堂去了。绿葱儿原就是个烈性子,素来不肯服首领嫫嫫们教管,刚才听了那一番喝骂,又被众当揭挑了心事,越发又急又气又臊,赶上前两步,对着萨嫫嫫的背影啐了一口,咬牙低骂道:“老不死的!不好好不在永和宫当眼线,白眉赤眼的跑来排喧我们!平日作威作福,狗仗人势,当自己是二一层主子欺压底下人,如今又上窜下跳,为两个儿子能当上差,背人四处使银子打点,鬼鬼祟祟的八下里当探子挣双份月俸,反骂我们哄骗主子的东西,你每月红封赏银就捞去多少?我什么不知道!”一时菱角儿也取了东西回来,忙上来问:“姐姐又与谁怄气呢?”青杏儿直冲她摆手使眼色,又恐里边唤人,俩个连哄带劝的拉了绿葱儿进去,又见藕节儿捧碗从东次间出来,交与一个明堂站班的宫女,瞧她们仨个来了,才摇头道:“主子娘娘抱怨莲芯儿去得不净,嫌苦,不肯用!你们且先别进去,萨嫫嫫在里边呢。”


原来萨嫫嫫正将送来的波斯缎子等物呈与皇后,皇后冷笑道:“真会上上下下打点人情,稀罕她呢!”萨嫫嫫道:“这不刚进来没几天,谁是谁还分不清,心眼儿可鬼,大约也瞧出颖主子是能管些事的,连送的东西都比别处是两样的。”又将永和宫之事如此这般细说一遍,临了还饶上一句:“九格格也来抢白我,说那些多少不堪的闲话,奴才这张脸虽不值什么,到底不看僧面看佛面,竟在毛孩子面前讨个没趣,什么意思?”皇后也气得直问:“又与九格格什么相干?她充的哪一门子紫皮独头蒜?真真什么事都少不了她在里头裹乱!”又指那缎子道:“这是打哪来的?缎库不是早没存项了吗?”萨嫫嫫会意忙道:“依奴才看,这像是先帝造的西洋花锦。”皇后不耐烦道:“那是当年宫中的行赏珍品,先帝的心爱之物,我岂能认不得?”说罢命人将从本宫库内所有此类花锦送来,不一会儿全堆在东次间南窗炕下,通共只有四匹:一匹黄地金线西番花鸟锦,一匹紫地金线西番花锦,一匹金地西番花杏黄色花锦,一匹秋香色金绫如意葵花锦。皇后细看了又问:“我记着原有五六匹来的,怎么少了?”萨嫫嫫忙道:“这些东西如今都是绿葱儿经管着,主子只问她就是了!”一时传了绿葱儿来,她见问锦缎之事,便回道:“前年裕贵太妃过七十大寿,当贺礼送了一匹。”皇后道:“哪有这等事?”绿葱儿又道:“主子自是不信,奴才也无法,只找冯首领来一问便知,他那里有帐篇子记得清楚。”萨嫫嫫在旁忙不迭叫冯时进来问话。绿葱儿还在那里咕哝:“确是太妃过整寿,因万岁爷的贺礼较往年加厚了一倍,主子娘娘才特嘱把那匹花锦找来,当时还说:好好儿的竟让虫子蛀了,真可惜了的。罢了,只送了去吧,她老眼昏花的未必瞧得出来……”皇后登时喝命:“打嘴!你个不知死的!横竖我的东西搁在哪里你都知道。还不下去!”萨嫫嫫也跟着骂道:“小挨刀的!大清早起就满口里胡吣,再不安顿着,看我不告诉管事的打你!”绿葱儿瞥见萨嫫嫫似在得意冷笑,心里越发恨得什么是的,无奈也只得忍气下去了。


皇后只觉头晕目眩,实在撑持不住,才在炕沿上坐了,喘个不住,手按心口说道:“近来精神越发短了,好些事都记不得了。”萨嫫嫫忙过去搀扶,一面道:“依奴才之见,如今绿葱儿也大了,俗语说:女大不中留。不如趁便寻个错处,把她打发了,再挑好的来。”皇后道:“那丫头虽说嘴不大好,到底跟了我这些年,有些活计差事一时还离不了她,换了别人也是不能,当年难得挑上来这么个机灵些的,说话脆快,手脚麻利,原是皇太后那边要的,后来老人家心疼我初摄六宫,杂务多,人手少,才赏与我使唤。再者大了的也不是她一个两个,慢慢留意罢,看看上报求配的侍卫里头有合适的没有。”萨嫫嫫原是想将绿葱儿那番话告发的,因见皇后这么一说,随即改了主意,暂将此事丢开,陪笑道:“这点子小事不劳主子费心,只交与奴才便是。”皇后又自语道:“格格里头更有大了还赖着不肯出阁的,越发牛心古怪的讨人嫌!得空子需在老佛爷跟前儿多唠叨唠叨。”说着拉过炕上一匹紫缎,一面用手抚摩,一面叹道:“这还是当年封侧福晋时,先孝敬皇后赏下的,一直舍不得用,有一回过生日才裁了一件袍子,兴兴头头地穿了,谁知他竟说‘越发俗气’,还不是那个混帐老婆背地调唆的?她眼里有过谁?什么东西!有本事当着先帝的面也敢说这种浑话,我就服了她!”萨嫫嫫见皇后一提此事恐又病症发作,一旦犯起来非同小可,故忙拣些她素日爱听的体贴顺意:“大约也是因她封侧福晋没得着赏,心里妒恨,那先孝敬皇后是主子娘娘的本家姑母,她比得了吗?只是干气罢了!”皇后冷笑道:“当年她成天拿腔作势的愣装哪一门子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真真说出来不怕闪了舌头,没揭她老底就算给她留脸!别打量谁是傻子!雍正三年她入侍之前,她爹高斌好容易才熬了个内府务管事,真正穷人乍富、小人得志!如今也号称内阁大学士了,像个人儿是的,任凭怎么发迹,上折子开头不还得写‘奴才包衣下贱’!”说了一通,怨气略平,这才拿过两种缎子细细比看:“倒是花样子有几分意思,只是质地比咱们这里的差些了……”

此时冯时来报:“颖主子过来请安。”皇后点头应允。颖妃进来,先行过礼,又向冯时细问这几日皇后食眠用药等况,皇后笑道:“到底是你惦记着我,也不枉疼你一场了。”一面说,一面见藕节儿用红漆茶盘托着盛药的白磁钟子,菱角儿捧一盏青花盖碗盛的漱口茶一前一后进来,冯时也近前一步道:“华御医说了,这回减了丹皮,赤芍,龙胆草三味,加了麦冬、志远,夜交藤等味,并将枣仁一味用量增至原先的一倍,再有慈宁宫赏下的白参已交上去配丸药了。”皇后皱眉道:“上次那药太苦,越发伤了脾胃,见天瞧什么都恶心想吐,强吃下去也不克化。”冯时回道:“华御医说调了方子管保苦得好些,只是……酸些。”皇后听了眼皮也不抬,只说:“过会子喝,先放那里。”冯时又报:“各宫主位并名下之贵人常在答应过来请安,都在殿外台阶下立着呢。”皇后问:“令妃来了?”冯时回道:“令主子现由两个宫女扶着,站都站不稳呢。”皇后听了忍不住轻挑嘴角一笑,旋即敛了笑意问道:“和贵人呢?”冯时忙回:“奴才特留神意瞧了,还是没来。”皇后正欲搁下脸子,瞥了颖妃一眼,才压住性子,忍了一会儿方道:“就说我躺下了。让她们晚上再过来。你们也都去罢。”冯时便要留下藕节儿和菱角儿两个服侍,皇后打趣笑道:“叫她们做什么?没瞧你们颖主子在这里?今儿既来了,倒要好好儿使唤使唤,看她当我的面儿,敢不敢在你们跟前拿主子的款儿。”颖妃上前陪笑道:“这是我的造化,平日想过来尽心,还不能呢。”又转对冯时道:“你们只管在外面候着,这里有我。”皇后听了,便使个眼色,冯时几个并萨嫫嫫忙收拾了那些锦缎下去了。颖妃这才亲捧药钟过来,连催“看冷了喝下去不受用”,皇后长叹一声道:“成天喝这苦汁子也不见强,依着我早年的性子,哪里肯受这个活罪?”说罢接过一饮而尽。颖妃连忙端过漱盂服侍漱了口,又从炕几上的果盘里拣个蜜桔剥了,摘去桔络,从大襟上取下手帕裹着,递至皇后唇边,直说:“压压苦味儿”,皇后欠身就着她手噙了,随后依旧倚着靠垫坐好,才问:“今儿没跟他们一同站班,巴巴儿的自己先过来,必是有事。”


颖妃回道:“一是过来请安,二则确实有事禀报。”皇后点头道:“我猜着了。横竖现在没有外人,用不着立那些规矩,只管随意就是,不必拘礼。”说罢命她在炕上与自己对坐。颖妃推让一番,才偏身坐了,又不敢坐实,半边身子犹立于地上,开门见山说道:“常在答应每年布绸定例只十来匹,确实不够支应,但分有法子,断不能行出此事。况且这类案子也不是闹了一回两回了,到底想个长远对策才好。”皇后道:“圣祖朝时,不知多少女子夜夜点灯熬油的赶工做活,咱们现在就算是好的呢。”颖妃道:“各宫主位份例本多,无需计较,苦的是常在答应并宫女嫫嫫那一干人,虽说各有宫份,吃穿用度不愁,但总归女人要做些针头线脑,就说一匹才四丈,门面又窄,做一套袄裤,紧紧巴巴,一匹将将儿够用,若做夹袍就要三丈多,单褂两丈上下,裁剩那些零七八碎,再缝正经东西也不中用了,例上那点子布绸真不够支应的。”皇后不耐烦道:“宫份布绸原不是让各人裁衣裳用的,宫内上至太后妃嫔,下至宫女仆妇,四季衣裳连首饰皆由四执内库调配。你也是进宫十年的人了,这点子小事非要让我再絮烦上一遍才罢?”颖妃忙陪笑道:“主子娘娘教训得固然有理,虽是这们说,但日常穿戴的内衣鞋袜,以至汗巾荷包这些小物小件,再有宫里人情随份,年节往母家行赏,哪里少得了这些绸布用项?这么一算,常在答应一级确实艰难,娘家富裕的倒还罢了,可以暗里差人来往接济,倘若娘家再跟不上,自己过日子又粗枝大叶的不谨慎,这一年下来恐怕……”


皇后笑道:“依你说如何是好呢?我倒听听。”颖妃陪笑道:“我哪有什么主见?凡事全凭主子娘娘调教。”皇后点头道:“如今你红着心要立一番事,我岂有拦阻的?能助之处,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颖妃道:“主子娘娘赏下脸面,我就大胆说上一句。人常道:大禹治水,变堵为疏。干脆上面定下调换的数量和名目,凡事有例,一概好说,也能赏罚分明,强似底下偷摸着来做,二则把常在答应份例略调宽些,不知可使得?”皇后听了暗笑:我还当是什么高明主意?不是隔着门缝儿将人看扁,说到摄管六宫,你还没摸着门儿呢,这会子就想撇开我行事?到底还太嫩些。于是说道:“这些早八百年前我就提过,皇上不点头,又能怎样?再者宫份布绸定额皆是圣祖朝订下的章程,好也罢,歹也罢,那是祖宗旧例,如今想改就改,恐怕也难!”颖妃听了暗叹:论起心路手段,皇后远强于自己,便自愧刚才有些造次,故连连陪笑称是,越发留意皇后的言语神色,就听又道:“你只知常在答应那一干人就闹得这样了,殊不知还有更可笑的,如今有些主位也裹在里头,唯恐有便宜少沾一点半点!是谁今儿先不提名道姓,各人心里有数就完了。”颖妃陪笑道:“原先还只不信,心想主位一级于此项上不致入不敷用,若行出此事,也真够丢脸!”皇后冷笑道:“你说像这号的配不配为人主子?怎么就如此下作眼皮子浅?恨不能把自己宫里堆的体己全赏回娘家,绸子缎子倒在其次,只怕还有更大更多的,也未可定!”说着探身拉过颖妃道:“再有一件,倘把事情闹大,牵三扯四的可就多了,明摆着内务府和缎库哪一个也脱不了干系。别的且不论,单说宫女仆妇一年赏的布匹绸缎,这几年不单数量不够,而且竟然屡以官用兰大缎调换上用月白实地纱,宫内女子并仆妇六七百人,往少里说,按每人一匹计你算算就是多少?官用纱与上用纱之间差价是多少?单这一项就被克扣了多少?我原先几次差人往缎库传口谕:‘妃嫔以下宫人以及宫女嫫嫫等,例赏布绸原本有限,如若再发现数量短缺,或任意换调,以次充好者,必向皇帝据实奏报。’缎库去找内务府说理,谁知内务府反说缎库挑眼,又告他们与江南织造串通勾结,收取回扣……这两家之间狗咬狗互相纠扯不清,自然对我说的话置之不理!你若真有意了结此事,不妨就捅到上边去,若是有人来问,我也差人据实回报,如何?”颖妃见直接了当来问,先自思道:若是就势缩头,未免太显无能,且有负皇后素日的赏识提携之恩,若是无功而返,哪怕就此不再管事,有了不是也自己去担,与皇后无涉,想到此间,便爽快答道:“就依主子娘娘说的这样罢。”


皇后听了,不禁又细细打量颖妃一回,暗道:好个巴林氏,果然有些胆识!算没看错她!如此想着,便问:“这回记下名号的可有钟粹宫的那常在?”颖妃忙道:“当时没听真切,不敢乱说。”皇后笑道:“不用碍着我的面子,替哪一个遮着掩着的。我这里一个那常在,永寿宫愉妃名下一个宁常在,婉嫔名下一个武常在,全不是省油的灯!你什么不知道?还跟我打马虎眼?”颖妃笑道:“到底主子娘娘素日疼我,才肯另眼相待,虽知我位次资历不济,仍在皇太后面前举荐。倘我说话一时不防头,也并不是存心有意,一则那是本来实话,二则也是一心想为分忧。”皇后又暗道:我的口才也算数得上的,不料今儿竟也遇见半个对子了,听听这几句四角俱全的话,真真滴水不漏!不禁脱口而出:“哎哟,好甜甘一张嘴!这才几日,你那牙齿舌头竟像换了一付是的,越发的我想听什么,你就偏来说什么,要不我怎么就跟你投缘呢!”一句话说得颖妃也掌不住笑了。皇后又道:“罢了!那点子小事原也不值当我多费心思。只是一件,你要当家管事,就别想做善人圣人。那些常在答应进来才十几二十岁,懂什么规矩?全靠身边的首领嫫嫫调唆,各人营私结党,出了事互相包庇,最是可恶!这世上既想秉公办事,又想得万人赞颂,趁早别做那个梦!况且菩萨是的圣人这里也不是没出过,结果又怎样呢?”颖妃知是在指先孝贤皇后,不禁暗自感叹,默然无语,又听皇后议到乾清宫库银失盗一案:“区区二百两银子虽不值什么,但自顺治朝以来,宫中尚未经过此等奇事,如今压押在牢里那个竟一口咬定自己是冤屈的,庄亲王带人前后审了这几天,竟连点子眉目也没有,看他这个内务府总管大臣这回怎么开交吧!”


说罢不语,只闭目养神,半晌才说:“令妃就着热锅子又怀上了,听着信儿了不曾?这几年她就没消停过。你别瞧她不言不语,木头是的,人家是哑吧吃扁食,心里可有数着呢。我生平就看不得这号人,要么你有来言我有去语,明面儿上过招,咱们分个高低,见个输羸。你瞧她蝎蝎螫螫,哼哼叽叽那付德性,真让人心头冒火!我成天累死累活,上下抱怨声一片,她凡事不理不问,反落个贤良大善人名声。赶明儿我也装聋子哑巴,不干己事绝不开口,若开口也不过说几句拜年好话,得过且过,得乐且乐,大家闭上眼睛混吧,何必较真儿呢?”颖妃斟了茶递过去,轻声劝道:“果真如此,倒是大家的造化了。何必又生那些闲气呢?到底身子是自己的。”皇后接过来喝了两口,冷笑道:“要么是哪柱香给佛祖烧歪了,要么就是前世造孽,让我这辈子犯在包衣手里!早年那个,成天叽叽歪歪,自以为怪不错,万人入不得她目,其实不过是个狐狸精!好容易熬到她死了,谁承想又来一个,况且竟是个带气的活死人,要品没品,要貌没貌,论家世,出身,手段,口才,样样拿不出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包衣能出什么好货色?”说罢直喘个不住,颖妃忙过去捶背,又苦劝:“安心保养保养才是正经。很看不过的,很听不过的,可以不看不听,趁早丢开手,横竖也碍不着什么。况且这二年尚在病中,御医一再嘱咐:最忌使性弄气,以惜福养身为要。纵是旁人说破了嘴皮,倘若自己不能想通看开,那也是不中用的!”皇后心头不觉一热,因想自己虽贵为中宫,平日上敬皇太后以恭顺,下待众妃嫔以尊威,赶到愁了闷了时,倒有谁来跟前儿说一句知疼知热的话?故而听了刚才那几句,越发拿颖妃当个贴己人,拉过她手道:“你在这里就算是好的,也该为自己日后盘算盘算。这些年了,怎么就是不见生养?”颖妃一时怔住,慢慢低了头。皇后不由叹道:“任凭女人再怎么要强,到底没个儿子,腰杆子也不硬气。”


因见颖妃仍沉默不语,似有心事,又安慰道:“说到生养,我看承乾宫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这胎完了很可以歇了。她那边牌子一撤,你这里机会也就多些,若是再错过,恐连哭都找不着调门儿了。况且现还有个新来的和贵人,那可更不是什么善茬子,不闹出个惊天动地的事故来,也不算完,你瞧着吧,我今儿个就把话搁在头里。”颖妃低声道:“我看和贵人还好,不像是那种兴风作浪的人。”皇后冷笑道:“你能见过几个人?眼力就准过我去?她一进来,尚未册封,三奴六婢的也使上了,首饰衣裳的也赏下了,重新修缮的永和宫也占上了,越发被纵得连个规矩也立不起来!各宫主位以及名下宫人早晚到皇太后皇后两处请安站班,这是祖宗家法,自她进来已半月有余,到如今来过一回没有?我就纳不过这个闷儿来,皇上回回见了我都似一脑门子官司没地方发送,动辄就给冷脸子,要么一语不发,要么一说话跟吃了枪药是的全横着出来,怎么什么事一沾上那个女人,他那脾气也没了,血性也没了,一味只知哄着捧着,唯恐屈着半点,莫不是真有什么把柄被她抓了去了?”颖妃不好争辩,想了想,才勉强笑回道:“头和贵人进来之前,敬事房谢二总管曾往各宫传过一回旨,说为巩固社稷安宁,笼络回部王公,和贵人入宫蒙圣眷自比别人不同,让各宫谁也不许说三道四。”皇后只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说道:“用不着拿江山社稷压人!朝廷还说:优抚外藩,蒙古为先,西藏回部次之,别看我是妇道人家,我什么不懂?宫里蒙古妃嫔也有好几个,现例子就比一比:你自不用说了,虽是从小在京里长大,生母是咱们满洲自家人,可你倒底也是蒙古旗籍,还有郭贵人豫嫔她们,哪一个进来受过高人一等的待遇了?皇上自己就偏着心一碗水端不平,古语说:物不平则鸣,也怨不得旁人说那些入不得耳的闲言碎语!”说罢招手叫颖妃伏耳过来:“我已然打听明白了,这个和贵人可是有些来历的,”说着压低了嗓音咕嘀了几句,颖妃听罢也吃了一惊:“不能吧?怎么有这种事?”那拉氏道:“外间传得可邪乎了,进来请安的福晋命妇哪一个不知晓?这种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搁在一国的主子身上,你说这叫个什么?”不知二人到底说些何事,欲知端详,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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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9:43: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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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盛世昌平天家进膳 吉时鸿禧玉仪承恩

话说皇后颖妃二人正在悄议和贵人的来历,皇后少不得又抱怨到皇帝身上,不知此时养心殿的皇帝倘若听到,又将做何感想。次日午正一刻, 随着养心殿西暖阁两名御前侍卫一声“传膳”,先传至养心门侍卫,再传至御膳房,膳房总管并名下之正副尚膳、主事等官员,倾刻忙做一团,指挥几十名太监将各类膳品从御膳房抬至养心殿。乾清宫总管马国用、首领胡世杰,带领太监张玉、刘才、毛团儿、憨格儿、如意儿等人在东暖阁内布陈膳桌,安放匙筷手布等物。太监张玉一个失神,竟将一把纯金镶松石象牙柄汤匙掉在地下,自己右手也撩在银质西洋热水锅上,登时烫起一溜燎泡!首领胡世杰赶过去蹲下一面捡一面骂:“你小子想死不挑好日子!这样汤匙御膳房通共只收了一对,毁这一件,这一套也使不成了!”说着果见匙上镶的松石掉了,象牙柄也裂成三断。总管马国用过去照着张玉腿肚子就是两脚,发狠喝道:“混帐行子!灌了迷汤了?这几日竟丢了魂儿一般!拿东忘西、摔盘打碗的,已是第几回了?再让你上去服侍,恐连我这半年俸银也搭进去了!今儿窝心脚不把你肠子踹出来,算你太爷我白活!”张玉早已吓瘫在地,让人架下去了。马国用又指着其他太监道:“回回你们惹祸生事,不过屁股上挨几十板子,横竖在炕上挺几日便完了,最可恨倒是连累我罚俸……”


忽听报说膳品传到,马国用忙命众人按膳单摆放,又插布银牌,毛团儿与憨格儿二人每样取半匙尝过,一切妥当,方去西暖阁请驾。待弘历进来在炕上坐好,胡世杰才上去按单报诵:“今日未正晚膳用洋漆膳桌摆:燕窝冬笋肥鸡热锅一品,山药炖鸭子热锅一品,肥鸡烩白菜一品,野鸡丝烩酸菜丝一品,韭芽炒鹿腩一品,冬笋炒肉一品,晾肉攒盘一品,鹿尾羊乌叉攒盘一品,象眼小馒首一品,冬笋冬菜馅素包子一品,白米面枣儿丝糕一品,粳米干膳一品,什锦南酱菜一品,芝麻拌菠菜一品,桂花腌萝卜干一品,火腿冬笋汤一品,燕窝攒丝鸭汤一品。”全体太监屏息静气、垂手默立,只马国用、胡世杰、毛团儿、憨格儿几个在跟前侍候。弘历用火腿冬笋汤泡了一碗饭,佐着萝卜干,又略动了两箸韭芽炒鹿腩,再拣了半个素馅包子,便吩咐道:“添个小葱拌豆腐来,清淡着些,别搁油香。”毛团儿忙到外间传旨,有小太监领命往御膳房去了。一时进毕,膳品照例用以行赏:冬笋炒肉赏了皇后,两品热锅皆赏了令妃,鸡丝烩酸菜赏了庆妃,晾肉攒盘赏了舒妃,鹿尾羊乌叉攒盘赏了忻妃,韭芽炒鹿腩赏了和贵人,素馅包子并两品汤膳皆赏了今日军机处当值军机。马国用连忙命人分装捧盒往各处遣送。毛团儿服侍净手漱口,憨格儿方端上膳后喝的茶来。


胡世杰这才捧过一个红漆方盘,上面排整齐码放三排绿头名牌,下面垫着明黄缎子,每只头牌有手掌长,两指宽,上写妃嫔名号。弘历问:“和贵人的头牌做得了没有?”胡世杰忙回:“昨日交上来的,那第二排最后一个便是。”弘历拿起来细看,只见木牌上写着“和卓氏,回部迁京入蒙古正白旗,生辰雍正十二年九月十四日,回部阿里和卓之女、墨敏和卓之孙女”等字,沉吟片刻又放下,如此拿起放下两三回,若有所思。胡世杰也不知何意,大气不敢出,就听问:“皇太后六十万寿庆典时,郎世宁和席登原几人除特制那台机械小戏,另俩个自行娃娃并自行马、狮、虎这些机械玩偶,现搁在哪里?”胡世杰回道:“如今西洋奇巧玩艺皆摆在圆明园水法殿内,自行娃娃因尚未做完配匣,还在如意馆库里收着。”弘历道:“明日去要了来,用楠木玻璃匣盛了,朕有用处。”胡世杰忙道:“奴才记得那对娃娃扮成西洋美人面貌,披着黄头发卷子,额前打帘垂,赤足穿一件白纱衣裳,背后有羽翅子。如今在库里搁了这几年,怕是衣裳颜色也不鲜明了,发条机件也钝锈了,需得重新收拾了才使得。”弘历点头道:“明日传旨:着席登原给娃娃换发条,着造办处用上等绸缎子重新配做衣帽,手内换做绣球一件,衣裳靴子样式就比照……”说到此处便停住口,只微微一笑。胡世杰原已猜着三分,又听提做穿靴子,因想大内除和贵人之外,妃嫔宫眷当中再无一人做此打扮,这回已是十成准了,忙陪笑说:“据奴才想,就照着和贵人那样穿戴,装扮出来保管是好。”弘历原一直瞅着头牌,听了这话,才将头扭向胡世杰一侧,笑问他:“保管好什么?”胡世杰一时倒没了别话答对,就听又道:“靴子着武备院承做,就使上用靴鞋的好皮子。至于样式,差人往永和宫去问明了。再着造办处玉作把去岁回部贡玉挑好籽料交上来,朕要过目。”胡世杰忙一一应了,又推装头牌的托盘请他择选。


弘历伸手欲取令妃头牌,胡世杰忙凑过去低语几句,弘历果然住了手:“不说竟浑忘了!按规矩打今儿起把这个牌子暂撤了。”说着才将头牌从第一排至第三排逐一看过:第一排令妃往下依次是愉妃珂里叶特氏、舒妃叶赫那拉氏、庆妃陆氏、颖妃巴林氏、忻妃戴佳氏、婉嫔陈氏、豫嫔博尔济吉特氏;第二排依次是林贵人、兰贵人、伊贵人、瑞贵人、郭贵人、和贵人;第三排依次是那常在、宁常在、武常在、鄂常在、陆常在。乾隆取牌之手在第一排忻妃、第二排伊贵人、第三排宁常在,三处略停,即而掠过,回至第二排再将和贵人头牌取了拿在手中摆弄,思忖半晌,才轻轻搁下,再折回第一排将忻妃头牌拿起,可未及翻转便搁了回去,最后摆手让将全部头牌撤去,又说:“和贵人的头牌这几日暂不必往摆上了。”胡世杰忙应了,正欲退出,又听问:“皇后近来如何?现吃什么药?明日叫钟粹宫的首领冯时过来回话。”胡世杰道:“奴才昨日领郎世宁往慈宁宫绘制明堂西间围墙连棚顶的通景画,可巧遇见冯时也去回事,奴才上前问主子娘娘的安,他说娘娘近来颇能静心将养,精神气色皆比往常强些。颖主子常去解劝,帮着料理杂务。”说罢抬眼观瞧皇帝神色,又将头牌再度递上。弘历略略迟疑,果将颖妃的头牌翻了。胡世杰忙命小太监将托盘使黄缎盖了。当下又有内务府差人来问,明日圣驾往上驷院去,哪些侍卫大臣随行,又有庄亲王递牌子请求召见等事。暂且搁过,此时不表。

只说胡世杰捧头牌往养心殿后院去,来至西围房前空场,除令妃、愉妃、婉嫔三人告病,和贵人有旨暂不听召之外,其他宫人悉数到齐,皆在廊下静候。见胡世杰过来,十几双眼睛全死盯住他手上那只红漆托盘。胡世杰缓步来至颖妃面前,将托盘一举,黄缎一掀。颖妃稍稍一愣,随即跪下把自己那只头牌拣出来拿了。其他妃嫔这才有叹气的,有发愣的,也有交头接耳互相嘀咕的。颖妃左右两侧正是舒妃和忻妃,俩人皆斜眼瞥她,颖妃只装看不见。胡世杰叫了散,众人各自回宫。颖妃故意落在后头,跟着胡世杰紧走两步,赶上低声道:“今儿有事奏闻,劳胡公公给回一下。”胡世杰听了,忙转回身来,笑道:“就把颖主子忙得这样?晚间过来再回也迟误不了。况且今儿若没有奴才那几句话,怕是……”颖妃知是他当面放话给自己,公然索要“进言银子”,也笑道:“胡公公又何必忙的这样?自然亏不了你,我心里有数。”胡世杰点头笑道:“有这句话,奴才这里感恩不尽了!若万岁爷得闲儿呢,奴才必回,若有人有事,不敢保一定能成,成不成的看造化罢。”说着往前殿去了。


颖妃径直来至钟粹宫与皇后请安,才说了两句家常闲话儿,就见首领卫老七进来,回说永基病了。皇后便道:“只管打发他上学去,就说我的话:再这么不知上进,自己往下流走,你这个当首领的,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横竖我是不管了,哪一个能管,就任凭哪一个带了去吧。”卫老七苦笑回道:“奴才就是有八个头,也不敢那们着。适才御医已来过了。”皇后听了,长叹一口气,起身同颖妃等一同往后殿永基住的屋子去。一时永基名下的太监,苏拉,嫫嫫一干人,忙都凑至近前站成一排。俩个哈哈珠子将永基扶下床,永基就在床边与皇后行了礼,避猫鼠是的用眼睛扫搭众人,皇后问他:“如今八阿哥眼里越发连个人也没有了,跟谁学的这么少调失教的?”永基这才嘟弄一句:“问皇额娘安!问颖母妃安!”颖妃笑道:“孩子正病着,何苦难为他!”皇后也不理,又与永基道:“一准儿是功课没温习,怕挨师傅板子。下半晌乖乖上学去,往后再这么装神弄鬼的,仔细将你的满口牙全敲下来!”又指着卫首领等人道:“皆因你们不好生小心服侍,平日有事没事调唆他混闹淘气,等我明儿好些了,一个一个揭你们的皮!”唬得众人忙在地下磕头。皇后又瞅了瞅永基,那付弱不经风的小模样,着实惹人怜惜,心内早已酥了,忙唤过来,揽入怀内,抚摩头颈说道:“我的儿!你也学学永星永容俩个,功课自不必说了,又一个能写,一个擅画的,但凡出息些,你阿玛自然多疼你,额娘脸上也有光!”永基只低头不言语,恨得皇后用手指戳他的额,直骂:“不争气的孽障!”又问早膳用过什么,魏老七在旁代回:“只喝了两口奶子糖粳米粥,饽饽一块没动,直说肚子疼。御医瞧了舌头诊了脉相,说是还服上回的千金保童丸,待将虫子打净,再开汤剂调理。这几日只可进些米汤粥水,忌食干硬油腻。”皇后便命跟从的本宫首领冯时:“传我口谕,从今日起,止荦添素,膳房十日之内不许煎炒。”复又搂住永基,脸贴脸与他说:“额娘吃素念佛全是为你积些福寿,没别的指望,只求从此知道读书上进,就算你的良心了!”说着又劝哄了好一会儿,又嘱咐众仆从一阵,方回前殿去了。


才在东次间坐下,皇后便问冯时:“去年的胭脂米还有多少?”就听回说:“至多也不过三升。好在今年的干果杂粮明日即可领了。”才点点头道:“先尽着永基吧。”颖妃这才瞅准空子,陪笑说:“昨日内务府差人来回,令妃遇喜,御医诊为气血两亏,奏与皇上,已恩准下来,许她从今年年例里头支领胭脂米。这事我自然要过来回一声。”皇后听了先“噢?”了一声,颖妃见状忙笑说:“主子娘娘前几日还在皇太后跟前说,令妃生养多,身子虚,还赏白参与她,可知最是圣德怜下的!”不等听完,皇后便哼了一声,冷笑道:“这会子犯不上你来歌功颂德,我还偏不做那等善人菩萨!她生养多又怎样?谁还没生养过是怎的?”颖妃听了这话,面上便有些讪讪的,皇后才想起她确还不曾生育,方觉不妥,忙又说:“你是知道的,御田胭脂米向来只皇帝,太后,皇后三家例上有份,这宫规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一毫也错不得!依着我说,每日山珍海味的吃着,绫罗绸缎的穿着,金奴玉婢的使着,还嫌不足兴?她也不找个无人去处,摸着心口想一想,当年在娘家时,弄上一顿子籼米白饭两块老腌萝卜,就算吃犒劳了呢!要不怎么说,这人就不能得势,得势便猖狂,历来如此!如今又想胭脂米吃了?赶到明儿还不知想什么吃呢!她要拿活人脑浆子当老豆腐喝,你也给她弄去?忒张狂了些了,这么得陇望蜀的不知好歹!”颖妃因知皇后并无权驳回内务府,不过嘴上说说出气,况早已见惯这般阵势,想着见机拿话劝慰一番,大约就可混得过去,故而只平心静气待她发作。


果听皇后又抱怨:“就说我例上那点子胭指米,通共能有多少?还不够每日吃粥的呢!每年宫份上零七八碎的不必说了,单只说大宗进项:一千两银子,一百张毛皮,一百匹绸缎,六十匹布,又够干什么使的?况且怎么开销怎么分派,哪一样不是早被定规好的?认真说来,宫里哪一个的开销又是够用的?皇太后就一准儿是够的不成?为了这个还真找内务府要去?不过各人将就些也就罢了!如今倒新兴的,开口就要份外之物,这是什么规矩?我竟不知道!不如当面问明了,往后学会也好教导妃嫔!”颖妃满脸陪笑低声说:“她何尝敢开口要了?任凭是谁也不敢的!”皇后冷笑道:“奉劝大家都自重些,那等犯法违理之事,要从我这讨个‘准’字,趁早打了这个妄想!”因见颖妃不语,方才压了压火,正色说道:“你也别抱怨我刻薄。当年苏州织造李煦,因被参奏私藏三千石上用红稻,惹得先帝大怒,命其折价描赔不说,竟还抄没家产,合府发卖!你又不是那山坳海沿子上的人,总不至于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莫不成真跟乡屯野民一样,说‘几升豆子几斗米又值得了什么?万岁爷家里头还短这个吃不成?’那李煦若不是成心故意,大约就是哪根筋搭错了,圣祖爷命他试种红稻,他竟将打下的稻米私藏私用,活该抄家!后来连带着又抄了江宁织造曹家,当年赫赫扬扬的江南二王就这么败了,虽不说只因那几斗子米,但总归有些把柄人才参他,这叫犯上!”颖妃因见来话锋利,况以自身位次,断不能分辩,又因素知皇后性情,故忙连奉承带央告:“若论胆量气度,满宫上下谁不称颂主子娘娘秉公办事,不恂私情!只是俗语说: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如今一来事关龙脉子嗣,皇上恩准,故谈不上犯章违例;二则令妃若是明白人,往后旁的好处都不念,只不能不念主子娘娘的恩惠,她便在一日,就要感戴一日……”


一番话果然承奉得皇后心内受用了,不待说完,便轻轻啐了一口,指着颖妃笑道:“你真个倒巧,两下里做好人!罢了,我才懒得多问呢,只赏你这回面子就是!明说了,刚才是故意放话与人听的,那个包衣脑壳,让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此事若是搁在你身上,我就没二话!”颖妃听了才放下心来。皇后喝了口茶,想了想又说:“胭脂米味腴粒长,却因是早熟稻种,松散不粘,口感略涩,需兑一半白糯同煎,方才滑腻香甜,又安和脾胃,又滋补阴血。承乾宫那个怯头怯脑的,哪里懂这些个?快去告诉她罢,免得糟蹋了好东西,罪过就更大了!”说罢又端详颖妃一阵,问道:“听说今儿翻了牌子了?”颖妃听了登时面上发烧,皇后又道:“过来,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作什么脸红成这样?又不是那十七八岁的没经历过!过来呀,横竖是好话!”颖妃便伏身过去,皇后与她耳语了几句,说完自己倒嗤的一声,掌不住先笑了。颖妃听了越发臊得难堪,推说:“我可该走了,没的搅了主子娘娘歇午!”皇后笑道:“你原是个极聪明的,那句话自己寻思去,倘再没个动静,也就莫怪旁人了。再说大晌午的,我哪里睡得着?不过躺下白闭闭眼,不如说会子话儿倒解闷儿。你也去罢,我也该吃药了。”


颖妃辞过皇后出来,一径往承乾宫去,此时各宫主位已先她一步相约前往探问,表面说些道贺之语,私下众人各怀心思。令妃气色比先前略好,亲自出来迎待,又摆茶果款留,大家一处坐着闲语。忻妃一面磕瓜子儿,一面笑道:“都见了那位和贵人不曾?横竖我是瞧不出她高明在哪里了,不就生得白些?这顶什么用?打扮也古怪!”舒妃一面听,因见旁边令妃一口一个吃蜜饯杨梅,又想起自己当年害喜时的情景,一面忍不住也从面前的珐琅小食盒里拣了一个,搁在口内,谁知刚一咬竟倒了牙,只“哎哟”了一声,右手捂腮,左手端茶碗连喝了几口,才接话道:“当年慧贤皇贵妃也号称比世人都白的一张脸子,如今论起来好似天仙一般的绝色人物,其实不过仗着脂粉涂抹得厚些,酸款儿拿捏得足些,欺哄你们后来的不知内情罢了!至于那位和贵人,我可听说外间盛传她原是许过人家的……”众人听罢皆吃了一惊,颖妃心下暗道:“皇后还当只她一人知晓,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在宫内已传得这样了,往后和贵人可怎么处呢?”正在想着,只见承乾宫首领刘安进来报说:“乾清宫打发毛团儿下来,又从景仁宫寻至这里,请颖主子过去。”令妃笑道:“你快去吧。”颖妃脸上一阵微热,辞过众人走了。忻妃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毛团儿还撵到这里来?”舒妃笑道:“三几个月没翻她牌子就急得这样?没见适才叫散出来,偷着摸着跟胡世杰嘀咕,八成央告克食这会子就过去,哪里还能撑熬到黑间半夜?横是她白花花的现银子没处堆了,姓胡的正有个没底窟窿等人去填,两下里合适!”庆妃道:“如今她帮着管事,许是有事要回。”令妃也道:“颖妃素来稳重,论人品也是百里挑一。”舒妃冷笑道:“不提也罢!省得那起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拉老婆舌的,又去上面吹风拨火,横竖我是个水晶心肝玻璃肚肠之人,凡事光明正大,甭想论出我一个‘不’字来,我怕的什么?”忻妃也道:“幸而我最是个笨嘴笨腮的,哪天被人编排了去只怕还做梦呢。”令妃出身寒微,秉性懦弱,又素惧满洲妃嫔气焰,外人看来最口拙心软不过,如今听了这番夹枪带棒之语,更是气短,只得低头住了口。


一时冷了场,舒妃先起身告辞,众人只得附和。庆妃笑道:“你们先去,我再坐坐。”大家素知她俩厚密,便由他们说体己话儿,也不理论。令妃正欲站起相送,庆妃忙过去搀扶,又使眼色与她,令妃会意,只得依了,只口内吩咐首领刘安代送至殿外,身子仍坐着不动。众妃在承乾宫门外上轿,舒妃趁机又拉住忻妃悄悄道:“因库缎那事,我已将名下那几个常在答应训斥过了,真闹出来,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我只给你透个口风儿。”忻妃低声道:“莫不成颖妃今儿就去提此事?这回皇后不想卖弄手段口才,让皇太后赞她是古今第一体贴能干会过日子的好媳妇了?她争了这些年不就争的这个脸面吗?”舒妃笑道:“你这个人,说话行事向来不过脑子,我的话再不错的!你且想一想,皇上若准了,功劳自然头一个是皇后的,明摆着颖妃是她一手调教的。皇上若驳回,楼子便是颖妃自己捅的,皇后一缩头,立马推个干净。你当是皇后那么仁慈大方,任由那个傻没心的去出这个风头、赚这个体面呢?”忻妃笑道:“她傻?我看未必!”舒妃冷笑道:“谁让她一心巴高往上的想出头?论位次哪里就轮到她了?让她攀去吧,俗语说:登高必跌重!只怕攀不成,反一头栽下来摔个狠的,那时节白讨个臊,没的去打嘴现世,不这们着,她也悟不过这个闷儿来!我才有工夫去劝呢!”忻妃道:“这二年皇后那个病身子,如今管事不过应个景儿,保不定日后由颖妃接手,倘若当家管事岂有不晋位的?这样方才名正言顺、压众服人!她又没生养过,圣眷也平平,你我都是诞育过阿哥公主之人,凭哪一条她要晋升贵妃爬到咱们头上去?”舒妃点头道:“你这话还算明白。以私心藏奸论,她比钟粹宫的哪里少一点半点了?以家世出身论,难道这里只她一个名门世宦、诗书旧族之女?旁的都是市井俗人?再论精明能干有心机……”此时跟从的嫫嫫已过来连请数次,天又渐黑,俩人这才各自上轿回宫,不在话下。


且说颖妃由毛团儿引着来至养心殿,从西北角如意门进了后院,入门时将自己的头牌交与值夜太监,毛团儿又关照了几句,便往前殿去了。颖妃独自进了妃嫔临时居住的西围房,小太监憨格儿跟进来燃烛掌灯,又摆上茶具并两个雕漆果盒,其一内装十个珐琅小盅,盛着蜜杨梅、蜜荔枝、蜜樱桃、李子干、白杏干、香瓜干、青梅脯、苹果脯、青橙饼、山楂糕十样蜜饯,另一内有四个珐琅中碟,内盛花生酥、到口酥、豆沙卷酥、奶油酥皮四样饽饽。憨格儿又捧过香薰香盒预备焚香,颖妃便与他有一搭无一搭说些闲话,因见香盒内有沉香、降香、麝香、龙脑等几样散香,也有配好的香球香饼香块,又见憨格儿欲取百合宫香,便笑拦道:“亏你是在皇上跟前服侍的,就不知他素嫌这个俗腻?哪里比得了龙涎香来得清奇!”憨格儿笑道:“上回皇太后六十万寿,暹罗国才进贡了九块龙涎,加上库里的,通共能有多少?只怕皇后来了东围房也没份子呢!”颖妃笑道:“人常说:十两黄金不如一两龙涎,我如何不知道?龙涎虽好,只是头一段味道略腥,二段香才出正味,这会子焚怕也迟了。”说罢自己动手拣龙脑配沉香搁入薰炉内。憨格儿在旁笑道:“今儿万岁爷可喜欢了,西域进贡内廷的头一批贡玉已到了,自打进过晚膳之后,就在三希堂内给那些石头块子相面,奴才这就给颖主子回一声儿去。”待他去了,颖妃这才长出一口气,放胆环顾四周:抬头又见高悬的“祥衍宜男”御题匾额,往东是厢墙大柜,南窗下放宝座床,两侧各设三层博古格一架,摆着各类瓷玉珐琅古董玩艺,西墙有木隔断,北面是寝宫床,设着蜜合色花卉绣帐,内挂百子香囊、双喜香袋、福寿荷包,珐琅薰笼内炭火融融,白玉香薰上轻烟袅袅……颖妃距上次来时已隔多日,对此处一切颇觉生疏,怔怔的犹如梦里。等回过神儿来,忙捧过架上黑漆描金镶螺钿奁盒,打开上盖,支好铜镜,对着补妆理鬓、掸襟整袂,又欲寻些胭脂重新点唇,开了盒下两扇镂雕小门,在几个小屉内四处翻找,除些零碎,只一对金镶东珠连生贵子钿花,再有一只金镶宝点翠的如意簪,簪柄刻着小篆体的“令”字,未及细想,身后已有脚步声,忙的一回头,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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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9:47: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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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定西陲圣眷当优渥 违宫纪内府重处查

话说颖妃正欲寻些胭脂,身后已觉有脚步声,忙的一回头,只见弘历已迈步进来,身上穿一件石青缎面棉便袍,两肩及前襟织有本色团龙,镶松石腰带上面左拴一个带穗小荷包,右拴一个云纹大荷包,下面是月白春绸棉套裤,青缎羊皮里皂靴。憨格儿也跟进来摆吃茶时用的八珍糕,弘历便对他道:“给你颖主子倒茶。”说着在南窗下宝座床上坐了,又命颖妃坐。颖妃哪里肯坐,依礼请安毕,只垂手侍立。待憨格儿退了,弘历才问:“上次何时过来的?”颖妃低头一笑道:“还是去年皇上从承德回来以后。”弘历忽觉颖妃别有一番韵致,竟是平日未尝留意到的,直看着她问:“果真有这么久了?”颖妃笑道:“臣妾还记得皇上说那次打围将膀子抻了呢。”弘历听了便笑道:“那是持弓时将马放得太快所致。朕忘了你是蒙古旗籍,去年往承德去随驾妃嫔里竟把你给落下了。”颖妃笑道:“臣妾自小在京里长大,额娘是满洲人,每每想跟阿玛习学骑射,她就在一旁唠叨,说什么一个女孩家,学些针织纺线,琴棋书画,才是正经,没的跟小子们一样,成天猴儿在马上,成何体统?!”弘历笑道:“如今关外妇女仍循满洲尚武古风,再如新来的和贵人自幼骑马从不输与男子,那些回部王公论起来无人不赞。固然女子以温柔淑静为懿德,只是据朕看来,若能再添一段风流英武气度,岂不尽善尽美?如今宫里要说满蒙汉三语皆娴熟者,主位里头也只有你了,和贵人曾在伊犁几年,懂些蒙古语,往后你多疼顾她些。”颖妃忙说:“即使那些新近入宫的常在答应,身为主位之人也理当指点调教,更何况和贵人这般出众品貌,任凭是谁见了岂有不爱的?臣妾定当尽心尽力!”弘历点点头,又问何事要奏。


颖妃便将缎库一事委婉说了,弘历听罢果然不悦:“历来所谓‘摄六宫事’不过是册封皇后的行文套路,好好儿孝顺皇太后才是后妃本务,上承下应,大事小情,俱有内务府和敬事房,什么非要皇后亲自过问?不过想着好脸逞才,卖弄手段罢了!又没经过什么大阵仗儿,凡事皆比照孝贤皇后时的规矩排场,处处暗里较劲,又好醋妒他人,如今正事未办成几件,只剩了惹气伤神,这二年她越发连点子心机承算也没有了,更休提什么风度!一犯起病来,就浑说浑闹,白辜负了皇太后当日的心!”颖妃低头道:“皇上教训的极是!臣妾也不敢替主子娘娘分辩。”弘历又问:“既说此事已不是一两起,为何到今日才回?”颖妃回道:“打前年起,皇上为了西线战事日日悬心,时常独自等军报至深夜,皇后原是好意,一心想着那些俗务自己料理清楚,虽不敢说为皇上分忧,总归不能再添堵闷。如今她病到这一步,也是平时操劳亏虚太多……”弘历打断她道:“不必说了!如今也需你这样一个人时常在旁解劝,于皇后的病症确也有益,旁人去了怕也不中用,没的益发劝上她的肝火来。她若还能听进你哪怕一句,那也算她个人的造化了。”


说罢命颖妃至近前,让她在椅上坐了,方又道:“朕召你来,还为另一件事:和贵人入宫已半个月有余,至今尚未入侍,朕已思忖多日,如何才能全了这个礼数。西围房乃妃嫔入侍时共同之临时居所,朕只恐这与回部习俗禁忌有所不合,依你之见,如何两全处置?”颖妃惴其意试探说:“据臣妾想,不妨就在永和宫,又不兴师动众,出入也便易,可使得?”弘历道:“糊涂!自世宗皇帝就立下规矩,圣驾岂可在东西六宫留宿的?你是何等样人?又不是新进来的不懂规矩,竟说这种话?”颖妃忙离位跪下道:“臣妾知罪!”弘历不语,半晌才道:“你也别尽自跪着,起来说正事要紧。朕原也想,避开东西围房的尊卑位次忌讳,越性去另择一处,大家彼此耳根子清静!可转而一想,和贵人也是正大光明纳娶入宫的,有甚见不得天日?难道任人嚼说‘金屋藏娇’这等话好听?体面?”颖妃低头不敢答言。弘历叹了一口气,慢慢又道:“如今东围房已闲了这几年,即便一年中三节那三天,也不过虚应故事!朕意为头一个月暂在那里,待二月底搬到园明园也就随意多了。自然和贵人尚不明白东西围房有何差异,往后她在这里呆长久了,早晚领略朕这番苦心!”


见颖妃不语,弘历便问:“可听明白了?”颖妃只得点头称是。弘历冷笑一声道:“难免有人要说:我朝家法,满蒙一体,世为臣仆,自太祖皇帝始,世代联姻,今已百年,朝廷优抚外藩,当以蒙古为先,回部岂可越其之上?殊不知回部于西师之前在大清版图之外,属西域别国,大至宗教习俗、人情世故,小到饮食起居、服饰穿戴,皆与我朝迥异。况留京回部王公皆以和卓之女入宫一事揣度朕对其招抚之诚心,如此说来,东围房又算得了什么?就是现盖一所宫殿也不算过分!想当年圣祖皇帝还曾特谕天主教耶酥会,期与其教皇之侄女缔结姻亲,以图结好海西各国。此事原不该告与你等妃嫔知晓!总而言之,今与回部联姻,不敢说效法祖制,亦不能说违逆祖制,我朝以来只此一例,其规格待遇定与常例有别。若不是为了新拓之万里疆域的社稷巩固,什么金镶玉雕的女人配得上朕费这番心思的?”说罢沉吟不语。颖妃轻声回道:“臣妾只怕皇后一时想不开……”弘历听了摆手道:“这几年她自持有病,动辄耍蛮赌狠的顶撞朕还是末则,一闹起来扰得皇太后不能心净,还白怄坏了自己身子。因想不如你去将那番意思掰开揉碎细细与她说了。朕并非跟她讨要主意,既已决定之事,打个招呼只是看着夫妻情分。她若是身明大义,知书识理,就痛快成全了。皇太后那里朕亲自去解释,料想她老人家必会体谅的。”颖妃心里暗自叫苦,此番若不去则违了帝命,若去又恐因此与皇后生隙疏远,以至反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无奈只得口内干应着。弘历自回养心殿西暖阁,是夜才召颖妃入侍,一宿无话。


次日卯时,弘历起身洗漱拜佛之后,便往慈宁宫与皇太后请安。颖妃自回西围房更衣妆扮。渐渐天光大亮,憨格儿送来一盏燕窝汤,颖妃进毕,照例应回本宫,却见毛团儿来请,又说:“今日东围房更换一切陈设用具,里外重新打扫。”颖妃问道:“缓几日可使得?”毛团儿笑道:“颖主子也说糊涂话了,上面怎么交派,下面怎么照旨遵行,哪里敢问原故!”颖妃无奈只得跟去,一到东围房前空场,就见乾清宫总管马国用正指挥二三十个内侍太监搬运东西,进得屋内,各处大略看过,只见明堂的大红炕毯,大红缎绣板帘,东西次间的大红缎绣坐褥,靠背,桌套,寝宫床上铺的大红毡毯,挂的大红缎绣百子床帐,就连画条,格扇,围屏的镶衬绢画,俱已撤下。马国用跟进来,指着空格扇心儿与颖妃道:“原先这上头衬画的各样花卉翎毛,万岁爷说俗不可耐,早就瞧着不顺眼了,这次趁便一并换新的。”颖妃低声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竟不知还有什么好的!”早已无心再看,心里越发可怜皇后。马国用笑道:“自然是有好的,头几年西洋人郎世宁画《郊原牧马图》时,先在成卷高丽绵纸上有打底的白描稿子,万岁爷说,如今白放着,可惜了的,不如挑些,裁开了,用在这里,又随意又大雅,已打发人去取了。”说着众人开始在各处布设墨绿色撒暗花的毡毯,坐褥,靠垫,桌围等物,缎库又送来两架簇新的绣缎床帐,一架墨绿色绣兰花蝴蝶的,另一架葱绿色绣莲叶鸳鸯的,问挂哪一架好。颖妃看了心中不解,问道:“这也忒素净了,还未出正月,撤了原先大红的,难道不忌讳?”马国用笑回:“颖主子有所不知,清真教以绿白两色为贵重,不像这里喜庆用大红,风俗不同罢了。这还不算呢,就连瓷器珐琅陈设,皆要换成白玉摆件,如今库里白玉多为明朝所遗之物,通共不过二百来件,昨儿万岁爷还说,西域一座什么大玉山就是和贵人家里私产,既是见过那等世面,总不能让她觉乎着宫里没有好东西不是?”

颖妃越想心里越加不是个滋味,回了景仁宫,就听首领杨正材报说,刚才庆妃遣人来过,正欲问何事,又见内务府差来一个管事,将发放杂粮干果年例的帐簿子拿与她过目,又说:“各宫俱已按位次支领完毕。就是令主子特准支领胭脂米,和贵人支领的哈蜜瓜干,巴旦杏干,无花果干,马奶子葡萄干,这些西域干果比各宫份例多一倍。”颖妃看过说道:“前一项我是知道的,只这后一项是何时有的旨意?你把原来传旨记的档抄出一份来,入到这里,将来也是凭据。”那管事答应着去了。接着又有庆妃的宫女素菊来请,颖妃笑道:“你那主子就这么急脚鬼是的,我这才回来,连口气还不曾喘均,就这们连三并四的来找。”素菊陪笑说:“若不是有事,也不敢劳请,刚才令主子要将才领下的胭脂米退回去呢。”颖妃便携了文燕与她一同过去,才进东次间,就见庆妃迎上来,令妃也起身让座,又笑说:“一点子小事,还烦妹妹跑一趟!”颖妃笑道:“这恩典姐姐只管好好领着,旁的就不用多想了。”令妃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多吃那一口米,身子就强了?命数就济了?又何苦生事呢!况且我的宫份平日就余下多一半,还不是赏人?如今遇喜又比往常多支领一倍,岂不越发白糟蹋?”庆妃在旁说道:“哪有把恩典私下往外推的?这成什么了?”颖妃也道:“可不是这话,弄得官盐倒成私盐了!再说皇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便是你不要,她也未必领你的情,没的引出更多口舌是非,反倒不好了。为这事昨儿我在她跟前儿说了多少好话?姐姐只当心疼我罢!”令妃只低了头揉搓帕子不作声,急得庆妃直道:“有什么不称心,或是怕些什么,到底说个痛快话儿,就不能理直气壮的硬气些?最看不得你这积粘样儿了!”颖妃笑道:“要不这么着,暂搁在我宫里,你要用时,就打发人去取,或我差人给你送过来,这主意可好些?”庆妃听了合掌说道:“阿弥佛陀,我劝你们俩个就省了这几处的腿子吧!”众人见她说得一本正经,都笑了起来,令妃这才点头依了。


当下内务府差人报说:“明日会计司荐来当上差的精奇嫫嫫十名,当下差的灯火嫫嫫,水上嫫嫫各二十名,供令主子挑选差用。”令妃道:“去年的几位就好,仍旧当差就是了。”又有御膳房赏下一屉鸭肉口蘑馅烫面小饺,一屉羊肉酸菜馅包子,还有一大碗酸笋鸡皮汤,令妃便留庆颖二位同用,颖妃只推说有事要回去,庆妃笑道:“不管你了,横坚我不弄那虚客套。”令妃拉住颖妃连声央告:“好妹妹,赏我个脸!平日你没少替我受累受屈,我也没什么疼你谢你的,只有在心里感念,今儿既赶上了,就借花献佛,好歹垫补两口,你再忙正事去。”颖妃笑道:“哎哟,越发说得人热剌剌的舍不下,这回就跐着你借光儿了!”说着宫女小秀,素菊,文燕上来服侍各人主子净了手,仨人方才围桌坐下用膳,颖妃举箸笑道:“皇上连你要吃酸的都想到了,换个命小福薄的,如此隆恩圣眷,怕也消受不起呢!”庆妃笑道:“这几日她红果儿杏干儿的不离口,我瞧着都倒牙。酸儿辣女,一准儿是个小阿哥!”颖妃摇头叹道:“若说哪一个不妒慕,大约也不是真话,连我也纳闷儿,按说老天生人再不虚赋心性才情的,为甚的就偏心到这样?我哪里不如你了?”庆妃打趣笑道:“不有那么一句话吗?傻人自有傻福!我也不怕她恼了,这个人向来拿吃亏当便宜占,老跟上辈子欠了人家似的,没一点主子款儿!你瞧瞧她那腿肿的什么样了,一按一坑,还每日一早一晚到皇太后皇后那里站班,回来就倒在床上哼叽,口里还逞强说不妨事。过几日又逢坤宁宫大祭,替她告个假可使得?”


颖妃听了暗想:“若是没个庆妃在旁打算,令妃还不知吃亏到什么田地!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见凡事都有个理儿。”一面想着,口里只打趣笑道:“偏你会在这里充那外围的防护!”令妃也笑道:“哪里就那么娇贵呢,这才三个多月,往后怎么办?平时你们总说我面活心软的没个决断,今儿竟也这么罗嗦起来。”颖妃笑道:“果真撑持不住,我就替你说一声儿,况且皇后也未必就去,她既不去,你也不必去了。”庆妃笑道:“连我也不想去!只你们俩个在这里,说句实话是不怕的。自打腊月一回大内,越呆越闷,就盼着快些回园里,为甚的今年这么迟呢?”颖妃笑道:“你也是个贪顽的,没事就想着往园里逛去!”庆妃笑道:“不那么着,又怎么样呢?我不像你,身上缆着事,没一刻是闲的。等她这一个生下来,怎么也抢来我养了。”颖妃对令妃笑道:“你倒听听她这话!”令妃笑道:“你还没见她成日过来逗七格格呢!我就想着等生了这个就让她抱去,只求孩子随了她的性情就好。”颖妃笑道:“庆姐姐就自己生养一个又有何难?”庆妃笑道:“才说嘴就打嘴,你自己又怎么样呢?大约今儿从养心殿回来,心里有数儿了,拿了这话来激我!”


一句话说得颖妃脸上通红,笑骂道:“拿我也取笑打牙儿,看不撕你的嘴!”说罢伸手隔着令妃就在庆妃腮上拧了一把,庆妃一面笑,一面用筷子反敲她的手背,引得地下众宫女嫫嫫都笑起来,令妃忙从中间将二人分开,直说:“好了好了,都丢开手罢,要不介让人看着也忒闹得不像!”颖妃笑道:“懒得理她,嘴里吐不出好话来!”庆妃只在一边刮脸皮羞她,令妃又恐顽笑太过颖妃脸上挂不住,忙岔话道:“听说缎库一事交与妹妹处置了?”颖妃道:“不说我竟还忘了,这里头还牵涉你名下几个宫人。”令妃一听,脸上就有些变色,低声道:“说过几次,无奈不听,我也无法。”庆妃道:“还不是瞅你好性儿,凡百事都不恼不争,不理不问的,故才敢这样胆大放肆。”颖妃也说:“这倒是真话。姐姐虽生性宽善,但只一味忍让太过,他们也未必就念你的好儿,反有那起小人,倒视你软弱无能,也未可知!”令妃只低头一笑,再没了言语,庆颖二人对视一眼,也不好再理论,又说了会子闲话儿就散了。颖妃回宫又将东围房一事暗思多时,既不可违了帝命,又不能负了皇后素日的情常,那劝慰之语来来回回在心里斟酌了多少过子,一夜未眠,竟还是没个主张。次日毛团儿来报说东围房布置已毕,再请过去查看。颖妃心说:“看了又能怎样,到那时果真闹出事来,只我一人夹在当中受气,我又图什么许的?”便只推说令妃已差人来请了几次,自己先要过去探视,才将毛团儿对付走了。


闲言少叙,只说这日弘历传旨召内务府总管大臣庄亲王允禄至养心殿陛见。叩请圣安毕,庄亲王方将奉旨核对宫份布绸帐目一事细细奏明,皇帝听毕谕道:“内务府将宫中份例任意克减,又将皇后传谕置于耳后,实属不知大体!主管该项事务之大臣广坤竟敢欺诈要挟,屡以官用纱调换上用纱达数百匹之多!其余大臣听任他一人胡作非为,置若罔闻,相率袖手旁观,昏聩无能,可鄙可笑!今将广坤革去顶戴,交部严议!内务府相关大臣均降为三品,缎库管事四人调往他处降等当差。”允禄叩头不迭,口内连说“臣等失职”等语。弘历使眼色方止住了,复又谕道:“往后各宫调换绸缎布匹,必须开单交敬事房,并注明花样数量。内务府会同敬事房各派主事一员到缎库监督,断不许私自行事。”说罢又问乾清宫库银失盗一案。庄亲王奏道:“最初将案发当日执班之外养心殿首领韩世忠拿问,据他在慎刑司供称:班内太监曾禄于正月十八日独自入库。内府务获此供词,立将曾禄审讯,并将原先待审之养心殿太监释放。谁知拷问数日,曾禄坚不招承!昨日敬事房奉旨由总管谢成带司房太监,同往外养心殿太监值房再次细细搜查,不敢徇情隐蔽,果从太监张玉铺板夹层内搜出赃银一百两,遂速将张玉拿交慎刑司,据其口供,又往外养心殿太监值房杂柜内再搜出碎银一包共一百两。此案已告水落石出。”


弘历听毕,慢慢说道:“借当差之便入乾清宫内库者能有几个?无外乎总管马国用,内心殿首领胡世杰、太监张玉、刘才,外心殿首领韩世忠、周世辅、太监曾禄、王太平等十来人。毛团儿憨格儿俩个虽有时淘气讨人嫌,到底年纪尚小,断无独自入库可能。因曾禄坚不招认,朕就疑心他人所为,一是张玉,此人早有负恩之处:世宗皇帝殡天二十周年大祭时,养心殿全体奏事太监皆在朕前告求去往陵前祭典,张玉在旁不独不告求,其意以为众人尽是假意,自己何必如此作假。殊不知他等奴辈,礼当如此!且他平时在朕面前往往使小聪明、充伶俐,于他事上未必亦不是如此。再一个刘才,于内廷妃嫔见朕圣眷优者,他即分外殷勤,太监理当按位分次序一体恭敬,岂可妄生分别?说至曾禄,平日倒是老实木讷之人。故朕复差谢成领人再行搜检,始知果为张玉所为!若稍迟一步,恐曾禄之命难保,岂不枉屈好人?”说罢又命传召敬事房二总管谢成,复对庄亲王谕道:“皆因韩世忠信口妄供,只图推卸自身之过,至使曾禄蒙冤,当治其以污告之罪,从重责处,发往打扫处当差,永不挑补,以昭明戒!曾禄即刻释放,养好外伤之后再进内当差。张玉不必交三法司,明日押至瓮山即行杖毙,传齐彼处圈禁太监观看正法,内务府派主事一员前往验看。此项被盗银两不必再行入库,赏谢成五十两,几个司房跟搜太监五十两,另一百两赏曾禄治伤养病,总不能让他白受这一场皮肉之苦。”此时谢成进来,见庄亲王等人在内,忙跪在一旁。弘历对庄亲王示意,他随即叩头而出。

弘历方对谢成训道:“昨夜毛团儿坐更,朕唤人时,他竟沉睡不醒,查更之人亦不行教训,今日刘才又在朕前就此事多嘴,适才御前侍卫领庄亲王进来,朕见刘才竟在外面栏杆上坐,甚无规矩!此处即使王公大臣亦不敢擅坐,何况太监系使令之奴辈!将刘才交与敬事房重责四十板,并传谕各处,嗣后不得复蹈前辙,或在台阶石砌上暂坐尚可。再者近来太监酗酒耍钱者甚多,当中竟有做贼之人,以至乾清宫内库银两失盗,皆因你等总管平日不行约束,出了事又不严加稽查,互相推委之故!朕还闻得前日有首领将一太监放假四五日,他又往果王府中处将宫内之事信口传说。平常太监苏拉等告假不过一两日,岂有在外四五日之理?”谢成匍匐几步至御榻前,磕头不止,连声哭说“奴才该死”等语,弘历又道:“如太监平素偶有过犯,尔等即严行管教稽查,自令其警惧,不敢妄为,皆因尔等惟恐有妨于己,有事不肯奏闻,姑息迁就,曲为庇护,以致他辈心有所恃,渐次胆大,至于犯法违例,朕此次训谕后,此旨通传各该处遵行,倘不知悔改,再有情弊,经朕察知,惟尔总管是问!除太监本人照例责罚之外,各级首领总管皆不轻恕!”唬得谢成连声哭求,又听了几句训谕,方叩退出来,径自带人回去。乾清宫西南角的南书房之东,即为宫殿监办事处,进门处高悬圣祖皇帝亲题“敬事房”匾额,这里遵奉上谕,办理内廷一切事务及应行礼仪,收取外库钱粮,斟别并调补太监,巡查各门启闭,火烛,关防等务。共有三进院落,头进院有御题“夙夜惟寅”匾,左右联曰:


各以公心奉公事
须知和气本和衷


此时敬事房大总管王常贵正与手下副总管并各带班首领议事,众办事太监早已到齐,不敢擅入,只在院内听命。就听王常贵道:“自今年起,应添交宫中太监赏银五百两,每年共二千两,慈宁宫,东西六宫等处,以及阿哥公主名下苏拉,哈哈珠子等,俱照宫殿门房之例赏给,以后人数不拘多少,每年总以三千五十贯为定。”说着只见内务府来人报说:“琉球国王恭贡红铜三千斤,炼熟白锡一千斤,围屏纸五千张。暹罗国王恭进沉香,降香,冰片各一百匣,上等燕窝二百包。苏禄国王恭进上等燕窝二百包。安南国王恭进漆扇三百把。吉林将军例进白貂皮一百张等。”又将贡档呈上,并回“俱已奏过”等语,王常贵道:“那就奉旨按旧例:貂皮,红铜,白锡,香料,燕窝等交外库,漆扇和围屏纸交崇文门税关变价。”又见钟粹宫首领冯时来报:“查得本宫药房只存二等人参一斤三两五钱,不敷应用,准请添给。”未待批复,又见一太监往里探头,便问:“往一趟太和门西南配房去,两顿饭时辰不见回来,可是茶库首领又拉着与你混扯?”那太监喘回:“小的紧赶慢赶,在那里一句闲语不敢吐,只怕耽搁了差事。”又照单念道:“奉旨查得库存人参,去年新收大枝,特等,头等,二至五等,共计九百零一斤又十五两,等外次参并参须,参叶,参籽,参膏等项未计。出库二千零一十八斤九两。”说罢近前递单。王常贵接过看毕,指着上面道:“这一大篇子俱写在一处,报上去也得驳回,将御药房,寿药房,各宫药房,赏赐官员,这四项分别开写。”说罢将单掷下。又有人来支领御前侍卫并各门护军上半年饭食,茶水,脚费等项银两,王常贵听了,一面命录档登记,一面让他先等着,因这一宗向来须从人参变价银中赏给,遂向旁边副总管问道:“去年内库人参除留足内廷使用外,余下的奉旨交江南三织造并两淮,长芦,粤海关六处变价售卖,银子来了没有?”就听回说:“共是七十九万五千四百两,广储司银库上月已得了。”一时间来往奏事的络绎不绝。


这时谢成进来,王常贵忙使眼色屏退两侧,才低问:“没连带着你我跟着吃瓜络儿吧?”谢成先是摇头,然后又道:“哪一个敢保下回不再出这么一档子事呢!”王常贵听说,这才稳了稳神,又问:“定了何罪?还往三法司审不审?”谢成道:“已下旨明日即行杖毙。”王常贵哼了一声道:“与你说一句实话,前几日张玉押在慎刑司时,据养心殿另一内侍交待,他二人原是同乡,去年老家遭瘟疫,张玉的老子娘兄弟都没了,只活一个侄子,逃至京郊租种薄地为生,一月前曾托人捎信进来,求他帮趁,他在底下哭得死去活来,没几日便出事了。这混帐行子以为能得手,卷了银子私逃,如今想来,是早已存了这个心思的!”一见谢成脸上神色,又说:“不必慌,这些话已奏过了。”说着外面有人跑着进来:“回大总管,刚才掌仪司太监王二因混骂同伴,被銮仪卫一副首领听到,将他喝斥一顿,因俩人不是一处的,王二不服,便顶撞了几句,他们首领闻知后,就将他捆至院中放倒,一阵乱棍打下,仍不解气,又恐血脉不通猝死,还叫人架着边遛边用马鞭子抽,没出半个时辰,竟将他活活打死了!”不等说完,王常贵早已肝火上窜,一声断喝:“没王法的王八羔子!无一时一刻不给我惹祸生事,都死了也不过是臭块地!”唬得那人退至后面缩头不语,众人皆屏声静气,悄悄拿眼瞅二总管谢成。不知下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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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10 15:51:1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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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14 20:11: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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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制玩偶妙得和阗玉 解疑惑分说汗血驹

话说大总管王常贵闻听又禀上案来,一时肝火上亢,这时二总管谢成与众人道:“大总管先往养心殿宣圣旨。这事回来再办。”又与王常贵道:“刚才万岁爷传谕,命将内外太监数目,新添多少,为民多少,病退多少,较上年或多或少,查明具奏。且往后各处人数比定例相差二三名尚可,不准随意添减。”王常贵道:“前年查得是二千四百多人,宫里有句老话:够不够,三千六。如今离定制还差着一千来号,再者象打扫处,掌仪司,营造司等处,添多少是够使的?前朝明宫太监有十万之众,每日光饿死的就不止几十上百,咱们现在哪里有半个闲人!”说罢遣发众人各去办事,自己与谢成带两个副总管往养心殿来,召齐养心殿所有内外侍太监,并东西六宫各首领,至后殿院内空场跪听上谕,就听谢成念道:“尔等抛家舍业,净身进来当差,食钱粮,图养父母一家,学做好人才是,如何做起贼来?如果偷窍银两赡养父母兄弟,尚属可恕,然太监中孝亲者能有几人?今之偷盗不过吃酒赌钱花费而已!太监彼此偷摸,不被察知则已,今张玉竟将内库锁头拧脱,将银偷去,如此胆大之人,何事不可为?明日将张玉押至瓮山杖毙,与尔等严示榜样!”念毕,王常贵往下将跪得齐齐一地人扫看一遍,沉脸训道:“近来内廷太监习气颇为不堪,有外出三五日不归者!有当班时擅自脱褂摘帽者!有酗酒挟仇扎伤本宫首领者!有假借家中办白事,向各处私敛份子且不奏闻者!再有请轿太监因费衣服,原是万岁爷体贴怜下,赏皮褂御寒,竟有人将此拿去典卖!更可笑的是,有主位娘娘母家差人送进食物,未到主子跟前,竟被太监等人私相分食!如今最该死的是张玉偷盗库银一案,我这个敬事房大总管失于职守,这几日如同被人剥光抽了几顿嘴巴子,自觉老脸都丢尽了!”


说着就见谢成亲自搬过一把椅子来,王常贵推辞不坐,仍只站着训话:“万岁爷有旨,从今日起,整饬内廷纪律。圣主英明,奴才叩头遵行。”说罢喝叫“毛团儿”,吓得毛团儿直打哆嗦,就听骂道:“上月你坐更时两次打盹,就说年轻贪睡些,也不至如此不争气!每回挨那四十板子还不长记性?就欠打烂了!下次再犯,提防我让人拿烧红的火筷子烙你那爪子!”毛团儿又怕又慌,只在地上咚咚碰头山响,嘴里一句不敢回。又听点胡世杰:“你是养心殿内首领,成日随侍圣驾左右,原比别人有体面。可我听说,你爱使小聪明,显摆那点子见识,这是犯大忌之习!这还不算,竟几次趁奏事之便,擅与王公大臣交谈,你等身系内监,岂可与总督巡抚等人聚语?是何体统?前几年内侍马五私自接交外官,趁告假出宫之机,往其家中招摇撞骗,还妄传圣驾要往哪里去,实属胆大妄为!他下场如何?想必你们都知道!你是驾前得意人物,遇年节又常加恩受赏衣物银两,每每都是上上份,不致窘乏,何必贫图小利或一时之快,犯章违例的自误前程?”胡世杰低头连说“再不敢了”。


又将养心殿内外侍首领一一戒饬过了,这才点至东西六宫各首领,先是承乾宫刘安:“令主子是贤良善人,待下难免宽纵,如今你也学得凡事不睬,来个甩手大掌柜的!昨日景运门护军查获你宫中一个苏拉,腰藏两匹缎子出门,称系主子赏赐之物。护军命其给票,照例验查,他又拿不出,一时间支吾其词,无以作答,结果被绑交敬事房!”刘安一面擦汗,一面连说:“小的无能该死!”又听道:“既系赏物,即应向敬事房和景运门给票,暗藏出门与偷盗何异?若主子将自己名下某物赏与某人,本宫首领必须登记本处底簿,将受赏人姓名逐一开写清楚,并将物件另誊一纸,移送懋勤殿存档,倘若物件开写不清,姓名参差不一者,必从重治罪,你等回去即行传示,如有徇私隐蔽,察出一体治罪!”又听点钟粹宫冯时:“你宫中有女子殊为不晓礼体,每有高声口角者,皆因你等首领一味瞻徇,不知禁约,嗣后再遇不守宫规人前喧诟者,即刻指名参奏!”


最后奉旨现场开发“刘才擅坐栏杆”一案。王常贵厉声下命:“来呀,传板子!”大总管发威,哪个敢怠慢?几个司房太监忙将刘才拉出列来,按伏在地,扒下裤子,一个按头,一个按手,两个按脚,一个执板行刑,再一个报数,其余众太监跪着观刑,个个面上皆不敢表露含怨之色。素有行刑太监因受贿容情,或与受刑人交好,其责必轻,今日王常贵亲身督验,哪敢再做手脚,一时间只顾狠命下板。这刑具是五尺长五分宽的实心青毛竹板,四十板下去,臀上早已皮开肉绽,刘才痛得哇哇惨喊,这是挨打的规矩,否则越加重责。刑毕由人架起,还要磕头谢恩。王常贵环顾下面与众人道:“往后都好生当差,小心存些体面。倘一时胡涂出错,轻则太监挨几十板子,首领罚半年一年俸银,这都事小,若从此知道改过自新,也算没白打白罚。一旦犯法重大,或枷号带锁,或往瓮山吴甸等处铡草,或给打牲乌拉,披甲人为奴充当苦役,甚至于流放,绞决,斩首,凌迟……彼时再悔无益,只好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说罢叫众人散去。自此各处太监有所收敛,首领亦不敢纵恶养奸,敬事房各级总管更是早晚敬谨巡查。不在话下。


且说这日弘历公务已毕,当下造办处将前日奉旨收拾那对玩偶交回,便只命胡世杰和毛团儿跟从,往永和宫去看视。彼时正值各宫歇午,太监嫫嫫等皆去自便,满宫上下悄无声息,明堂只四个宫女站班,胡世杰先一步进殿将人遣散,毛团儿未敢擅入,俩个一里一外站立候命。弘历从胡世杰手中将匣接过,又命道:“明后两日在西苑赐宗室王公和翰林大臣筵宴,已传旨内务府,若有要紧事来回,帘子外面奏就是了。”说着迈步进了明堂,往西穿过次间,来到西暖阁前,揭开软帘,进到里面,一眼瞧见和贵人正在南窗炕前弯腰裁一块皮革,只穿家常衣裳,双辫高盘,脂粉不施,簪环未戴,越显得肌肤似雪,眉目如画。弘历一面看,一面轻声道:“大晌午的也不歇歇?这样控着头做活,仔细时候长了眩晕!”和贵人闻声抬头,一见是皇帝来了,忙躬身施礼,弘历连说“平身”,和贵人又欲唤人倒茶,弘历笑道:“你只管坐着,朕给你个玩艺儿。”说着将一个长约一尺五,宽约一尺的匣子递与过去,和贵人不明何意,略一迟疑,才含笑接了,解开外裹的黄缎,原来是一只楠木玻璃匣,内盛一个机械玩偶,便想起前日有人来问自己所穿靴鞋样式,虽差人交与他们描了图样,但心中仍是疑惑,此时再看玩偶的面貌穿戴,这才恍然而悟,不禁暗叹:先时只听得中土的博格达汗如何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最是威严不过,如今来了这些日子,任凭我是怎样,他都那般温存和悦,若论待人体贴周道、劳心费神,像这样男子真正少见,况竟还是当今富有四海的一代汗王。想到此间,脸上不觉红了,也不敢抬眼,故忙找话掩示:“我原也有这么一个,早年间俄罗斯国常有商人携些西洋玩艺去我们那里贩购玉石地毯,有一回瞧见一个娃娃,左手持一出鞘之剑,右手持一盾,十分有趣……”


一面说着,一面从匣内将玩偶取出,弘历因看她寻不见发条,连忙近前握住她的右手笑道:“你瞧,这们着旋拧便是了。”原来机关正巧藏在玩偶手内所执的绣球下面,说着又趁机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原是一对儿,另一个暂放在朕那里,赶明儿到了圆明园,仍旧……”语犹未了,就闻得一缕幽香,似从她领口之处飘散而出,闻之令人骨酥魂荡,便情不自禁伸手欲揽其腰,一面自语道:“果然这体香是真的,原只还不信……”和贵人忙起身半推半躲笑道:“竟忘了一件事,上回博格达说要仿那件玉碗……”弘历只得松手由她挣开,真是急不得恼不得,这时就听外面谢成报说:“回禀万岁爷,后日在瀛台涵元殿抱厦下铺毡毯,设矮桌,因此次人数众多,若同在一处,不甚宽展,那边急等着布陈,故奴才少不得这会子过来,讨嫌请示下。”弘历听了,不耐烦道:“朕适才不曾传谕吗?大臣中经朕点出者在涵元殿入宴,余者在崇雅殿及两廊设矮桌列坐。”因见和贵人不在近前,又吩咐道:“头等大学士席再添木瓜和岗榴各一盘。宴毕由侍卫等带引游玩,并至淑清院流杯亭赏果,稍后在丰泽园宫门和勤政殿两处颁赏,除宁绸茶叶绢纸之外,每人再赏《乐善堂》全集和《性理精义》各一部。余项查档按例办就是了。”谢成领旨而去。


一时和贵人提了一个小绿绒口袋回来,未曾说话,倒先将前几日那块青玉双龙珮递上,弘历不接,笑道:“朕知道你不稀罕这玉材,只想着你得闲儿时,重配了络子穗子再还可好?”和贵人心下明白,含笑点头应了,又指那小口袋说:“这十来块籽料虽算不上极品,总比外头市上寻得强些。”弘历接过,将其兜底倾覆,一一取出,置于炕上,又拣了一块,托在掌中,以手抚之细赏,果见色泽莹润剔透,质地均匀坚密,确比贡玉成色强过许多,心中自是纳罕,因玉石采贡已由朝廷专控,断不许再流入民间,又不便立刻细问原故,只得笑说:“你哪里知道,前朝因西域未平,金瓯未复,以玉充税之制迟迟未行,且玉料进京道路堵塞,宫中贮玉甚微,尤以白玉为最,朕曾命造办处将所存之各色玉料呈览,谁知连整料带碎玉通共交上来还不足百块!”说着便将自己腰间所戴玉珮解下,递与她道:“当年出于不得已,只能将明宫所遗之白玉带版切割打磨,另行改作,这块便是其中之一。”和贵人双手接过,低头看去,只见那珮色质润白,款型清逸,一面雕镂水仙图案,另一面刻有“慧思雅涵”四字,下面结着明黄丝穗。就听弘历叹道:“自入关以后,造办处各作唯琢玉活计最是萧条,多为旧器改制,再则就是刻款配托之类,朕真是无所举措,连半点子手脚也施展不开!”和贵人听毕,将珮递还:“上面刻的什么虽不认得,但这料却是极好的,水头亦足,除了我们那里,别处断不能出产。”又指炕上籽料道:“这样的从前要几车也不难,如今打了几年仗,把个进山采玉淘料的路也绝了,这些都是早年存下的,多数已被准格尔汗抢去,剩的虽不十分好,搁到现在也算难得。况且如今玉路已通,往后不愁没有好的贡来。”又拣其中最大一块对弘历道:“这件开碗料顶适合不过。”弘历故意逗趣笑道:“昨日同往上驷院去时,你怎么不早说呢?这可难了,朕已下旨从贡玉里挑两块拿去开料。”

一句话倒提醒了和贵人,忙搁下玉说:“自打前日听说要往御马厩去,我就将此事忘个干净。进来这些日子,昨儿总算出了一回宫……”弘历听了忙打断笑道:“太和殿左翼门外系前朝禁地,宫眷妃嫔绝不可擅入,你说出宫也不能算错,只不过出了一趟内廷而已。御马厩的衙署名称应为上驷院,可别小看,它属内务府七司三院,一切费用俱由兵部支领,自顺治朝设立以来,从未有女子踏入半步,为你也算开了例了。没见在场那些人皆唬得变颜变色的?”和贵人听了,便指弘历戴的黑貂皮缎台冠笑道:“下次这样扮做男子,许就没人见怪了,好将那一带逛个遍。”弘历因知她尚不解“忌讳”为何物,越发显得一种别样率真,只拉了她那只手笑道:“把你就能耐的!那里往东北是南三所,往西北是殿试武状元的箭亭,箭亭往东又是承办宫廷宴会的御茶膳房,每日出入皆是大臣侍卫太监杂役一干人,你如何去得?昨日已是逾礼了!倘有差错,也是顽的?”和贵人听了只得作罢,又因见弘历穿一件蓝地宁绸云龙纹面黑狐膁袍,腰带上用明黄丝络系着玉珮荷包等物,下面是宁绸薄绵套裤,青缎羊皮里皂靴,便笑说:“在西边论起中原,人人头一句皆道:穿黄袍的博格达汗住在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的仙宫里。还说你们信奉一个神仙叫玉皇大帝的,他有天宫一万间,天子在地上的宫殿只比玉帝少半间。这里房子有多少我不能知道,只是从未见你穿过黄的,看来那些故事全是哄人!”


弘历笑道:“你说朕当穿黄,岂不知那是朝祭大典时的礼服,其龙纹,十二章,暗八仙等吉祥图案取自汉人传统礼制,其台冠,箭袖,披领,偏襟右衽,前后开裾等样式,以及所佩之荷包,剑囊,刀鞘,东珠等物,又源于满洲骑射旧俗。朝服有冬夏两类,其色又分明黄,正蓝,大红,月白四种。大典一指吉礼,如天坛,地坛,祈谷,社稷,太庙,祭孔,朝日,夕月,谒奠先帝陵寝等祀礼,二是嘉礼,如登极,朝贺,册封,颁诏等仪礼,再有一年当中之元旦,万寿,冬至,此为清宫三大节,诸如此类朝祭大典须御礼服。”和贵人听了说道:“原只道听途说,如今听了这番话方明白,这黄袍只有典礼才可穿的!”弘历点头道:“极是!自上古炎黄尧舜以来,历朝帝王皆以一服一冠严内外,明等级,辨尊卑,朝祭所御礼法攸关,别说是来永和宫,就是每日晨昏定省往慈宁宫给皇太后问安,或平日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王公大臣,朕虽为天下主,亦不可违逆典章任意而为!至于紫禁城到底有房多少,朕只告诉你一句实话:因几百年来不停增修扩建,其中又屡经失火变故,房间哪有定数的?不过九千多间总还是有的。”


和贵人听了复又感叹:“如此算来,御马厩那些马匹如何够派用场的?”弘历笑道:“昨日见的仅是其中大内三厩,另有东安门五厩,西安门四厩,南苑六厩,瓮山一厩,这是所谓的京城十八厩。此外在大凌河和商都等几处辟有皇家牧场,现共牧养骒马约三百群,共计十一万多匹,只怕你数一辈子也数不清。上驷院马匹多由蒙古各部以及西北驻防将军所贡,除进贡与朝廷茶马交易之外,还从乌梁海,喀尔喀等部调拨,前年朝廷因西线战事军马一度入不敷用,蒙古王公一次就进呈八千匹之多。去年朕还在北疆伊犁新辟三个皇家牧场,每年挑选上乘马匹,经骑驯后送至南苑精心喂养、加意盘练,最后选送京城十八厩以备御用。昨日你见朕身边那个老臣名唤来保的,别瞧他胡子也白了,后背也驼了,好似耳聋眼花的不中用了,其实他素有伯乐之名,有次偶遇一匹运煤瘦马,便明眼断定以重金购得进贡,经朕亲自骑试,果为千里良驹!”


和贵人笑道:“若非昨日亲眼得见,我还当中原人皆是乘轿出行呢。”弘历笑道:“你既这样说,还是过于轻信传闻之故!朕巡幸围猎,祭祀谒陵,赏赐王公大臣并外藩来使,岂可少得了马匹一项?况于朕而言,这仅是出行骑乘之用?僖游玩乐之需?当年满洲倚持强悍骑兵统一关外,入主中原。过去历朝历代自秦始,因畏匈奴蒙古南下,北筑长城,防之愈严,则隔绝愈甚。圣祖皇帝辟建避暑山庄,每岁巡幸,接见蒙古王公,操练八旗子弟,举行木兰秋狝,并一再嘱告后世子孙:满洲素习原以骑射为本务,断不可废!”和贵人点头道:“真不知这其中亦含着治国安邦之理,若能见识一下这场面,也算没白来这里一趟了!”弘历笑道:“今秋朕定让你去开开眼界!”和贵人听了暗想:难道骑马还要等到秋天不成?看来宫中处处规矩甚严可是真的。弘历因见她两颊微红,双目含盼,一眼便猜中其心思,便笑道:“倘若冬春两季可在南苑骑射,彼处湖沼如镜,林木葱郁,建有距皇宫最近的一处猎场并行宫,放养獐,狍,鹿,雉,兔,狼,狐等各类珍禽异兽,过几日朕正要去打狼围,可带你同往。”和贵人一听恰合己意,又恐一时听错,忙问:“这果然的?”弘历听了只一笑,复又过去拉住她手,俩人二目交错片刻,他才说:“朕岂能哄你?”和贵人大方回视他道:“你刚才说了女子不可踏出宫门半步。”弘历笑说:“朕知道,你心里于别事上还犹可,独独骑马是头等大事。若鞍辔马具未带进来,朕命人取一套日常用的与你。”和贵人知他准了,忙笑道:“我只用惯了皮鞍子,这里木鞍子未必合意,故不必送来。昨日还在御马厩见一具坐鞍连蹬子皆是纯金铸的,又镶嵌珊瑚松石,还有青狐尾的提缨,海獭皮的肚带,马鞑等物也俱是描金绣银,镶珠嵌宝,各色马具都太过华丽奢侈!等日后我以皮革打成络子编一具皮鞍,图案纹饰皆使各色皮子拼合,那才是男人用的!”


弘历点头笑道:“如此甚好!朕定要你亲手编一具。至于鞍库那些金鞍、银鞍、象牙鞍,雕漆鞍、珐琅鞍等等,皆是往年万寿节时王公大臣或外番来使所进贡品,只当玩器摆样子罢了!说到骑马,朕正欲问你一件事。如今西师全胜,西陲万里,城无不下,众无不降,西域诸国如大宛、浩罕、爱乌罕、布鲁特、巴达克山等皆臣服,每岁遣使进京朝觐,呈贡土产,其中以马匹一项最为朕所看重。《史记》上说:‘大宛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多善马,蹋石汗血,汗从前肩膊出如血,号一日千里,其先天马子也。’相传周穆王有八匹良马称八骏,来自葱岭之西,其名目作绝地,翻羽,奔宵,超影,俞辉,超光,腾雾,挟翼,杜甫有诗赞曰:‘岂有四蹄疾于鸟,不与八骏俱乐鸣。’李白也作《天马歌》,其中有一句:‘天马出来月氏窟,背为虎纹龙翼骨。’司马光也有《天马歌》云:‘大宛汗血古共知,青海龙种骨更奇,网丝旧画昔尝见,不意人间今见之。’真格的,你在西域可听说过这种天马?相传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可确有其事?”和贵人因听不懂那些诗文,只摇头不解。弘历口内换用回语解释,无奈越发表述不明,只得取笔写了,唤胡世杰进来,交与他按单取物,又命:“着毛团儿往造办处玉作传旨:那件玉碗倘已开料也就罢了,若还没动,暂先搁着。”胡世杰将旨传与毛团儿,然后自往古董房去了。弘历这才转对和贵人道:“中原史书记载,大宛马在疾驰之后两肩流汗如血,因此得名汗血宝马。”又将汉武帝西征求马之史简略讲述一番:“武帝嗜马如命,特铸金马,命使送至大宛,欲换宝马,竟遭拒绝,武帝大怒,遂遣将军李广领兵远征,大宛无奈与汉议和,贡马千匹,武帝大悦,以天马美名赐之。”和贵人听得一头雾水,正欲问知端的,


只见胡世杰喘吁吁跑回,将一包袱跪呈。弘历接过,一面揭开蓝缎面黄绸里的外封,再脱去香色团龙锦套,这才抽出画轴置于案上,展开全卷,先就见引首处的锦绣云龙黄缎装裱,一面说道:“唐朝皇帝玄宗曾将一位公主嫁与大宛国王,国王回赠两匹价值连城的大宛种马,玄宗亲命画师为其绘影,此画就在这里,你且随朕来看。”和贵人至案前,果见卷中一匹白马昂首嘶呜,四蹄腾空,正欲脱缰而驰,马身两侧各钤十几枚或方或圆的鉴赏印章,又有几片字迹。弘历一一指与她:“这便是当年大宛献与唐王那匹宝马,后来成为玄宗李隆基的坐骑,原画为唐代名师曹霸所绘,可惜遗失不知去向,此系曹氏弟子韩干所临,这右上方的‘韩干画照夜白’六字相传为南唐后主李煜所题,右下方系宋代大书家米芾的题字,左上方这里是朕题的诗。”和贵人看了,扑嗤一声笑道:“还当什么罕物,原来就是纯血阿哈马,我家被准格尔汗囚禁之前,马厩里养着不说千匹也有八百,前年霍集占叛乱谋反,我们合族避到大宛等国住了半年多,竟从不知阿哈马有什么汗血的,昨日我在御马厩试骑那匹通体纯白的正是这种马!”弘历道:“那匹雪点雕系吐鲁番郡王额敏和卓于去岁所贡,因上折说是西域良马,故朕当时就疑心!”和贵人道:“这个容易鉴别,凡见体高中等,步幅轻盈,头长,耳薄,颈修,肋平,蹄小,眼似杏核,背长而软,四肢纤细者,则必是阿哈马无疑,毛色则多为海骝毛和拟银鬃,最奇之处是间闪金光。”弘历便用笔将她说的一一记了,写罢搁笔叹道:“论起来大宛天马自汉至元兴盛千年,如今已在中原消失无踪。据朕想来,多因其气质过于高贵纤美,于疆场上骑乘并非上选,历来军马必择粗壮矮小者,故蒙古马才称首选。当年是否有人亲眼得见其流汗如血,也不得而知。”


和贵人笑道:“若说马匹因毛色枣红,出汗以后,皮毛更显鲜丽,乍一看来,好似流血,这倒勉强说得过去。还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之词,我也不信。纯血种马一日跑三四百里已属极限,所谓疾如闪电之速,片刻尚能维持,时候稍长,马会累死。我看那些话全是胡诌出来故弄玄虚的,倘若有人去信,那就真成呆子了!”弘历听了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如今朝廷的谕旨,奏折,军报,公文,均靠马匹在军台驿站之间上传下达,即使五百里加急的军报,又有哪一个驿站间距长达五百里的?再说各站之间早有人马随时接应,决非一人一马可传递全程,何苦来日行几百里的往死里累一匹马?”和贵人笑道:“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刚才那画上的马,竟狗不像狗,驼不像驼的,博格达汗还拿那纸片子当宝贝?赶明儿我画一个与你瞧!”弘历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因你生长在西域,不通中原世故,故不怪你这样说!中国绘画讲究气韵风骨,重神似大于形似,骏马被喻为俊杰,骑者乃为伯乐。史上曾有众多绘马名家:如唐代的韩滉,宋代的李公麟,元代的赵孟頫等。如今宫中也有一位画师,来自海西意大利国,汉名叫做郎世宁,自圣祖朝便来华在宫中行走当差,算来已有四十多年。此人尤擅画马,所绘身高,体长,皮毛,色泽,神态,皆与真马无异,最可贵处是于逼真之中不失活泼之生趣,若是只拣写真酷肖来鉴赏,那历代画师无一人能出其右!往后观其《马图册》,《百骏图》,《郊原牧马图》等作,方知朕所言不谬也。”


正在说着,就听胡世杰隔帘来报:“回万岁爷,适才内务府差人奏说:丰泽园崇雅殿已奉旨摘去窗扇,殿内两旁及东西两厢,已安设高桌完毕。”弘历道:“此次宗室于朕前按长幼列坐,俱行家礼。庄亲王,慎郡王,诚亲王等皆朕叔辈,俱于地平上设高桌,较御座稍低即可。永星,永容,永基等位阿哥,亦入宴与宗室长辈行酒。”说着掏出怀表一看,长针已指向申正一刻,快至晚膳时分,不由自语:“已来了这半日了。”和贵人知他有正事,连忙施礼相送,弘历已至西暖阁软帘处,复又转过身来与她道:“还想要什么吃的用的顽的东西,若嫌奴才传话碍眼,下回只管告诉朕,岂不省事?”见她点头,方才一径去了。不知后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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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19 16:14:3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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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5-29 13:07: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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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俏和卓小试行服褂 妒皇后大闹东围房


说话弘历去探视和贵人,当晚又差毛团儿送来一个黄布大包袱。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套男子的袍褂冠带,并荷包,撒袋,弹袋,腰刀等物,一应俱全。众嫫嫫不解,和贵人就说:“因博格达汗问我,明日往南苑去,可有骑马穿的衣裳没有。我说有是有,只是没带进来。”毛团儿笑说:“刚才万岁爷一回去,就命将重华宫两大柜下层所贮的潜邸时衣物翻找了一遍。”一面又指那件香色厚绸素面子,青狐皮里子,圆领,直身,大襟,箭袖,四面开禊的袍子说:“原是万岁爷十六岁时穿的,后因长了身量,另做了新的,就搁起来了。这回命奴才拿与和贵人,看看穿得穿不得。”和贵人听了,随手拿起在身前一比,长短将将过膝,下面露出大半截靴子,佟嫫嫫说:“这行服原比吉服常服要短好些的。只是这肩处倒嫌稍宽,倘若不厉害挑剔,倒也无妨。”和贵人听这么说,索性将袍子在自己衣服外面套了,众人又将冠带与她戴好,请她往那架西洋百花大穿镜前面去照,她一见镜中模样,忍不住自语笑道:“有趣,想不到竟是这么个样儿!”众人都赞:“果然飒利!若是梳一条辫子,不留神看,竟像一位年轻阿哥!”和贵人笑道:“我们那里妇女出门必以白纱或花巾包头障面,我倒宁可扮做男子,只图简便!”一面说,一面撩起下摆,细瞧了瞧,不解问道:“这右襟怎么比左边短了许多,难道裁坏了不成?”众人笑道:“不仅前襟缺一块,连后面下摆还能取下来呢。”说着叶嫫嫫就蹲下,将后襟翻开与她看:“这里有纽绊子,骑马时把后襟解下,不骑时再将右裾与里襟以绊子扣合。”和贵人这才明白:“确是有理,凡骑马必先使左脚认镫,遂抬右腿以跨马背,若不是缺这一块,这袍子又这么紧身,如何能活动灵便?难为这裁衣裳的想得这么巧!”


佟嫫嫫在旁抚袍叹说:“一见这个,就想起万岁爷十二岁时随圣祖皇帝去行猎的事来。”和贵人便让她细说,佟嫫嫫道:“说来话长。康熙六十一年,圣祖皇帝最后一次往木兰行围,当时万岁爷以皇孙身份随行,首猎遇熊,圣祖皇帝欲让万岁爷博得初围获熊的美名。有个大书,叫诗经小雅的,上面说过,维熊维什么,男子之兆。即言熊为吉兆。按祖制,无论行围还是哨鹿,必由皇帝放第一枪第一箭,谁要违制,就是僭越,要满门抄斩的!倘若皇帝恩赐某位王子发首枪,则是一种极罕的殊遇。”巴朗已在宫内十年,早将这些故事听了多少遍,这会子上来接口打趣:“了不得,佟老奶奶也背起《诗经》来了!”佟嫫嫫笑拍她头道:“我哪里知道什么湿井干井,大牙小牙的!只是老辈子人这么说了几十年,听也听熟了!终归是好话罢咧,吉祥话罢咧!”和贵人催问:“后面怎么样?也该说完才是!”佟嫫嫫道:“这一次,圣祖皇帝便令万岁爷发第一枪,那熊应声倒地,不料才至近前,又复立扑来……”和贵人听住了,连说“快举枪”,又说:“一个小孩子怎么将熊制伏呢?”佟嫫嫫也不答,自往下说:“众侍卫见了,无不鼠窜,唯万岁爷控辔自若,欲抽枪再射时,圣祖皇帝早已鸣枪,将熊击毙。归帐分赏毕,便向两旁夸赞此孙处乱不惊,人君风度,命贵重,日后福必过己。”和贵人笑道:“老人疼爱孙子,也是人之常情!”佟嫫嫫摇头道:“圣祖皇帝皇子几十,皇孙过百,哪一个当众得过如此夸奖?且世人岂敢与皇帝攀比福份的?圣祖皇帝肯这么说,实在是恩逾常格!”又将皇帝如何于圣祖诸孙中最受钟爱,抚养宫中之事,细讲与她。这且不提。


单说这位和贵人,当日是南疆霍加王朝的金枝玉叶,其曾祖父是开国君主阿帕克和卓之胞弟,后其祖父,父辈两代,只在领地安享富贵,以图远离王族内一切血腥争斗。说来她出生也颇奇,恰逢斋月最末一日新月升空时分,且天赋异香,回部人皆称罕。和卓家族原为圣袭,阿帕克和卓一辈为穆圣第二十五世孙,至第二十九代又出此奇女,故族中尽宠之。这和卓氏少年时是一个娇憨异常的,凡骑马,射猎,驯狗等戏,无一不精,又好扮做男孩与众兄弟一道出游。后来霍加王朝被准格尔汗攻陷,和卓王族被押往伊犁囚禁,自此她也尝得了些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性子收敛不少,但骨子里天性未泯。如今到京月余,又入了深宫大内,偏这里是那等多一步行不得,多一句说不得的去处,早已憋闷坏了,故一听说要出去骑马,喜得又是向那仆妇宫女打探,又是将那荷包撒袋等物把玩,直到快二更时,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乃是本月朔日,逢坤宁宫朝祀。坤宁宫位居交泰殿之后南向正中,连廊广九槛,进深三间,东西两楹为过道,另有七楹又分三室,中室再分四间,系祭神进肉之所,东室即东暖阁,又隔为首间和次间,乃起坐之处,西室贮佛。殿之左右各为东西暖殿,与昭仁弘德二殿相对。东暖殿之东为永祥门,稍北为基化门,西暖殿之西为增瑞门,稍北为端则门。东庑为寿膳房,西庑为寿药房,宫后北正中为坤宁门,门西庑西北隅为太医直房。西东两庑皆为值宿太监居所。


寅初一刻,东西六宫各主位并名下宫人,起身梳洗更衣,俱穿吉服,乘轿至坤宁宫,除和贵人外,悉数到齐。皇后照例先在各处巡视一遍,只命藕节儿和菱角儿两个在前执灯引路,携了颖妃正往东暖阁去,就见一队萨满太太过来请安。这二十来人皆是上三旗觉罗命妇,宫眷暗里戏称其为“巫婆”,平时居于南三所一院内,衣食住行皆与众无异,又常往太后,太妃,皇后等处请安说话,故与上下人等十分熟络。皇后因见她们又张罗往太后跟前去,便笑道:“老佛爷昨儿夜里多顽了几把牌,略受了些风寒,御医说了暖着静养养就好了,今儿的朝祭断是不能来了。”又向那个领队的笑道:“前几日命你们在神前为永基还愿,完了打发人送赏去,你好没见识,那点子小钱儿和我推来推去的!”领队太太笑说:“这是应当应份的,哪有还单要赏的?”众人在旁陪笑说:“就年下一总儿赏罢,奴才们一准儿磕头接着。”皇后笑道:“到年底下,须拿银子八下里填去,那时节我就穷了,哪里还顾得上你们?”众人故意打趣:“哎哟,万岁爷那大库还不是主子娘娘揣着总钥匙?短什么不是现成的?只拿我们打岔说笑话儿罢了!”皇后与颖妃笑道:“听听这话可乐不可乐?你爷何曾有这么把钥匙来的?又何时给了我了?真真怪冤的!”颖妃也笑道:“虽是顽话,到底不算错,内廷还不是皇后当家!”众人皆道:“这自然的!”那领队又笑说:“主子娘娘最是和气面善,奴才们刚才不由得放肆了些,好在娘娘不见怪。时辰将至,需扮上了。”说罢行礼带人散去。


又有女官带一个内管领下司俎妇人的头目过来,皇后便问她:“晚间夕祭求福不杀牲,故用糕最多。因何近来的祭神饽饽都不大好?虽是供品,到底供神人吃,且宫里还使这一项往外界分赏的!”那头目跪回:“娘娘容奴才斗胆说一句:皆因饽饽上妇人有几个告老解事出去的原故。如今内务府已从盛京皇庄旗下包衣中,特挑了十名专做满州饽饽的妇人进来,这回的洒糕,打糕,炸糕,豆糕,馓子等,保管地道。若还不好,主子就治奴才的罪,奴才也无怨!”皇后道:“你不用嘴上梆梆的,好不好到时自有明验,况且连我说了也不算,到底皇太后那里肯点头,才能作数。”说着又想起一桩事来:“我且问你,上回有个司俎妇人,摆供时毛手毛脚,随礼也不甚懂规矩,生得更有几分妖乔,这号的留着做什么?还不打发了?”那头目连回“是”,女官忙上来引她退了。


皇后这才来至东暖阁,只见首间前檐通连北大炕一座,炕上设着紫檀雕龙凤炕几,紫檀雕龙凤双喜桌灯,铺着红呢炕罩,黄氆氇炕垫,又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百子炕褥,座褥,帐幔等,头上高悬大红喜字宫灯,两侧立着紫檀龙柜。皇后环顾一周,说道:“此处铺陈还是圣祖皇帝大婚时的洞房旧样,一晃儿都多少年了!”又至次间,见案上摆着白玉盘,珐琅瓶,潮州扇,雕漆盒,玻璃容镜,并《盛京舆图》,《经史讲义》,《敬胜斋法帖》等部书帖,北墙上有御笔圣书的《坤宁宫铭》挂屏,鼻柱铜钉上挂着弓箭撒袋。皇后又道:“多会儿一想起先孝诚仁皇后在此难产崩逝,多会儿就忍不得心里一阵难受!”颖妃道:“圣祖皇帝大约也是忌这个,故才改了章程,命后代皇后只在东西六宫择一处居住。”皇后连声叹息,兼又想起自己的心事和处境,凑在一起,越发心酸,不觉红了眼圈,再没了别话。俩人又至中室明间奉神之所,见镶红片金黄云缎神幔,包锡红漆大桌等,俱已安毕。西大炕神幔正中自西按序依次供奉佛祖,菩萨,关帝等位,诸蒙古神列末。炕前有皮包长方型三寸厚大木案子,共有几个床铺大.地上铺着宽大油布。炕内并撑两灶,上支大锅三口,约半人高,以备盛煮整猪。煮肉占二,另一蒸糕。灶北挂铁钩,铁勺,铁铲,窗台放木板,蜡台,铁板灯等具,东墙设“东厨司命灶君之位”木牌,又有二口盛净水瓷缸,两缸之间放一圆形打糕石。见事事齐备了,方才出来。


一时皇后想起手炉忘了,便命藕节儿去取,颖妃笑道:“我去倒比她们便易些,大约是忘在东暖阁炕几上了。”皇后只得依了,自己往回走,远远就见妃嫔们三三两两在一处小声聚语,列的队也散了,原本应当令妃出面禁约,无奈她素来胆小气怯,只图躲避是非以自保,况且身子又虚弱,哪里肯多管!就听隐约有一个说:“倘按这新定规的算来,我攒的那些高丽布,通共也换不了多少!药虽好,不治病!”又一个说:“总比提心吊胆的强远了,你便是嘴严的,你宫里主位也是嘴是严的,就敢保那起奴才个个都是嘴严的不成?哪一日胡抡出来,吃不了兜着走!”又听见说:“横竖主位个个不愁不缺什么,还能指她们去问一问别人死活?亏得这回有颖妃出头这么一说,怪道宫里十个有九个赞她公道,原还不信呢。往后果真由她出面管事,倒是大家的造化!”正到此处,就听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瞧,正是颖妃来了,又见宫女文燕提了灯笼迎上去说:“刚才都赞主子体贴怜下,连我们做奴才的也跟着脸上有光!”又听颖妃笑道:“偏你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还不悄悄的,让人听了去,成什么意思?”说着一抬头,瞧见皇后站在那里往这边看,忙赶几步上来,陪笑递手炉。皇后刚才暗听了众人那几句话,不免又犯了猜忌之心,想来颖妃也是当面讨好奉承,背后又颇多怨谤的,不由得面上就带出来,也不接,也不语,只哼了一声。颖妃哪里知道,只取手炉这趟工夫,又出了故事,还心说皇后的性子果是难料的。众人见皇后她们过来,方缄口不语了。


(礼仪暂略)

礼成。皇帝至中室南炕升座,皇后及内廷等位鱼贯而入,西面行列,跪向皇帝前一叩,皇后坐北床,众宫人向皇后前再一叩。礼毕。入座。养心殿总管马国用,首领胡世杰等,率内侍四人,放膳桌,铺白单,设银盘,银刀,手布,匙箸。敬事房大总管王常贵捧福肉一盘,至御桌前进上,二总管谢成捧肉进皇后桌前,再依次与令妃,愉妃,舒妃,庆妃,颖妃,忻妃,婉嫔,豫嫔等位,各桌随送酸韭莱,酸茄子,酸白菜,酸王瓜等满州小菜,并粳米干膳,肉丝汤等品。皇帝先行割肉进胙,皇后率众随后受胙分尝。佐料各人只一份炒熟胡盐,蘸盐食祭肉,乃遵国俗也。众妃进这肥腻胙肉皆是闭目皱眉的强咽,哪一个也不肯再动第二块,这倒还犹可,惟独令妃正值害喜,每日晨起好好的都要大吐一阵,此时闻了这腥腻气味,胃中越发如翻江倒海一般,呕又不敢呕,吐又不能吐,憋得脸上通红,眼泪汪汪,邻座的庆妃忙将酸菜碟子推给她,令妃夹起一大箸,连嚼也不曾嚼,就着生吞了,方才将这场罪忍过去。食肉毕,内侍又送祭神糕,饽饽,奶茶等,皆按额食牌子赏用。进茶毕,皇帝起驾还宫,皇后率众恭送。


凡遇每岁三次坤宁宫大祀,藩王,宗室,辅臣,六部正卿等,必入内祭神吃肉,今日小祭,则大臣等无须入宫。按例祭肉不出宫门。天将五更,一个太监在乾清门“叫肉”,向前朝各处传喊:“请大人们吃肉。”就有当执军机二人,值夜太医二人,御前侍卫十来人,闻声陆续聚至坤宁宫宫门外,各取一块白心红边毡垫,置于灯架下,向西神位方向一叩首,坐下,有太监捧出整块祭肉并胡盐散发,食毕,众人各还其位,司俎将余下皮骨油脂等送交膳房。此时天色大亮,内廷等位已在神前祝祷完毕,来至殿外,预备回宫。皇后已头一个上轿,偏又看见毛团儿拿个匣子来了,径直走到颖妃跟前,说了一句什么话,一时心内起疑,复又下轿,唤过俩人来问,又命打开匣子。毛团儿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又将匣子递上,原来里面是个玩偶娃娃,又说:“回主子娘娘的话,原是发条不好使,万岁爷命交去收拾,这才取回来。”皇后冷笑道:“倒真新兴的,你们爷还顽这个?”又问颖妃:“刚才什么事还瞒着我?”颖妃深知皇后性情,事已至此,又不能不说,又不敢直说,一时尴尬难捱。众妃见皇后质问颖妃,有的惊慌,有的窃喜,有的担忧。庆妃欲上来劝解,早被令妃拉住。愉妃眼皮也不抬,拨着数珠,默声念诵,当没在场一样。舒妃忍不住与忻妃耳语道:“上回我说什么来的?整日让个老虎搂着,还当是什么美差?凭她们闹去罢,干你我何事?只怕应了那句: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忻妃低笑道:“亏你还把《史记》里的话搬出来!依着我看,那刺虎的卞庄也没你狠!”舒妃笑推她道:“这就是了,我的好处还多着呢,你才知道?”婉嫔豫嫔等人只站着观望。皇后将众人之态尽览眼底,压着性子,向其正色说道:“还在那里看什么?一有风吹草动,便少不了你们!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众妃不敢再问,只得散了,各自回宫。


皇后又连连催问,颖妃无法,大略说了。皇后先“噢”了一声,越往下听,越气得乱战,又听颖妃道:“我原是想早来回的,又恐主子娘娘生气,倒对身上病不好,左右难为了这几日……”皇后道:“下面他们怎么谋害我,想必你也是合谋了?”颖妃不由哭道:“主子娘娘这么说,我只有去死了!”皇后越发连刚才听人赞颖妃时的妒意也撞上来:“你死什么?只有我先死,才好倒出地方,让你明正言顺的当家管事,岂不皆大欢喜?”颖妃越发慌了:“只求主子娘娘千万信我一句,原先我真不知道……”皇后啐道:“这会子被我逼问到头上,你见躲不过,倒来说了,先前是聋了还是哑了?是呆了还是昏了?”毛团儿一见事情不妙,正欲抽身溜开,皇后早上来喝住,又拉上颖妃,一齐往养心殿那边去。刚至东围房外,一班太监见皇后驾到,且神色不善,都没了主张,有个机灵些的,待皇后进屋,方才撒腿跑去叫总管马国用。皇后进来一看,那屋内一衾一褥,一奁一镜,样样物件原是自己使了十年的,何等熟惯!不料几乎一夜之间,里外上下俱换了样,竟成一个全然陌生所在,惊得脸色惨白,手脚冰凉,只剩了倒气的份儿。颖妃忙上来搀扶,心里又乱又怕,试着劝道:“心大伤神,气大伤肝。娘娘原就身上有病,最动不得肝火,只顾自己身子要紧,这里倒不如由它去吧,又能怎么样呢?”皇后一听这话,料定颖妃和他们是一气的,自觉先时全是上当受骗,越发忍不得了,一把甩开颖妃,回手就在她脸上打了一个耳刮子。可怜颖妃满腹委曲,又无处诉,又无从辩,跪下哭得抬不起头来,恨不能有个地缝去钻。皇后三五步来至床前,见新设的全套墨绿色春绸绣兰花蝴蝶的床帐,袷幔,铺褥,卧单,锦被,枕头等寝具,其实这里不过是暂供起居停歇之处,真正侍寝是在养心殿东梢间的皇帝卧室,无奈此时皇后满脑子轰轰作响,对着帐幔枕被,一阵阵眩晕,眼前尽是男女间那些淫情浪态!一时急火攻心,只觉嗓内一股腥甜涌上,张嘴就喷咳出一口鲜血来,当下狂病发作,先是狠命将床帐扯了,锦被枕头全掼在地下,还不解恨,又欲寻案上摆设来砸,这时马国用带人赶了进来,下死力气劝阻,又命人捧茶抬椅,又向外连喊:“快请御医!”一地太监跪着磕头连求:“主子娘娘息怒!”


皇后将椅踢了,茶碗也摔了,哪管溅了众人一身一地,指着满屋骂道:“一群下流没刚性儿的!我岂是那等拈酸吃醋之辈?何曾拦过他娶妾纳小?可东围房是什么地方?凭她是谁,我也是当日先帝指的侧福晋,现今大清国堂堂正正的中宫皇后!为个不三不四弄进来的小老婆,就要撵我?就算我的体面在他眼里不值什么,只是你们又将先帝置于何地?我就是立时死了,到阴司地狱,被那阎王老子判做不忠不孝,非礼非义,受那磨烧舂锉之苦,煎熬吊剥之刑,我也不服!也要理论!”说完大哭,哭完又骂。马国用也直直跪下,陪笑求说:“幸而此时万岁爷不在前殿,认真闹起来,到底吃亏的还是主子娘娘,再说这么动怒动气的,一则凤体要紧,二来看着也不尊重!”皇后听说这话,越发气得骂道:“糊涂攮的帐混东西!这里没人了?轮到一个奴才来我跟前说这种放屁的话!”众太监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奴才们填在里头也是个死,只求主子娘娘超生要紧!”皇后冷笑道:“既然事已闹出来,我绝不带累旁人,明儿一早,先回过皇太后,再召齐上上下下妃嫔宫眷,阿哥公主,当着众人,请皇上给我定个罪,杀剐存留,该怎么样,我个人去领!”颖妃听了大惊,跪行几步过来,抱住皇后的脚痛哭不止。皇后还不依不饶,俯身推搡她道:“你嚎什么丧?等我明儿死了,再装假演戏,也误不了什么!只怨我瞎眼瞎心,竟拿你当个贴已人。谁承想,明面上你哄骗我,暗地里谋害我!原是赏你脸,就把你兴的连名儿姓儿全忘了!如今若是遂了你的意,往后连我的次序都想灭过去的日子只怕还有呢!但凡是好的,也不会单寻出你来,替他们拉拢奸淫之事。你竟三从四德到这样,比起当年那位专会调教小老婆,偷着往东梢间床上送的大圣人,还可佩可赞得多了!”众人听她连先孝贤皇后也骂出来,刹时间唬得魂飞魄散!欲知东围房这场乱子如何收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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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7 02:24: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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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7 02:25: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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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7 02:26: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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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46: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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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29 12:46:5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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