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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万方安和

【顺序连载】小说《清宫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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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2:32: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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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立社书晴诗盈华彩 游笔蘸翠春许人间(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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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19 11:30:3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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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2:35:08 | 显示全部楼层

[Point=150]
第九回
红墙碧瓦初晓壶范 凤盏龙盘终有逝因


(前略)

皇后因常年劳心伤神太过,这二年虽在病中,整日医药不断,暗里仍旧筹画算计,毫不让人,任凭怎么劝阻,还是照常,以致病况日重,甚至狂症大犯,引发一场风波,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再说和贵人,接例尚未册封,不可独居一宫,应在东西六宫随居,只是皇帝格外体恤,才将她单独安置在永和宫。这日,众仆妇服侍用罢晚膳,正在闲话,叶嫫嫫等人故意称赞,说她进宫不多几日,汉语比先时会说了许多,和贵人听了,一面打手示,一面说道:“此次上京前,吐鲁番的额敏和卓留我们在他府内小住,他家有个满州嫫嫫,正欲告老还乡,便跟了我们上路。她又极会说故事,一路三个月,每日想着法子,与我解闷儿逗趣儿。她说博格达汗住在紫色的仙宫里,这座宫殿一眼望不到边,脚下铺的全是整块金砖,他有数不清的妻妾,每餐要吃一百道菜,每个菜只能尝三口……这些可当真吗?”

叶嫫嫫听了,先是发愣,待明白了,忍不住笑道:“起头儿还我犯糊涂呢,这会子倒悟过来了,那紫色仙宫大约说的就是紫禁城,金砖漫地说的是太和殿。”佟嫫嫫笑道:“那都是外人诌掉了下巴的话!这位嫫嫫据说是甘肃巡抚府荐给吐鲁番回王的,也该有些见识,谁知说话竟这么倒三不着两!”叶嫫嫫道:“向来宫内之事在外间一传,岂只走样,简直连影子都没了!专有一起小人,在暗地使黑心,瞎编排,嘴里哪有什么避讳的!”萨嫫嫫也走过来,接口道:“上回庄王福晋带人进来与主子娘娘请安,私下议论外边风传之事,被主子娘娘听到……”话到一半,登时掩口不作声了。佟嫫嫫正欲问知端的,又听和贵人问:“博格达汗的母亲请你们来教我规矩,我若学不会,岂不连累你们受罚?”叶嫫嫫陪笑道:“这是哪里话?旁人想来伺侯还没这个造化呢。佟嫫嫫要自圣祖朝便在宫内,如今已四十多年,三朝后宫之事,无她不知晓的。将来即是她们都回去了,奴才总归还要留下的。”佟嫫嫫笑道:“闲话少说……”

(中略)


萨嫫嫫便叫人取过一个黄绫封面的簿子,双手接过,打开翻了两页,口内慢慢念道:“本朝定制,皇帝尊圣祖母为太皇太后,尊圣母为皇太后,居慈宁,寿康,宁寿等宫。奉太妃、太嫔等位随居。”佟嫫嫫打断道:“且先停下,待我讲说:我们满州称父亲为阿玛,母亲为额娘,男孩叫阿哥,女儿叫格格。宫中称皇太后为老佛爷,也称老祖宗。称皇后为主子娘娘,现今东西六宫之主位,奴才们要称其为令主子,庆主子,愉主子,颖主子……”和贵人道:“听说中原称母亲为妈妈,这倒同我们的叫法差不多。”佟嫫嫫道:“满州称妈妈或嫲嫲,那是叫仆妇之意。”和贵人道:“原来如此。那博格达汗叫什么?”三位嫫嫫皆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对,到底佟嫫嫫进前央道:“我的主子,可得改改口了!要称皇上,或万岁爷,再说万岁爷的名讳岂是旁人叫在口里的?想想都罪过。阿弥陀佛!快别说这个了。”和贵人笑道:“名字不是为让人叫的吗?这里规矩真多!下面还有什么?”萨嫫嫫又念道:“皇后居中宫,主内治。皇贵妃一位,贵妃二位,妃四位,嫔六位,分居东西十二宫,佐内治。贵人,常在,答应俱无定位,随居十二宫,勤修内职。内廷位次各有差等,须各依本分位次,谦恭和顺,接上以敬,待下以礼,非本宫首领,太监,女子不可擅行使令。皇帝驾临内宫,本宫居住之内廷等位咸迎于本宫门外,立。侯驾至随行进宫,驾回,仍送于本官门外。若皇后驾临,各宫迎送之仪亦如之。”


和贵人笑道:“这个我听懂了,就是说博格达汗……皇上,如果到这来,要去门口迎接。”佟嫫嫫陪笑道:“果然和贵人一学就明白。”说着就听来报:“慈宁宫的巴朗过来了。”叶嫫嫫忙凑在和贵人耳边说:“她就是万岁爷给贵人哥哥指婚的……”果见巴朗进来,正欲请安,和贵人已起身上前,含笑拉住打量,又问年纪,家里人口,又让她炕沿上坐,巴朗都一一回了,才说:“主子跟前哪里轮到奴才坐了?况且三位嫫嫫尚立着。”和贵人又叫过两个贴身侍女,皆生得花容雪貌,年约十七八岁,指给巴朗,说一个唤作古丽坦,另一个叫帕哈儿,又同那俩个说了几句回语,俩人听完,连忙躬身下拜,巴朗上来一手一个拉住,笑道:“快别这么着,可折受我了!咱们身份是一样的。”和贵人道:“要拜的,往后你便是我哥哥家的女主人了。”巴朗一下脸上通红。叶嫫嫫笑道:“适才正讲宫规呢。我看主子象是乏了,不如把前儿赏的东西拿来瞧瞧,顽一会子吧。”


说罢命几个宫女把东西送到西次间来,一时堆得满处都是,叶嫫嫫按签上写的一一指给和贵人:“这些锦盒里有珊瑚朝珠一盘,银镀金镶青金项圈一围,累丝金凤五只,金累丝福寿面簪三块,金累丝葫芦簪一对,金累丝万寿如意簪一对,银镀金累丝莲花簪一对,金累丝行龙面簪一块,金累丝翠挑牌一块,金累丝宝莲流苏一对,东珠耳坠一副,金素手镯一对,一等正珠四十颗,三等正珠一百颗,碎小正珠四百八十颗,大锦匣里是翠顶花钿一份,翠花二十只,这两包里,小包的是金十五两,大包的是银二百两。”和贵人问道:“这是给我的?”佟嫫嫫回道:“都是按例赏的。”萨嫫嫫在后面低问:“首饰象是比照嫔例赏的,会不会弄错了?”叶嫫嫫答道:“都是写着黄签子封好了送来的,怎么会错呢?”佟嫫嫫不待她俩说完,便道:“嘀咕什么呢?这有甚不明白的?”和贵人也不理会她们说话,自去挑了一付东珠耳坠,举到面前细瞧,只见那耳坠一副共六只,每只金环下面都有金累丝托,上镶两颗晶莹圆润的珠子,便笑道:“这个有趣!这里女子是一只耳朵上扎三个耳孔的?我可怎么戴呢?”佟嫫嫫道:“那东珠耳坠是穿朝服吉服时才是戴的。一耳三钳系满州旧俗,每逢宫内选秀,都要事先派人验看,万岁爷曾特下旨说,滿洲旧风断不可改,旗妇饰一耳一钳是被禁止的。”


和贵人听不甚明白,只将耳坠放回,又拣了一只累丝金凤拿在手里摆弄,只见那凤身以金丝铸成,头尾点翠,遍体镶嵌珍珠宝石,便问:“这只金鸟是个玩艺儿?还是做什么的?”巴朗回道:“这不是鸟,这叫凤,是头上戴的首饰。”佟嫫嫫点头道:“那上面红兰宝石的坠角和猫眼珊瑚的流苏倒也罢了,只是凤嘴里衔的八颗二等东珠算难得的!”说罢又向叶嫫嫫道:“往下再看衣裳罢。”叶嫫嫫又指那些堆了半炕的绫罗绸缎说道:“这边是青缎白狐褂一件,青缎黄狐肷袍一件,紫缎镶领袖绵衬衣一件,石青缎灰鼠肷褂一件,酱色宫绸羊皮袍一件,红缎绵衬衣一件,紫缎镶领袖绵衬衣一件,那里还有石青缎绣八团夔龙捧寿褂料一件,香色缎绣金龙袍料一件,大卷八丝缎四匹,大卷纱四匹,春绸四匹,绫四匹……”和贵人道:“博格达汗派人传过话,答应我可以不穿这种衣裳。”萨嫫嫫忙道:“主子快瞧瞧,这缎子多么柔软厚实,这狐皮板子多么坚韧轻巧,毛针多么整齐光亮,毛绒多么丰厚稠密,再瞧这宽袖对襟、两裾后开的样式,这缀补子上的菊花、玉兰、桂花、牡丹、梅花、水仙,还有这褂襟子上的吉祥图样:这个叫鹤鹿同春,这个是万年如意,还有和合二喜,福寿三多……”一面说着,一面将石青缎绣八团龙的褂料捧到和贵人面前,和贵人也不接,只就她手瞥了一眼,随便说了一句:“这么多花,真难为她是怎么绣的!”萨嫫嫫忙道:“这都由内务府统一督办,交江南三织造承制的。”和贵人道:“我还是穿自己的衣裳自在些。”佟嫫嫫忙道:“既是万岁爷的旨意,旁人自然没甚话好讲,主子若不穿就留着赏人用罢。”


一语未了,有人来报:“养心殿打发毛团儿下来了。”叶嫫嫫从西次间出来,进到明堂,果见毛团儿领两个小太监进来,便笑问:“小鬼头儿,今儿怎么差你来了?你师傅往哪里去了?”毛团儿忙行礼道:“叶嫫嫫一向身上好?我师傅一大清早就领人带郎画师进圆明园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说着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东西,一面解开外裹的黄布,露出里面叠放的两个缠枝莲瓣朱漆捧盒,一面说道:“这里头是赏和贵人的冬笋炒鸡,没等上桌就装盒让送来了,还热乎呢。万岁爷说了,免和贵人谢恩之礼。另一个里头是清真饽饽,荤素甜咸口味的皆有,昨儿御膳房进来两个回回厨师,今儿让把做的略挑几样送过来尝尝,若好,过几日荐到这边来当差。”说罢,又从怀里怀出一个黄绫卷包,进前一步,低声道:“万岁爷还说,若只按例领赏,恐怕应酬打点各处不够支应的,这里还有二十两金子,是从乾清宫那边库里走帐,让嫫嫫先替主子收着,也不必明说,若不够只管使这份便是。”叶嫫嫫刚接过手来,就见萨嫫嫫出来说:“上次交的回子朝衣尺寸错了,明儿传了他们再来问问。”叶嫫嫫忙把卷包往袖内一塞,向萨嫫嫫应了一声“知道了”,就命两个宫女捧了食盒跟着,自己转身进西次间去了。毛团儿忙过来道:“萨嫫嫫好!永和宫真是美差,都争着到这里。”萨嫫嫫笑道:“少和我花马吊嘴的。来得正好,我问你一句话。前几日主子娘娘害胃口疼,只想一碗火腿冬笋汤喝,因我们那边膳房没笋了,可巧慈宁宫又打发人过去传话,让皇太后知道了,她那里便差人往御膳房去问,回来怎么说也没有呢?”毛团儿忙道:“可不真没了,今年交上来的冬笋不还不及往年的七成,又赶上正月大宗用项,直到昨日才又收进来些。”萨嫫嫫还欲问,毛团儿忙道:“你老有话改日再说罢。我师傅上次回来,愣说晚饭冷了,骂了我那半日,我还得赶着回去呢。”说着带人走了。


叶嫫嫫回来将送赏一事说了。佟嫫嫫等人忙放炕几,摆盘碗,因见和贵人看着捧盒不解,便说:“按例万岁爷用完膳,有头有脸的主位是要赏的。”萨嫫嫫在一边冷笑道:“那是自然,今年冬笋交上来的少,前几日连寿膳房都没有呢。”叶嫫嫫道:“皇太后原不大爱食脆硬之物,用笋不过是菜上浇头。若说主位都赏,怕也是做不到的。”和贵人道:“这里吃饭皆是各自行事,不能像一家人一样亲亲热热在一处,可有什么趣呢?”佟嫫嫫笑道:“这是规矩,自要遵行。宫中称吃饭为进膳,开饭叫传膳,按规矩只有早晚两顿正餐。万岁爷每日进早膳约在卯正一刻,若不上早朝,推至辰正也是有的,晚膳若准时便在午正一刻,多在午末之间,早晚膳之间还有酒膳,饽饽点心并各类小吃,酉时以后再进一次晚粥。”叶嫫嫫笑道:“与主子说一句话实话,按例御膳房的菜品几天之内是不能重样的,但外间说什么一百道菜,每道只尝三口,皆是讹传,捕风捉影地编故事罢了。”佟嫫嫫笑道:“还说呢,一百道菜亏他如何想来?宫里老辈人皆知,圣祖皇帝一日两餐,晚膳通常只两菜一汤,且不食兼味。现如今万岁爷早晚两膳,按例有荤素菜八品,佐餐腌小菜两品,饽饽米膳四品,粥汤各一品,晚间酒膳小菜四品,玉泉酒一杯,初冬添热锅,到四月再撤了换凉莱,冬三九添鹿肉,夏三伏换鸭肉……这么说吧,每日每膳,按节按令,进什么,怎么进,进多少,皆有规矩讲究,一点也错不得。除皇太后之外,后宫主位的宫份皆是按级递减,何时传膳也无一定之规,各人随意罢了。”


和贵人又问:“听说中原人无论男女老幼,皆喜饮酒,想必博格达汗亦有此嗜好了?”佟嫫嫫笑道:“这可说屈了万岁爷了!因白日需召对大臣,批阅奏折,按规矩早晚两膳不许饮酒,只晚间才备一次酒膳,自去年起,越发连这一项也蠲免了!前几朝宫廷筵宴,按例每桌备八两玉泉酒,本朝又下命减至四两,无论何宴,遵照例行。当年圣祖皇帝因废黜太子等意外之变,以致肝气郁结,心神耗损,本性又至为刚强,稍有违和,不令诊视,不进药饵,后来宫里西洋人配了一种上品胭脂红葡萄酒,称其为大补之物,高年饮此,有婴童服人乳之效力,皇帝鉴其诚,每日饮用,颇觉有益,可见是做药剂,并非贪杯。”叶嫫嫫在旁接口道:“吃酒伤脾胃还在其末,最可厌是当差误事!”说罢拿眼看萨嫫嫫,那萨嫫嫫是有此嗜好之人,且又十分把持不住,调至永和宫还没几日,自觉此处差事容易搪塞,不仅比先前放肆怠慢,而且夜里偷着吃酒斗牌,竟连和贵人也觉查了,因饮酒赌博等习气,皆为回教教规所不容,故令她十分不悦,昨日将此郑重告与佟叶二嫫嫫,并说:“再这样就请她回去罢。”这时佟嫫嫫想了一想,便趁机向萨嫫嫫道:“既说到这里,我就少不得嘴碎子唠叨一句,干什么也不可由着性子,若是因暂离了皇后跟前,就越发没个惧怕,放胆干那犯章违例之事,误了当差,又起纷争,忒不应该!论起来你也是老嫫嫫了,别说那些新挑上来的毛丫头,必受你调教管束,就是年轻一辈的主子,也拿你当个妥当人,平日也客气敬让三分,须自重才是。”


这几句指到萨嫫嫫短处,她一时没话答对,老大不乐,撇嘴暗道:“不过闲时吃几杯,自个儿掏钱,管谁筋疼?好不央儿的来找寻我,合着你们都有仗腰眼子的!说了归齐,还不是瞅着皇后这二年倒了行市,搁在头几年,你们哪一个不是上赶着巴结?”想着不由没好气道:“你老这是冲谁拽咧子呢?得得!你们是要嘛有嘛,我是要哪没哪!成日家起早贪黑又图什么许的?只求快快交了这边差事,麻利儿的走人完事!”说着转身自去了。佟嫫嫫直气得骂道:“湖涂油蒙了心的!当着主子,就这么一裹脑子犯浑,满口里乱说乱嚷,如何使得?”又忙向和贵人陪笑道:“主子千万莫怪!她就那么个人,仗着跟皇后有些体面,年轻时一句话说不对付,就许犯三青子四愣子,如今老了老了的,越发不招四六!”又将箸递上道:“那菜好歹尝点儿吧,若这样放冷走了味儿,岂不辜负了万岁爷的恩典?”叶嫫嫫等人也直劝解,和贵人只一笑,再不屑理会刚才之事,接过筷箸,偏身在炕沿上坐了,低头看紫檀嵌玉筷子的质地和花纹,然后指着炕几上的盘碗说:“我手上这个和那几件是一套的。”众人皆陪笑道:“正是呢,那是御用之物!”和贵人点点头,暗自思忖:“这里事事排场奢华到极致,只是这些盘碗,虽说雕工与磨工精湛,可惜玉料却是二等,竟不如原先自家用的,大约前些年因战事阻隔,玉料运京是件难事……”叶嫫嫫见她不动,知是不会用箸,便上来把着手教,没几下也就熟了,又见她只夹了两三片笋就搁了箸,忙唤宫女捧过铜盆手巾等物,服侍盥手漱口。


佟嫫嫫在一边悄拉叶嫫嫫衣袖,叶嫫嫫会意,俩人退到灯影一侧,佟嫫嫫才低声问:“赏菜是何意,你大概也是知道的。”叶嫫嫫点头道:“我猜着了,只是跟和贵人怎么说呢?”佟嫫嫫道:“也真是!说罢,她不懂这些规矩。不说罢,又怕临时忙乱。”叶嫫嫫笑道:“依我看,赏菜也未必就是……当初怎么兴下这种说法?简直就是胡乱揣测圣意,如今下面竟当成了惯例,你老说可不可笑?况且同时赏三四个主位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那又怎么算呢?”佟嫫嫫忙摆手道:“小点儿声,仔细让人听见!例不例的,总归是碰巧的回数多些,不能不预备着。”说着又想了想,才道:“那就先不说罢,没的吓着她。”俩人走回炕前,佟嫫嫫指那几个碗盘道:“莫让小丫头子们动手,磕了碰了,不是顽的!”巴朗恐萨嫫嫫在这里又惹气,忙叫她提了灯笼,自己捧了盘碗,一前一后来至外面正殿。明堂内只三五个宫女垂手默立,见她们出来,忙上前陪笑道:“嫫嫫和姐姐在里面伺侯了半日,想是站乏了吧?”萨嫫嫫冷笑道:“我料着你们一个个是惯肯偷懒耍滑的,只是别让我查出来,都悠停着点儿罢!”众人道:“我们何尝敢了!”巴朗笑说:“好生当差,自然不白了你们,若讨主子喜欢了,那好吃的,好穿的,好顽的,岂有不赏的?”众人忙都称是,有一个伶俐的便上来说:“奴才帮着拿吧!你老也歇会子。”萨嫫嫫一手将她推开道:“若磕坏一点儿,把你囫囵个儿卖了,也不值个碗碴子钱!”巴朗问道:“和贵人带来那两个女孩怎么不见?你们首领哪里去了?”众人回说:“她俩个正开箱子找衣裳样子,张公公带人在东配殿清点杂物呢。”


出了正殿,顺着抄手游廊一径往东,因见四下无人,萨嫫嫫便低声道:“我问你一句,你可别恼。前几日果亲王到皇后跟前说情,要讨你去,我在一边都听见了。”巴朗又气又羞道:“你老再混说,我找主子娘娘闹去!”萨嫫嫫忙道:“别只顾说笑,仔细摔了东西。”巴朗道:“我才不管呢!谁先起头儿说来的?”萨嫫嫫道:“你这丫头素来心高,如今头一件是万岁爷指婚,绝大的体面!二则过去就当家主事,府里人口又清净,公婆妯娌俱无,少了许多是非纷争,图个安逸省心!再者瞧万岁爷对和贵人这阵势,往后对她娘家哥哥还能错得了?保不齐日后还得往上升!你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这下可比去果亲王府强远了!”巴朗道:“真真这话不该我们做奴才的私下里说,可这果亲王行出事来也太不堪了,实在有辱皇亲贵胄的身份!嫫嫫听说没有?他在京城古玩铺子闹的那些……”说话间已来至东配殿外面,就听里边高声说话,正要喊人开门,只见两个太监从那边过来,一个在前面提灯笼,另一个一面掀棉帘子,一面说道:“你老过来咋不吱一声呢!”


两人也不搭话,进得屋内,果见永和宫首领张淳清坐在椅子上,正拿着帐簿子,几个太监宫女蹲着查点家伙器皿。见她们进来,张淳清忙起身上前道:“主子有事叫奴才过去何咐就是了,何苦又差嫫嫫和姑娘跑一趟!”萨嫫嫫笑道:“这几件是上边赏菜时送来的,烦你找个妥当人交回去。”张淳清双手接过来道:“这个自然,等过完数我亲自收拾。”萨嫫嫫又看看一地的什物,问道:“该领的都领了不曾?若还短什么只管打发人要去。”张淳清回道:“都按例领了。还有几件是另赏的,已交给叶嫫嫫了,这里有单子。”萨嫫嫫接过来,只见黄签上用朱字写着:“绿龙黄碗四只,紫檀嵌玉箸一对,乌木金银三镶箸一对,珐琅薰笼,珐琅手炉各一只。”看罢递回,拉了巴朗,转身就要出去,张淳清忙命两个宫女相送,萨嫫嫫道:“不必,你们且忙着,我们只三五步就到了。”说着按原路往回走,低声自语道:“不当家花花的!这些不按例赏的东西,让人知道又是一场气闹不清。”巴朗笑道:“你老不去说,谁又会知道?”萨嫫嫫也笑道:“你个促狭鬼!我何尝要去说来的?只是你知贵人按妃例用绿龙黄碗是何意?”见巴朗摇头,越发话多起来:“当年因查出慧贤皇贵妃宫里有几件皇后才能用的碗盘,闹出多大的事来?也难怪,你那时还没进宫呢。”巴朗道:“左不过是万岁爷赏菜时送去的,说算旁人说出大天来,又能怎么着?”萨嫫嫫正色道:“这叫越制!亏你在这里呆过十年的人!皇宫大内多少眼睛盯着?没茬儿还找茬儿呢,千小心万小心都不为过,这倒好,给人辫子去抓!”巴朗道:“或是万岁爷特意赏她用的,也未可知!又与别人什么相干?”萨嫫嫫道:“说得倒轻巧,那王公大臣家里若是抄出黄地描龙的盘碗,只说是皇帝赏菜时得的,难道就不问他一个满门抄斩的罪了不成?”


巴朗笑道:“真真叫胡打比方,这是一回事吗?”萨嫫嫫道:“一回事两回事的暂且不论。你知当时怎么传的?说她存心不把皇后放在眼里,想跟皇后平起平坐,这都算好听的!更有甚者说她整日咒皇后快点……自己想取而代之。孝贤皇后多么宽厚大度的人,当时又在病中,还要出来打圆场,说好话,该劝慰的劝慰,该喝止的喝止,你知道她背地里受的什么煎熬?慧贤皇贵妃那人心里又细,面皮又薄,身子又弱,性情又孤僻,闹出这等事来,她自然是又委屈,又恼怒,难免一时肝郁气滞、虚火攻心,正赶上年根儿底下,来往应酬事多,吃了两口不对付的,再着了点子风寒,便一病不起,没出半个月不就……”巴朗叹道:“都说当年慧贤皇贵妃貌美才高,宫里头一等出众人物,偏我进来得晚,没造化赶上!这事保不齐背地有人嫉妒得发狠才使了黑心,欲加害于她。到底是谁捅出去的?闹得如此地步,必定有个原故!”萨嫫嫫听了,突然冷笑道:“咱们当奴才的,顶好装成天聋地哑,倘若管不住嘴巴舌头,当着谁多说个一句半句的,哪天腔子上的脑袋瓜子搬了家,只怕还做大头春梦呢!”巴朗是个聪明人,见这么一说,心下早已明白了三分,不知如何作答,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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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19 16:20:4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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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2:36: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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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九重殿隔定九重规 绝代玉堪配绝代人

话说巴朗听了萨嫫嫫那七分隐讳三分恐吓之语,心内已明镜是的,再不敢稍有涉及先慧贤皇贵妃之语,只陪笑道:“这是打哪里说起?若不是你老嚼这些个,我又何尝知道了?”说着已至正殿外,早有宫女迎出:“佟老奶奶叫了好几回了!”萨嫫嫫道:“使人也没这么赶罗的!难道说我上膳房吃偷嘴吃了不成?”三人一同进得殿来,那宫女又凑上来道:“你老尽说笑话,能在主子跟前伺侯,吃喝穿用哪一件不是现成的?才刚里面还赏出饽饽,明堂站班的和配殿打杂的一处一盘子,还未动用就赏下了!”萨嫫嫫白她一眼,冷笑道:“见过甚世面?弄块点心就把你兴头的,像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狗是的,在这里叫唤什么?闹得人耳根子不净!”说罢摔帘子进去了。众宫女皆问:“这是在哪里惹下气了?刚才还好好儿的!”巴朗笑道:“不妨事,横竖不与你们相干。”说着也往西次间来,果见佟嫫嫫上来笑说:“只差你们出去一趟,这半天不见回来!”萨嫫嫫道:“你老人家也糊涂了!外面黑灯瞎火,倘不留心毁了那贵重东西,岂不罪过?再说有哪一个备了香饽饽辣饼子的等着我不成?能往哪里吃去逛去?”叶嫫嫫见她口气不善,忙道:“正好,过来帮把手!这会子地炕火下去了,薰笼该添炭了,叫她们把手炉也送进来。”又至近前悄拉她衣角,低声道:“竟耐着些性子罢,主子跟前说那些什么意思?回头这里散了差,我自个儿出钱打酒,上后殿耳房灶间,捅开炉子,现炒俩菜,陪你喝几杯,搪搪寒气,二则也解解乏!”见这么说,萨嫫嫫只得笑道:“你倒好大面子!哪一个要你来请?我自己的份例还吃不完呢。”


巴朗挑帘向外招手,叫宫女送香盒和炭匣进来。叶嫫嫫这才指着一个三尺来高,三足鎏金珐琅器物,与和贵人笑道:“这薰笼上面是罩子,下边有火盆……”说着打开香盒拣了几块,又道:“这香饼子需借炭力出烟才少,微火慢烤,香味才绵长。”一面夹起几块红炭埋入灰内,在当中戳些孔洞,这才把香饼置于隔板上面。萨嫫嫫在旁冷眼瞅着,不禁暗道:果然正是适才黄签上写的珐琅薰笼。连算上前几日赏下的金银,首饰,衣裳,餐具等物,多有不按例的,竟还偷摸打发毛团儿过来送体己,你当是揣在袖内就蒙混过去了?此时又有宫女捧来手炉,巴朗接了,加好炭块香料,送至和贵人手边道:“这里冬季天儿长,虽有地炕火盆,到底手炉也是离不开的。”又递上夹炭用的小火箸子,指那手炉道:“这外层是木胎,内层有铜胆,用来贮炭,添炭时搁在里头就是了……”佟嫫嫫听了问道:“柴炭都领下了不曾?”叶嫫嫫道:“薰笼和手炉脚炉用的红炭,每日四斤;膳房和填烧地炕热炕使的黑炭,每日四十五斤,俱已按此例支领了。”


萨嫫嫫只在一旁支耳细听,并不作声。她向来自恃伏侍过两任皇后,在众仆妇当中体面甚高,连皇太后尚另眼相看,故原不把常在答应的当成正经主子,如今见了这般情景,不由心说:这位和贵人言谈举止好大作派!就凭你古里古怪的有甚高明之处?不过比人脸蛋子生得白些,腰条子细些,在西边那野地方吃过见过什么?人常说:没见过的草儿比常见的花儿新鲜。万岁爷也是一时迷了头!如今既得了恩典进来,不说安分守常,竟如此拿腔做势,侍宠逞娇,忒不知天高地厚了!若再不震吓几句,往后还不知怎么成精作怪呢,倒看能轻狂几日!想到此处,便上前开口道:“这黑灰和红炭怎么皆不按例支领?这成什么规矩?”叶嫫嫫笑道:“什么例不例的,不必如此较真儿,这都是过了明路的。”萨嫫嫫道:“向来皇宫大内吃穿用度必分尊卑上下,皆按定例旧制……”说着又掏出宫规,翻开指着宫份一项:“虽说上用时鲜蔬果,山珍海味,皆由各省恭进,水取京西玉泉,米用汤泉贡稻,但万岁爷也是有份例的,就说这每日盘肉二十二斤,汤肉五斤,羊两只,鸡五只、鸭三只……至皇后便降为盘肉十六斤,鸡鸭各一只,新粳米一升八合,黄老米一升三合,高丽江米一升五合,白面二斤八两,白糖一斤,蜂蜜四两,香油一斤六两,鸡蛋十个,面筋十二两,豆腐一斤八两,泉水十二罐,茶叶十包,鲜牛乳五十斤,应时鲜菜三十斤,应时鲜果……”


和贵人双手合在胸前,惊呼:“我的主啊!一个人能吃这么多东西?”佟嫫嫫笑道:“只不过照此支领备膳,进膳时各人挑几样喜欢的也就罢了。万岁爷既要上奉太后,又要下赏妃嫔,公主,阿哥,有时还要外赐王公大臣,膳品虽多,也糟毁不了的。”萨嫫嫫又道:“皇后以下,份例按位次逐级递减。比方这鸡子儿吧,说起来是平常东西,可皇太后日供才二十个,皇后十个,皇贵妃五个,贵妃四个,再往下的,份例里就没这一项了!”又指一个蹲着收拾火盆的宫女:“你们宫份多少?也说来听听!”那宫女笑回:“你老还不知道?不过每日一斤肉,一斤菜,三钱黑盐,七合五勺白老米罢了。”佟嫫嫫在旁笑道:“虽说太监食钱粮,可那饭金还得从月银里往外扣,论吃的喝的,还比不上你们呢。”萨嫫嫫又说:“那常在答应的,每日仅盘肉一斤八两,陈粳米九合,应时鲜菜两斤,月供鸡鸭五只,比宫女子略强一些罢了。”说着瞄一眼和贵人,跟着又嘀咕:“贵人与常在答应有甚两样的?未经正式册封,往后还不定怎样呢……”和贵人听了笑道:“在这做工的女孩子,我看她们一样也是人,谁又比谁高贵多少了?”说罢暗思:你当我是贪羡这里富贵才进来的?怪道连故事中都说宫闱是个是非窝,人人带双势利眼,果然不错。听说她是皇后那边差来的,见博格达汗待我与别人不同,自然要替要她的主人报不平,借机给我警告,也不好争辩,看她到底怎样。这样想着,面色便不像先前那般和悦,淡淡的有些待理不理,只低头用火箸拨手炉里的炭。佟嫫嫫只道是宣讲宫规,也没理论。叶嫫嫫早已觉出话锋异样,暗向萨嫫嫫摆手,又装咳嗽,巴朗也直丢眼色,谁知萨嫫嫫把头一扭,当没瞧见,脸上似有得意之色,故意提高嗓门儿道:“刚才那四斤红炭不知是哪一个准支的?接例皇太后日供三十斤,皇后十五斤,妃嫔不过四斤,至于贵人,常在,答应,每日只给黑炭十五斤,这红炭是没份的……”


话音未落,就听和贵人道:“你只把那炭送回去,难道哪一个没领的就冷死了不成?”萨嫫嫫没料她竟回应得如此脆快,忍不得气也撞上来,暗说:这宫里的明暗深浅岂是你知道的?这么不问死活的混说混撞!我在旁提醒,原是给你脸,不说念我的好儿,反更不知收敛脾性,再不给你个利害瞧瞧,往后越发放纵难制,岂能把主子娘娘搁在眼里?故而越性儿说道:“奴才劝和贵人掂清身份,别太仗势了!这几日我们熬油费火的夜夜干陪着,教东讲西的辛苦些倒也罢了,可现如今满宫上下,人前背后的都已传遍,说你才进来,就这也不吃,那也不穿,成日吆五喝六,掐尖咬群!这是什么地方?帝国禁宫乃天下中枢,是万民仰瞻的天子居所,凡大事小情皆有王法礼数,岂能像在外头那般胡行乱闹?”和贵人听了这话,越发挑起她内里极度自尊,不觉又是生气,又是不服,登时撂下脸来:“你是什么人?也配来我跟前说三道四!”众人听得险些唬愣,萨嫫嫫还欲还口,佟嫫嫫这才回过神儿,忙上来低喝:“当真是你发昏了!倘惹和贵人一时恼起来,就连万岁爷也须让她三分!那时节你岂不白填在里头?”叶嫫嫫也道:“吃晌午饭时就再三与你说,下晌至晚间还要当差,莫贪那几杯,偏不听,这会子越发嘴里连个把门儿的也没有了!”又与巴朗同来劝释和贵人。萨嫫嫫无处撒气,回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当奴才的跟着主子赚些好体面才是,何苦让个新来的指着骂?这老脸还要不要了?明儿就奏准回钟粹宫去……”正在闹着,忽听来报:“乾清宫胡首领下来了。”众人更吃了一惊,忙至外殿,果见养心殿首领胡世杰带人进来,佟嫫嫫上前问道:“怎么忽喇巴儿的差你跑一趟?上面有何旨意?”胡世杰笑道:“万岁爷正在慈宁宫请安,说话就过来。请和贵人预备接驾。”佟嫫嫫道:“倘若言谈举止有违宫规,或问什么一时不能对答,触得龙颜不悦,岂不是我们做奴才的罪过?”胡世杰笑道:“不必慌张,只是过来略坐一坐,并无旁的。万岁爷自然心里有数。再说了,让佟老奶奶担不是的理也有么?只管放心!”


众人复又进来,将这话转说与和贵人,见她不理,都有些慌了,忽听外面一声“圣驾到”,唬得也顾不上她,忙都出去跪迎。这里和贵人仍坐着不动。一会子就听得一阵脚步响,有一人进来。待静了片刻,和贵人心里明白,这才勉强起身,右手抚左肩,躬身拜下,施以回礼。果然进来的正是弘历,这时以回语连说“平身”,将她扶起,又赐她坐下。此距当初选定她时已过十数日,俩人第二回见面,待近了细看,弘历不由越发自得当时眼力!只是见问她话时懒懒作答,心下纳罕,细瞧才见面含愠色,因想刚才众仆从出来叩见,萨嫫嫫也在其中,便知是皇后故意安插心腹,当时就有些不悦,再一见和贵人面上气色,向来后妃见驾皆万般柔顺,自己何曾受过这等轻慢?心中益加有几分不自在,又不便发作,故只迁怒于皇后。一面搭讪着起身闲踱了几步,因见多宝格上有一锦匣,随手打开,原来里面盛着各式玉珮,雕有一统万年,太平有象,五福捧寿,龙凤呈祥等样,约十来块,均未打络配穗,皆是半透明青白色,乍一看来,无甚分别,想了一想,遂与和贵人笑道:“如今西域全定,往后每岁春秋两季,以玉代赋,上贡朝廷。都说你们那里人人爱玉识玉,你只瞧瞧这里有和田玉没有。”和贵人刚才因萨嫫嫫那几句话当真气恼起来,正欲拿人煞性子,当着他面,暂又寻不到由头,听这么一说,暗自冷笑道:若连这也认不出,岂不白做和卓家族的女儿?你们这里也忒小看人了!故而口里没好气道:“我只见过西边那点子世面,岂能认得这里石头?”弘历笑道:“这有何难?你若熟识和田玉,自可与他玉鉴别。”和贵人越性说:“我若鉴准了,博格达汗可依我一件事?”弘历见这么说,心下喜欢,笑道:“只你开口,莫说一件,十件百件朕都依得!”和贵人心想:还未听得后半句就这么满口答应,只是过会子别反悔就好,遂道:“世人都说博格达汗说话是什么金什么玉,总之不能变卦。”弘历听她将“金口玉言”一词说成“什么金什么玉”,大觉有趣:“任凭你说,世上何事是朕办不到的?”和贵人脱口而出:“往后哪一日我说这里不好了,博格达汗可开恩准我回去?”


弘历听了一怔,因想前日她还遣人奏闻,准其于宫中仍按回部旧俗佩匕,自己也痛快开例了,此番必是有人故意挑衅,否则凭白无故的何出此言?故而容谅她气头上不曾惦量话语轻重,自己又不能反悔刚才百件所求也依之诺,又不好应允她之所言,思来想去,只心说:终归是孩子气没甚心机,倘能逗她顽笑几句,或许就将赌气一事丢开,也可彼此亲近些,于是将匣中玉珮一一摆于案上,指与她笑道:“这里只有一块和田玉珮,你将那不是的拣回匣内,只挑是的拿在手中,朕来裁夺。倘若无误,且又略能指出各自原故,朕依你就是。”其实是故意使了一个障眼法,那匣内珮材有玉髓,岫玉,翡翠,南阳玉,龙溪玉,台湾玉,蛇纹石,蓝田玉,贵州玉等,根本无一块真正的和田玉。和贵人哪知此情,自是信了这话,遂近案前挑拣。多数的只瞥一眼,便搁回匣内,其中一块岫玉珮,一块龙溪玉珮,她说“涩”,一块碧玉珮说“不匀”,又一块翠珮,她举向灯前一照。弘历在旁暗道:翡翠色地子常见多为鲜绿,这一块偏近青白,对灯必是观其盐粒子,便知难不住她,再一块南阳玉珮她只说“色杂”,一块玉髓珮仍说“涩”,如此十几块一一看过,只剩了一块蓝田玉佩,来回看了几遍都说“不像”,又自语:“哪里还有呢?难不成这个就是?”弘历只含笑交臂看她以何判别,但一见她向腰间解下一柄小匕,立刻局促起来,心中已知八九,原来这和田玉不仅润如凝脂,且纹理坚密,那蓝田玉远不比它质硬,钢刀一刻,则出划痕。


果然刃下之处,划痕立现,和贵人随即将匕调转,使玉柄“当”的一击,那珮应声而碎,玉柄却纹丝未动,她将案上残佩拾了一块,向半空一抛,又使手接住,向匣内一搁,笑道:“不是你说错了,便是我鉴错了,哪里有和田玉呢?”弘历嘴里不说,心下暗服,虽面上略有挂不住,但还想逗她顽笑,随手向腰间一摸,果触到一块玉珮,原来自己每日戴那块“慧思雅涵”和田白玉佩,因昨日传旨造办处重新配盒,今晨才换上这块和田青玉双龙佩,竟正好派上用场!想着一面单手挑解拴玉的明黄络子,一面笑道:“你那匕柄必是一块和田玉雕的,以此相击,那蓝田玉岂有不碎的?与朕看看如何?”说着已将络子解开,近前两步,趁她递匕分神之际,一手接过,一手在下面迅速将那青龙珮轻轻往匣内搁了进去,面上仍不动声色,低头向掌中看时,只见好一把玲珑短匕,白玉马首把柄,外鞘镶金嵌宝,抽看时刃有霜雪之色,且锋锐无比,不禁说道:“好生眼熟,这纹饰必在哪里见过。”和贵人听了也不由暗想:此乃祖传一剑一匕,两器皆此纹饰镶嵌,这一件我戴着片刻未曾离身,他如何见过?心中想着,口里只追问:“刚才我鉴得可明白?”弘历只得笑道:“朕再细看看。”说着向匣内假意翻弄,随后拣出那块双龙珮来,递与她笑道:“这不是?可是你走了眼了!”和贵人接过一看,登时道:“刚才并未见过这个,且我数着来的,共是十六块。”说着又向匣内细数一遍,果然多出一块。弘历不想她这般仔细,见再瞒不住了,想要笑,忙又忍住了,和贵人见此更生疑感,无意往他腰间一瞥,顿时也忍不住笑说:“准是刚才现解了的,混在匣里哄我!”弘历低头一看,自己原是将那空络子连明黄穗子顺手掖在荷包内的,谁知因过于匆忙,一半还垂挂于外,明摆着带出幌子来。


弘历掌不住起笑道:“朕与你顽呢!刚才见你的神色,想是奴才们服侍不周?或者出言不逊冒犯了你?果有不遂心,也该告诉朕才是,当真与那起饶舌小人计较,只管在此自闷自气,倒不是那大方明礼的心性品格了!”和贵人听了这几句解劝,反倒没了语言,不由低头自审,刚才未免太造次任性了些,越发觉得他所言入情入理,只自渐自愧起来。弘历见了,这才放心,此时二人反倒没了开始那般拘束,弘历以回语与她随意攀谈,和贵人自是倍感亲切,一时忍不住又笑,忙又解释:“博格达汗,你还带些东疆口音,竟似与一个哈密人说话呢!”弘历笑道:“朕习学回语已两年有余,确是由哈密回王的遣使留京教授的。如今只是不会认,不会写,往后你教朕写你们的字,朕教你使毛笔写汉字,如何?”又凑近些低声道:“朕也改成你那喀什口音可好?”和贵人听了,含笑不语,只随手摆弄案上几支羽毛。弘历因见案上空空的,便说:“你也忒老实,既是没有文房用具,何不打发人要去?”说着从她手中取过一支来问:“想必这是你们写字使的羽笔了?”又问是什么制的,和贵人回说是鹰羽,弘历笑道:“这支给朕罢,往后也好练习你们的字。”和贵人道:“这几支日常已写旧了,赶明儿我削几只新的。”弘历只说:“要的就是你使旧的。”本来一句平常话,经他一说,倒显出意味无限,和贵人一时只觉面红耳热,弘历见状,不由得也动了情,伸手在她腕上一握,和贵人忙抽回手,推说:“那笔尖需经常通洗,书写时方才滑畅。”说着忙走去取来一只白玉碗,便要向其中注清水。


弘历见了忙拦道:“且等一等”,说着将那碗接过,见它约有手掌大小,质地晶莹纯净,胎体纤薄透亮,桃形双耳,花瓣圈足,全器似一朵盛开之花,底部又浮雕一柄花茎,外壁以细金丝红宝石镶饰成花朵枝茎。弘历何等世面没见过?竟也不觉看呆了,半晌方道:“好精致东西!如今宫里有十几件波斯国顽器,雕嵌工艺倒与它有几分相似!”和贵人道:“镶嵌宝石看多了倒觉太过花哨,还不如这里玉器表面光素的好些。其实若论琢玉之精,即使和田也比不上痕都斯坦。”又指那玉碗:“这就是从那里购得,出于名工之手,原是一对,如今……”说着怔了片刻,才又道:“前几年四处逃难,保全一命已属万幸,哪还顾得上身外之物?”弘历料定此物必与她有些干系,又不好立刻细究,故只岔话问:“痕都斯坦为何地?是南疆某城,还是西域别国?”和贵人摇头只说“不曾去过”,然后翻出一个皮面簿子,将上面舆图指与他:“这里是叶尔羌,西侧紧邻便是喀什噶尔,再往西过葱岭即巴达克山,从此西南行,有部曰阿富罕,其东南即为痕都斯坦,系一回子大国,其境内崇山四围,滨河城堡,星罗棋布,相传彼地有佛迹,益知即北印度交界,或昔为天竺属,后为回部属,皆不可知。”弘历听毕不语,把玩良久,不忍释手,和贵人因想刚才赌气时毁了一块玉珮,心内略有歉意,便说:“博格达汗若不嫌它粗陋,就拿了去吧,不过是一平常器物,我只拿它作洗笔之用。多少珍宝毁于战乱,也没有单去稀罕它的理!”弘历暗说:真真好大口气!又笑道:“君子岂能夺人之爱?只是刚才你说玉器嵌宝工艺,远的不论,单比现存之明宫遗玉,其中万历帝御用之白玉金盖碗,白玉龙首带钩,白玉寿字花笄等件,皆镶珠嵌宝,朕并非以此为奇。”说着抚碗叹道:“壁薄如蝉翼,纹细如毛发,轻巧圆滑,抚不留手,真乃鬼工仙工!据朕看来,苏州专诸巷玉工皆不比此治玉之精绝!”又不住叹问:“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难为他如何磨来?实非中土玉工所能仿也!”

和贵人道:“我家原养着上百的淘玉工和琢玉匠,叶尔羌又有现成的密勒塔玉山,可惜那时年纪小,又贪顽,于此疏懒,不曾太多留心!”弘历笑道:“朕想将它拿与造办处,让那些玉工见识见识,须向你借些时日,可使得?”和贵人说:“只管拿去就是了。世上珍宝不可计数,不过各人只拣那与自己有缘的喜欢罢了。故据我看来,世上只一件玉器是好的!”弘历笑道:“且说来听听。”和贵人道:“说来话长!我曾祖父因是次子,不能世袭掌教,也与王位无缘,他生性平和,喜读书,好游历,那一年途经痕都斯坦时,突染暴疾,临终前因知不能归葬故土,万分伤感,特请当地名工,制成一件碧玉西蕃莲大盘,遣侍从辗转送回,我族中将此物世代珍传,那原是对祖先的敬缅,若单论玉料,花纹,雕刻,磨工,它也堪称痕玉极品!”弘历忙问:“可得一观?”和贵人摇头道:“早已被准格尔汗抢夺去了!我父亲离世前还对此念念不忘,至死都没有瞑目!再三嘱我哥哥和堂兄弟们不可放弃寻找。”说罢默然神伤。弘历听了向她询问那玉盘的大小,外观,色泽,和贵人一一告之:“圆形,侈口,平底.圈足,宽平沿,深碧色,盘底刻字,径得二尺,围约六尺五寸。”不免又叹气道:“不过随口一说,博格达汗何必当真?那玉盘怕是早已毁了!”弘历笑道:“既是不当真,又为何告诉的这般详细呢?”和贵人一时无言以对。此时就听自鸣钟当当打了十一下,弘历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又安抚了几句,方拿起那支羽笔去了。不在话下。

(中略)


因和贵人头一回往各宫去请安,佟嫫嫫一面催人伺候梳洗,一面再三再四嘱咐行礼答话的规矩,叶嫫嫫在旁笑道:“不用忙,时辰还早呢。”和贵人问道:“这里女子平日都做些什么?闲时如何消遣?回头她们问话,我略知道一二方可对答。”佟嫫嫫道:“不过做些针织女红,闷了逛逛花园子。”和贵人笑道:“那岂不是太无趣了?”佟嫫嫫笑道:“想瞧排场还不容易?单说每月初一十五宫内演戏,到了年下节下一演更是十来天的连台大戏,好不热闹!叶嫫嫫道:“万岁爷和皇太后的寿诞,要称万寿圣节,那是一年当中举国上下最隆重的节庆,自然是热闹非常。不过就是平日里去行宫住着,赏花观景的也比在大内便宜一些。格格们踢毽子、打秋千、抖空竹、放风筝……哪一样不是可顽的?”和贵人笑道:“这里姑娘头上戴那些首饰,穿那样绣花绸缎衣裳,下头又是高底子鞋,怕连站也站不稳,方才说踢毽,如何顽得?”叶嫫嫫笑道:“数九格格踢得好,她偏喜欢扮成小子样,只梳一条大辫儿,把褂襟子下摆往腰搭里一塞,再借穿了阿哥们的薄底快靴,咚咚地踢得可麻利着呢!有一回竟把毽踢到御花园亭子顶上,现去传人用竹杆子捅下来,直又踢到天将黑才罢。”和贵人笑道:“独她这样活泼,想是年纪最小了?”佟嫫嫫笑道:“那是庄亲王的老闺女,隔三差五皇太后闷了时才接她进来,不过跟着宫眷格格们一块儿陪着老人家说笑散逛几日就是了。她大姐端柔公主自幼由先帝命在宫中养育,正经是皇太后身边调教的,论起来也算是万岁爷的妹子,如今下嫁蒙古已十五六年了。”叶嫫嫫道:“各宫主位平日里除做些针线,闲时读书,写字,弹琴,下棋……自然有得消遣,不过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以温柔贞静为首要。”


和贵人听着,一眼瞧见那块青玉双龙佩还遗落于案上,便去过将它拿起,一面抚弄细瞧,一面不由问道:“博格达汗每日都做些什么?”佟嫫嫫道:“这可不是主子打听的事,后妃不得干政,这是祖宗家法,人人必须恪守!”叶嫫嫫笑道:“你老也太过小心了,日常起居也不是保密之事,别存心留这个意就是了。”这才对和贵人道:“万岁爷每日卯时即起,漱洗拜佛之后向皇太后问安,再到弘德殿看祖宗圣训实录,早膳之后先览中外庶政、批阅奏折,次召王公大臣与之议决,至午方散。午未之间进晚膳,再理未了之公务,若有闲暇,或读书写字、或吟诗作画、或鉴赏古玩,酉时再进一次晚点或酒膳,沐浴念经之后也就安寝了。”和贵人问:“天天如此?”叶嫫嫫笑道:“何止天天?月月年年皆如此!就是一年之中行程也早按章程定妥了:元旦至奉先殿祭祖,上寿康宫向皇太后祝贺、御太和殿受群臣朝贺,在养心殿开笔写心经,正月典礼最多:祭太庙,祈谷,宴请外藩王公,近支宗族,满汉大臣,在重华宫联句;上元节观烟火,看花灯;二月祭社稷,开经筵,从大内移居圆明园;清明谒拜东西二陵;四月祈雨;五月端午观龙舟;夏秋多往承德接见蒙古王公,举行木兰秋弥,若在京里便去清漪园,玉泉山,香山,盘山几处行宫歇暑,至南苑骑射行围;八月为万岁爷寿诞,各方来朝,举国欢庆!十一月冬至祀天大典,从圆明园回居大内;十二月朔日开笔写福字分赐王公大臣;年底外藩来觐,又是一轮的召见,赏赐,宴请……”

和贵人正听得发呆,就听说有人送来一套文房用具,纸笔墨砚,并笔筒,笔架,笔洗,镇尺等物,一应俱全,尤其那只青玉荷叶笔洗,洗底四围雕着花叶草虫,精巧可爱。又一个明黄地缠枝花纹的长条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并排合装五只毛笔,拿起一枝,只见笔管上阴刻填蓝楷书三个小字,笔端乌黑光亮,毫根用丝线缠绕数圈,盒底又加贴明黄题签,上有“臣尹继善恭进”几个墨字。又想起昨夜玉碗一事,遂命古丽坦取了,交与来人带去。原想将那双龙佩也一并交去,转念又欲下次当面交还。一面从文具中拣了一张雪绵素花笺,用羽笔在上写了,一面唤过带进宫的贴身侍女,另一个名唤帕哈儿的,吩咐道:“咱们进来凭白得了许多东西,若不还礼,岂不让人小看?于情理上也说不过去!照我写的差人往哥哥那里把这些取来。”帕哈儿接过笺子瞧了瞧,道:“这痕都斯坦银丝缎和波斯金花手帕,原先你最不喜用,嫌它花样俗气。”和贵人笑道:“你懂什么!要说衣料这里哪样没有?总要挑些新鲜织法的才好!我临上京时随手拣了几匣波斯松石首饰命人带了,这里各色宝石首饰玩艺皆不缺,独少见松石的,赶巧派上用场了!”帕哈儿笑道:“那都是过去节下赏人用的,如今好的是没了,你嫁妆里那些奇珍异宝只怕这里人也未见识过,头些年打仗连咱们新老两处宅子并几处园子全毁了,更别提这些东西了……”和贵人打断她道:“偏你多嘴,还说那些做什么?要紧的是把我用惯的马鞍,马镫,马鞭并护膝这些马具一样不落全送来。再有那个大红箱夹层内有三个绿绒口袋,里面是十来块籽料,也取了来。”帕哈儿又问:“你日常用惯的衣裳首饰也一同带来吧?”不知和贵人如何作答,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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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10 11:46:5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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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0 12:51: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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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和颜悦色一叩慈闱 卓尔不凡二识各宫

话说和贵人正嘱侍女不必取首饰进来,只说:“一半留给五叔六叔家的妹妹们,另一半等新嫂子过了门给她吧。”说着有宫女用小茶盘捧上一小盖碗莲子红枣羹,和贵人接过刚喝了两口,便听人来报车轿备妥,佟嫫嫫等忙伏侍漱了口,再与她披好斗蓬,一切停当,才送至西次间外,出了正殿,在永和宫门前上了轿,只由叶嫫嫫、萨嫫嫫并六个宫女跟随,向西从承乾宫门前顺东长街过日精门,在交泰殿前出月华门,进西长街,一径往南,再进隆宗门,便到了慈宁宫南正门。只见门外有八字影壁,陛前一对鎏金铜麒麟分踞御路两侧。和贵人在东侧永康左门下了轿,嫫嫫近前将帘掀起,扶她下轿,拥着缓步入内。进门迎面便是一座明黄琉璃瓦顶宫殿,前后出廊,面阔七间,殿前月台陈设四座鎏金铜香炉。此时已有慈宁宫首领王得福带人迎出,上前行礼毕,方道:“今日天气晴暖,皇太后才刚在花园里遛弯儿,这会子正与几位格格在咸若馆楼上说话儿呢。”说罢命一个小太监在前引路,一行人从东墙垂花门,穿过揽胜门进慈宁花园,再向北行不远便到了咸若馆,馆前有一处花坛,东西北三侧皆有楼环绕。进得咸若馆大殿,抬头便见御题的“寿国香台”匾,又有一副镶錾金字楠木联牌,联云:


日耀东瀛,璇室问安云似绮。
星回北斗,珠宫寄赏物皆春。


上了二楼,东次间外站了一排宫女,有一个忙上来打帘子,另一个往里报说:“和贵人来了!”进到里间,一时间顿觉花团锦簇,甜香扑鼻。抬眼观瞧,只见正面炕上铺着大红猩猩洋毡,大红缂丝万寿无疆靠背和引枕,地下设着紫檀边座镶四时花卉玻璃插屏,东西相对各六张紫檀六方绣墩,一色的绣黄缎子锦套,上搭银鼠椅褥,两排墩下又各一只紫檀座珐琅火盆。一位老妇正端坐炕上,身穿石青织金花缎玄狐腋褂子,头戴青狐皮暖兜,年约六十上下,身板健朗,气度非凡。和贵人料定这一位便是博格达汗的母亲,这里人所称的皇太后了。她身边又立着几位年轻女孩,个个花容月貌,金镶玉裹,一位秀雅超逸,一位温柔可亲,有两位好似姊妹,还有一位形容尚幼,最惹眼一位说话举止与众有别,只见她头上挽着漆黑油亮的发髻,插一对金累丝镶红宝石蝴蝶簪,耳戴赤金镶红宝坠子,身穿大红洋缎牡丹戏蝶银鼠皮袍,项下佩寄名锁,护身符,八宝攒珠的金项圈,袍摆下端微露一角葱绿撒花的春绸绵裤,脚上一双大红锦缎满帮绣花的高底子鞋,此时正一面咬糖葫芦,一面问道:“那多早晚儿才动身往蒙古去呢?”就听太后笑道:“哪有说去就去的?自订婚起需连忙几个月,一过立夏,先是钦天监将应指额驸合批八字,算出命相合配者,送交宗人府,量择数人,带领引见,再由皇帝指配,往后又是纳彩,下聘,铺陈,合卺,婚后归宁省亲……”说着就见和贵人等进来,这才住了话。


叶嫫嫫忙引和贵人上去拜见,太后召她至近前,先与她指认几位格格,什么辈数,如何称呼。和贵人一一行礼,众格格都在原地还礼,独刚才那个问话,被称做九格格的,先“哟”了一声,瞪大眼睛,盯住直看:“了不得,竟有这样的人儿!”说着又上来拉住和贵人连问:“可有名字没有?几时来的?现住哪里?”又说:“闲了找我顽去!”和贵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太后便指着九格格与她笑道:“往后呆长久你就认识了,她是我们这里一个出了名的宝货,京里俗称二百五,说的就是她了!”这原是大家平日取笑九格格的顽话,独和贵人不解其意,故鸾喜忙抢说:“五百两银子乃为一封,二百五十两就是半封,正好与半疯二字谐音。”众人见她说得一本正经,益发笑倒,太后喘嗽笑道:“说到这个半疯,典故也多,倘被她瞧对了点子的,那便无论亲的热的,远的近的,整日混说混笑与人家腻在一处!再有那宫里城外,好吃好顽的,好耍好逛的,昨儿是什么故事,今儿有什么新闻,无她不知晓!这么个话口袋子在跟前,有多少愁闷是不可解的?只别赶到她恼了,那便由着性子胡打海摔,混哭混闹起来,竟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九格格一时羞了,红了脸央道:“哪里就像老祖宗说的那样了?况有远客才来初见,就揭人家老底!”众人笑道:“可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这个人也有臊的时候!”又与和贵人道:“只叫她小九儿就是了。”又说笑几句,太后才命和贵人在身侧坐了,拉住仔细端详,半晌才头点道:“难得生得这么标致齐全,果是白玉雕得一般!”又问多大了,听见回说二十五周岁,大出其料,叹道:“这团圆脸倒带出一股孩儿气,眉目间又略显刚性儿,真真不俗的面相!”又指和敬与众人道:“这俩个若是站到一处,竟看不出谁更年长些!”又上下打量和贵人一阵,便似不悦,与叶嫫嫫等人道:“大正月里让你主子穿这么素净,就算她不懂这些,要你们又是做什么的?”叶嫫嫫几个忙跪回:“按例赏的衣裳首饰俱已领下,只因万岁爷有旨:和贵人仍留穿本族服饰,衣裳须另做新的,尺寸已交上去了,不几日便可领下。”太后这才点头:“倒也罢了,她这模样的戴多了首饰反倒俗了。正好,赏格格的年礼里有新鲜式样的红宝石蝴蝶簪,去取了来,不必多,只戴这一样,管保又俏式又大方!“说罢传与总管曹进孝,命他使人打点赏赐之物。


九格格听太后说年礼,在旁笑道:“那只镀金画珐琅的小怀表顶顶有趣!揭开盖子,里头画着花啊树的好景致,边上镶了一圈珍珠宝石,另有一个小金钥匙,用它对着提把一拧,就格登格登地响……”太后笑道:“那是红毛英吉利国进贡的玩艺儿,原是赏阿哥们的,偏你抢小子顽的东西!”一句话引得满屋皆笑,九格格指着和贵人拍手道:“快看,她笑起来的模样,活像那表盖里画的白衣赤足的西洋美人!”众人听了都说:“可不真的,只短背上那一对羽翅子!”太后笑道:“画上又不会说不会动的,哪能有这么好?只是这眉毛忒浓密了些,再则这唇上腮上怎么连点子胭脂也不用?你瞧她们……”说着用手一指众格格,和敬陪笑道:“依孙女的糊涂见识,西域女子生得轮廓分明,穹鼻鹘眼,须得浓眉才压得住,倘也像这里一样,描细长眉,点樱桃口,反倒不搭配了。”太后笑道:“说得有理。”九格格笑道:“哈哈!这就叫做: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峨眉朝至尊!”太后对她道:“只管嘴上梆梆的,人家比你大不了多少,正经也是西边回回国的金枝玉叶,我听皇上说,前些年她合族给蒙古那起逆贼囚了,她跟着全家吃了许多苦处,如今又万里迢迢嫁到这里来和亲,满州格格往蒙古去还没人家一半路远,都是爹妈生父母养,偏咱们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就不是了?你们只道能成大器的男人,老天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女人何尝不是?从小娇生惯养,成天哼哼叽叽,受不得半点委屈,这种人多半也是些命小福薄之辈。总要经些磨练劳苦,眼界心境才能开阔高远,日后方享得起大福大贵。”说着又指和贵人道:“我看这孩子倒像是个有福的。”九格格听了笑道:“难道我们当格格的,只有一种往蒙古去的福不成?”太后笑道:“既这么说,皇上命格格下嫁蒙古,倒是皇上的不是了?”九格格撅了嘴道:“自然是皇上的不是!若给我指个什么蒙古额驸,哪天日子过不对付了,那小子惹得我性子上来,真动了手,倒是他大头朝下让人抬出去,岂不是连皇上脸面也不好看?”太后哈哈大笑道:“你们听听这刁话!快撕她的嘴!”和婉一边过去给太后捶背,一边抿嘴笑道:“你少兴头些罢,这不是咱们私下里顽笑。”和敬也道:“让人听了像什么样子?这哪里是你一个女孩家说的?”


太后笑道:“大格格她们都是端庄知理的,着实惹人怜惜,好的你不学,偏学得贫嘴贫舌!”九格格道:“我若真走了,哪一个来逗你老人家开心呢?”太后笑拍她道:“说得好可怜见!倒真舍不得你去了!”九格格又道:“刚才好象是说婉儿的事已议定了?”太后笑道:“人家还比你大一岁呢,就这么混叫起名字来!”和婉早已红了脸,直拉住太后撒娇:“老祖宗快听听,这个人今儿可不又疯了?好好的把我排派了一顿子去,再混说可不依了!”九格格道:“你平日里满口小九小九的乱嚷,我还是你们姑辈呢,就不怕我恼了?”和敬在旁打趣笑道:“这里有个原故,因庄王福晋早就说下,让大家这么叫,为的是好养活。”九格格听了,信以为真,遂将此事搁开:“既是这样,那就随你们叫罢,好在不误吃不碍喝的,我也惯了。只是老祖宗若疼我,就别让我往蒙古去,赶明儿我要挑个乘心如意的才嫁,也好长长远远留下伺候你老人家……”众人听了忍不住又笑,独和敬低头不语。太后笑道:“越发该打嘴了,你阿玛就把你惯的这样!”正在说笑,就见几个宫女送来备下的赏物:宫绸两匹,大红绣缎荷包一对,金累丝镶红宝石蝴蝶簪一对,红玛瑙如意一柄。太后与叶萨二位嫫嫫道:“好生伺候和贵人往皇后那里请安,再去见见各宫主位,晚间也不必与她们一同再来了。”


叩辞出来,叶嫫嫫从捧赏宫女手中将那荷包取过一只,递与和贵人:“主子请留意,莫让丫头们就这么收了去。”和贵人不解,接了一瞧,原来是一个大红缎子堆绣四面扣合的精致小袋,随手抽开系子,不想掉出两个通体纹饰的小金块子,遂问是什么,做什么用。叶嫫嫫回说叫锞子:“凡散碎金银,十两以上铸成的叫元宝,十两以下叫锭子,一两以下叫锞子,皆铸成各式花样:必定如意,八宝联春,状元及第,玉堂富贵……就为讨个口彩,图个吉利!”又指和贵人手上那两个:“这上面铸了一对柿子和一柄如意,取个谐音,就叫事事如意。另一个荷包里必装了一对岁岁平安。”和贵人笑道:“原来如此。你若不说,我还当是放针线的。”叶嫫嫫笑道:“这荷包多由长辈赏给晚辈,且里头不能空空的,必装一两枚锞子,以示钱财满袋。若是家贫者,塞上几个大铜钱,也一样尽了这个意了。”说着来至宫门外,服侍和贵人上了轿,又往钟粹宫去。至宫门外,复又如前,下轿步入。一进前院,迎面又是一座明黄琉璃瓦顶的宫殿,台基下陈设着铜凤,铜鹤,铜炉各一对,进了正殿,抬头便见御题“淑慎温和”四字大匾,左右联曰:


篆袅犹炉知日永
风清虬漏报春深


匾下正中设宝座,屏风,香几,宫扇等物,两侧用花梨透雕的落地罩子与东西次间隔开,脚下方砖漫地。这里首领太监冯时正与宫女绿葱儿问话:“昨儿敬事房来人说,年事已毕,各处宫训图俱已收交景阳宫学诗堂,只短咱们这一处的,问是什么原故。”原来这一套十二帧古代后妃懿德宫训图,凡遇年节时,才于东西六宫张挂,年毕收回,其中《徐妃直谏图》悬于钟粹宫明堂西壁,东壁则悬梁诗正敬书圣制《徐妃直谏赞》。绿葱儿回道:“按例过了十六就该交回,且年年是由我登梯爬高的亲自动手,唯恐别人不经心弄坏半点子,岂有不记得的?只是灯节前几日主子娘娘就说了,瞅着那画心里舒坦,命不许摘。横竖我们做奴才的,也是白有心性主张没处去使,少不得两头挨骂罢了!”冯时指着她笑道:“你这张嘴!幸而我这里是好说话的,”绿葱儿抢笑道:“倒不如说,那个老货离了这里几日,我便反了,就是她在又怎么样?”


话音才落,居然就见萨嫫嫫引人来了,俩人忙住了口,绿葱儿掩嘴偷笑,冯时上来行礼道:“主子娘娘命不拘哪一位跟着的嫫嫫进去,有话吩咐。”萨嫫嫫会意,撇下众人,自往东暖阁去,进到里面,只见皇后正歪在南窗下炕上,倚着东板壁的大红绣缎引枕吸兰花烟,家常穿着酱色妆缎八团凤大袄,下面是石青厚绸夹裤,散着裤角,外面披着石青刻丝银鼠褂子,头上用攒珠勒子随便挽着头发,两太阳穴各贴一块小圆膏药,还未梳洗上妆,益发显得憔悴。宫女藕节儿跪在炕前脚榻上,使一对美人拳与她主子捶腿,另一个唤作菱角儿的,立在一旁捧着漱盂手帕等物。见萨嫫嫫进来,皇后才抬抬眼皮,懒懒问道:“打慈宁宫过来的?都谁在那边?可说了什么?赏了什么没有?”萨嫫嫫忙请安回道:“几位格格都在。皇太后只问了几句平常话,就让往这里来了。”又将赏物报诵一遍。皇后吐了一口烟道:“今儿不想见外人,就说我身上不爽,好歹拿两匹尺头把她打发了就是了。”萨嫫嫫连声说是,正欲退出,就听又问:“昨儿黑间皇上去了?”萨嫫嫫忙回:“只坐了一会子就走了。”皇后愣了片刻才说:“你儿子的差事我留意着呢,还是让他先跟永基上学吧,往后有了好的再调换。”一面说,一面与捶腿的藕节儿使眼色,藕节儿忙起身取过一只红封递上,皇后道:“这几日辛苦你了。”萨嫫嫫忙跪下接了,又磕头道:“奴才谢主子娘娘的恩典!”皇后点头道:“克吧!”萨嫫嫫后退着出了东暖阁,这才转身穿过东次间,来到正殿,与众人道:“主子娘娘才刚吃了药,这会子已然躺下了。说了请和贵人先往别处去,改日再过来也是一样的。”说罢又与首领冯时道:“让你挑两匹上好的宫绸,回头差人送到永和宫去。”又与和贵人道:“快谢恩罢。”和贵人由叶嫫嫫引着,对着正殿匾下空宝座拜过。几人又出来,往承乾宫去。


一进承乾宫正殿,就闻到一股子药味儿,首领刘安已带太监宫女等迎出,上前行礼道:“适才太医过来请脉,这会子药房正煎药呢。我们主子说了,请和贵人进西次间说话。”说罢引众人进去,还未站定,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已搀了令妃从西暖阁里出来。待她在南窗下炕上坐稳,萨嫫嫫才引和贵人上前行礼,令妃忙欠身说:“快替我扶起来!”又喘息命道:“看座。摆茶。”和贵人落了座,不住悄悄打量对方:只见令妃身穿秋香色倭缎素褂,外罩米黄色江绸绣墨菊镶边坎肩,围一条纯白狐肷里子银红妆缎面子披肩,衣裳里外皆半新不旧,通身上下也不饰珠翠,面色腊黄,身量细瘦,低眉顺眼,罕言寡语。萨嫫嫫见她实在难于支撑,便说“不敢多坐了”,和贵人随即起身告辞。令妃并不很留,客套了两句,才说:“改日闲了只管过来。”说罢命人预备赏物,又是宫绸荷包之类,不消细说。


出了承乾宫,萨嫫嫫等正在宫门外服侍和贵人上轿,忽见不远处两个小太监在那里,一个向这边探头,另一个凑在同伴耳边:“如今被打了个臭死,还一口咬定那二百两银子不是他偷的……”正欲喊来问话,就听那个探头的道:“出来了,快住声儿!”说罢用肘捅那一个的肋条,拉了他一同跑上前来。萨嫫嫫半哄半吓问:“哪个行当上的?鬼鬼唧唧的在干什么?仔细敬事房巡查的过来,拿你们当贼锁了去!前几日乾清宫库银失盗,庄亲王可正带人日夜审案子呢!”那个嘴快的忙陪笑道:“俺俩在永寿宫愉妃娘娘跟前当差,向来安分守常,只知低头干活。”萨嫫嫫来回瞧了他们几趟说:“怪道眼熟呢!姓什么来的?”就听回说:“俺姓蔡,他姓窦,愉主子就随口唤做菜包子和豆包子。”萨嫫嫫笑啐道:“就短肉包子了,凑到一处,真是一顿好饭食!”又问:“头年五阿哥病危,可是你俩到钟粹宫送的口信儿?”二人忙回:“可不正是呢。不过那肉包子是没有的事,愉主子长年吃素不沾荤腥的。刚才俺首领打发奴才过来回一声,愉妃娘娘正在做佛事,等念完经,怎么着也得一个时辰,今日怕是不能见了。”萨嫫嫫听了,心中暗想:倒不是和贵人就值当谁高看一眼,只是如今像愉妃这号混得最不济的,竟也攀比皇后的派头来个闭门不见,动辄拿腔拿款起来!这么越想越气,不由冷笑道:“主子娘娘如今病到这步田地,岂不是平日过度劳乏做下的病根子?你们只管抱怨她口角锋芒,心术利害,倒也打眼瞧瞧咱们这些各宫主位,正经哪一个是当家管事的料儿?若论藏私心图安逸,哪一个又不是全挂子的好武艺?”唬得那俩个连声央告:“好祖宗嫫嫫!哪里还敢提主子娘娘一个字?敢是活腻了往虎口里白白饶送去?”萨嫫嫫一听,越发恼怒,指着他俩便骂:“猴崽子!你们私下说的那些恶话,歪话,浑话,别打谅谁不知道!哪天招翻儿了我,全给叨登出来,那时节大家过不成安生日子!”叶嫫嫫见状,连忙上前解劝:“愉主子这档子事连皇太后都不大理论,哪里就轮到咱们做奴才的多嘴了?”又直冲轿子努嘴,低声催促:“直要在这里说上一天才罢?哪里有闲工夫扯这些个?”萨嫫嫫又狠瞪那俩一眼,这才住了口,一同跟着往庆妃的储秀宫去了。


到了宫门外,还没等和贵人下轿,可巧首领孙玉福带了七八个太监从里面出来,一见轿子,一班太监都一齐垂手站住,独孙玉福赶上来陪笑道:“令主子昨日就传过话来,让我们主子今日过去,下半天才能回来,连午膳也吩咐端到承乾宫去。不巧刚才已往那边去了,说了先请和贵人回去,改日再见。已命奴才把宫绸等物预备好了。”又压低嗓门与两位嫫嫫道:“令主子又遇喜了。这几日怕是支应不住,非得我们主子过去,一处伴着,解劝一番才罢。”萨嫫嫫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只哼了一声,等转过身来跟着轿子离了储秀宫老远,才自语道:“别看长得平常,又瘦得干柴禾是的,撅巴撅巴连壶水都烧不开,邪劲倒不不小,就着热锅子一个一个生上没完了!”

(中略)


又到舒妃处见过。因忻妃与之紧邻,萨嫫嫫便再四抱怨脚疼,主张就近先在此处,省得再来回绕路,叶嫫嫫摇头道:“哪有不按位次的?理当先往颖主子那里。”萨嫫嫫一听这话,反倒笑了:“不怕!主子娘娘调教出来的人,我心里有数!况她素来不计较这些,一会子我舍着老脸求一声儿,没个过不去的。”叶嫫嫫无奈,只得随着最后才往颖妃处去。和贵人也在轿内一路思忖:“今日见这里这些人,个个穿红,好象遇到什么节日叫正月的。因我这样穿戴,险招他们不快。”想到此处,自己暗笑。一会子又想:“刚才那俩位倒是美人,可惜打扮太过奢华,举止又做作,再早那一位又太过朴素,且精神萎顿。看来看去,只那位老太太是明理开朗之人,再有几位姑娘都是好的。至于博格达汗的正妻,干脆推病不出,可知心里厌烦,以此为幌。这里上上下下人多眼杂,往后还不后如何相处,我只以礼相待,不去沾惹,料他们也不能怎样,倘被渺视欺负,我也不是怕事的。这最后一个还不知怎样,大概也与前几个没甚分别。”想着已到了景仁宫。


颖妃早已率本宫几位常位答应在正殿等候多时了。彼此见过,至东次间炕上坐了,宫女斟上茶来,又摆果子。和贵人抬眼打量,只见颖妃头戴攒珠金累丝扁方,身穿暗红洋缎银鼠小袖掩襟褂子,外罩墨绿盘金云锦坎肩,大襟上挂着红玛瑙十八子手串,卧兔轻勒云髻,皓齿微现丹唇,谈笑内中有数,言语分外多思。她先问皇太后皇后有何交待,再问各宫主位接待情形,一面又含笑打量和贵人,见她穿一件墨绿色天鹅绒长袍,外罩薰貂里子银灰绒面子斗篷,足登麂皮长靴,摘了薰貂斗篷、风领和手笼等物,越发显出纤腰修颈,面如白璧,不禁暗叹:“好个标致人物!女子的娇媚,男儿的英武,竟让她一人都占全了!”一面又问她这几日吃住可惯,新衣服做了不曾,底下人服侍得好不好,又转对两位嫫嫫道:“这样素衣素颜的去见皇太后,怕是老人家要让嫫嫫们担不是了。”叶嫫嫫回道:“颖主子事事周全,越发显得奴才粗心了!”颖妃笑道:“这是哪里话!两位嫫嫫皆是宫内办老了事的,和贵人初来乍到,更须多替她着想才是。”说罢唤过贴身宫女文莺吩咐:“你到四执库,就说我的话,和贵人的衣裳做得了没有?还要等多少日子?刚才说的脂粉奁具让他们按例发放。”想了想又道:“再问问杭州那批宫粉还有没有了。”


少时文莺来报:“那边首领说,去年各宫皆是可着人头支领的,千秋节正日子诸王福晋并满洲命妇进宫拜贺时,有些多的全做了放赏之用,现如今是一盒也没了。”又凑至近前小声说:“前几日舒妃娘娘倒是配过一料,不过珍珠是她自己的,磨工费也由她各人出钱。”颖妃听了略感意外:“你又如何知道这么仔细?不可乱传闲话!”文莺笑道:“舒主子跟前的含胭是我两姨妹子,她原叫翠姐儿,她主子嫌俗气才改了的。私下里她同我说过,如今各宫另添另弄这些东西,交银子给药房等处竟也使得,并无人多问。”颖妃听了便不语,一会子才又唤过宫女文燕,与她使个眼色,文燕会意而去。和贵人见了,在旁说道:“多谢如此费心,只是我从来不用这个,你也不必忙了。”颖妃才说了一句“莫要外道”,就见文燕取了两个小盒来,便接过递与和贵人,先指其中一个珐琅小方盒道:“宫粉与外面市卖的铅粉不一样,这是用珍珠粉,糯米粉,益母草籽粉,兑了上等香料配的。头年主子娘娘过千秋节,造办处专为应节,才在杭州特制了一批。这一盒尚未启封,若不嫌弃,就拿去用吧,上妆前用它打底,或是保养护肤,都是极好的。”和贵人起身再三推辞,只听她一再说“往后便是姊妹,晚早起居互相照应”等语,因又想着她确实言语诚肯,加之俩人互相能以蒙古语深谈几句,不比别处只能说句套话,故而越发觉得她为人可亲,才行礼接了。颖妃又指那个青玉小圆盒道:“这宫制胭脂是京西妙峰山的新鲜玫瑰花专门贡奉内廷的。每年夏秋两季,趁着大清早便要采下带着露水的花骨朵,先用烧酒蒸馏了……”


说着只见景仁宫首领杨正材领一个敬事房管事进来,颖妃便问何事,那管事上前请了安,方说:“前几日缎库清查帐目,对不上者甚多,缎库总管现拿了几个当值太监拷问,才知又有常在答应拿高丽布去兑换绸子缎子,她们先是打发手下的往缎库暗地联络,两下里应合上了,才悄悄开出要换的名目,趁着缎库首领换班之机下手调换,换多换少也全凭他们哥儿们交情,而且俱不记明帐目,因这两边太监私下有结拜兄弟、叔侄的,平日有事互相通气,彼此照应,于这桩事上更肯通融……”颖妃听了,不急不慌地问:“回过谢总管了?”那管事道:“谢总管正带人往造办处去,适才迎头碰见,已经回明了。”颖妃又问:“回过主子娘娘了?”不等答话,萨嫫嫫便抢笑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过会子奴才打发人去说一声就是了。”颖妃素知萨嫫嫫不在皇后跟前,向来拿自己当半个主子,也不接话,只说:“不按规矩办事,知道的,只说我资历浅,见识俗,遇事唐突,这我不恼!不知道的,真当我不懂尊卑,不知礼法,目中无人,这还了得?纵是再年轻不知事,我也还未糊涂到如此地步!”一句话说得萨嫫嫫语塞。那管事在一旁接口道:“才刚钟粹宫的冯首领出来传话:现如今连皇太后都下旨命主子娘娘安心静养,往后这种事不必再去叨扰得耳根不净。奴才听了,便往这里来了。”颖妃点头道:“现在有客,等下半天再来细回吧,不妨先去查明是哪一个挑头干的,记下名号,等明日请谢总管按宫规处置就是了。皇后那里我还是亲自去禀报方为妥当。”那管事听了如此语言,方回去了,一时又有果房太监进来,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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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19 16:22:3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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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2 13:58:5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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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通人情分赠回疆物 念先圣再论台湾瓜

话说又有果房太监进来,禀报干鲜果品年例一事,先回过果房总管交待之务,才取出帐本打开念道:“去年鲜果一项,直隶总督例进苹果两次六千个,沙果三千个,香果三千个,西瓜两次六百个;山西巡抚例进榆次西瓜五百个;山东巡抚例进肥城桃三千个;两广总督例进甜橙八桶,香橙十二桶;闽浙总督例进蜜罗柑四桶,红黄柚四桶,红柑两次十六桶,芦柑两次六桶,台湾西瓜三十个……”颖妃听到此处,因想起皇后的吩咐,便打断道:“你且等一等,别的先不论,只是刚才说到这台湾西瓜一项,历来是按世宗皇帝时的旧例,每年少则三十个,至多不过五十个,比起那时节,现如今宫眷有多少?要赏的王公大臣又有多少?再按旧例又如何够支应分派的?我已回过主子娘娘,她也是此意。”那太监忙用笔记下了,颖妃又道:“这两年进的荔枝,比照往年,我算着每株挂果应有五十颗上下,去年的一百株,挂果最多的一株还不到二十颗,味儿也颇酸涩,究竟是什么原故?”那太监回道:“主子有所不知,这几年福建两广几省多遭涝灾,果品味道皆不比常年,产量亦少。”颖妃听了对和贵人笑道:“皇太后常说荔枝树能预凶吉,若是挂果数多个大味甜,便预示一年风调雨和,万事顺遂。前几年朝廷在西边平乱,果然也在这树上应了!如今西线战事全胜收兵,只盼着今年在树上再灵验一回,让宫里上上下下也喜欢喜欢。”和贵人因不知荔枝为何物,心内推测其大约为一果物之名,也不便答话,只得陪笑而已。此时萨嫫嫫上前道:“颖主子事务繁杂,不多坐了。”颖妃笑道:“只不过学着管些事罢了,若不小心谨慎,怕是连嫫嫫们也要笑话的。”和贵人起身告辞,颖妃拉住她道:“今日不虚留你了,往后相处日子还长着呢。倘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说话。”说罢便命本宫首领带太监宫女送他们至宫门外,自己又亲送至正殿外,目送轿子走了方回去。


和贵人等一进永和宫前院,本宫首领张淳清连忙过来回道:“差人到贵人哥哥家里取来的东西已经送到了,暂搁在东配殿内。贵人哥哥另有一张字条带来,按例敬事房要查检出入大内的一切物品,因那字条无人认得,特去禀报万岁爷,后乾清宫的胡首领过来传旨:知道了。也不必查了,只交给与和贵人便是。还有一样东西,贵人哥哥特意嘱咐当面交与主子。”说着把一个系着黑结穗子的小绿绒口袋并一张字条递上,和贵人命叶嫫嫫接了,自己只拿过字条,打开看过,便由两位嫫嫫陪着往东配殿去了。一进殿便见大箱小匣的早已堆在那里,两个太监在旁一个点数,另一个记帐。和贵人将各色物品大致过了目,又向叶嫫嫫打听皇太后皇后等人所喜所忌何物,一一问明,遂定为皇太后处八匹痕都斯坦银丝缎,二十条波斯金花手帕,皇后较前减半,各宫主位再减半,几位格格每人两条波斯金花手帕,一个波斯松石手串,东西六宫随居之贵人常在答应等,每人一付松石耳坠。先命张淳清领人按名单分理打点,再遣叶萨二位嫫嫫分送皇太后和皇后两处,余者由太监分送。一会子有人来报:分至颖妃只余一条手帕,缎子等物已无多的。叶嫫嫫上前道:“颖主子不是好计较之人,不拘什么回赠也就尽礼了。”和贵人听了,因想刚才颖妃所赠之物确比别处不同,遂唤古丽坦取来一付四周垂松石嵌金叶流苏的精巧腰带,笑道:“这是我拿羊羔皮打成络子编了顽的,别嫌粗糙。”说着命将腰带交与张首领,又对二位嫫嫫道:“去了代我各处致谢,只些土产,实是拿不出手,只当留下赏人用罢。”


且说叶嫫嫫领人往慈宁宫交差,见过曹总管,说明来意,曹进孝道:“因会亲大典忙乱了一整日,老佛爷有些劳倦了,这会子歇过午觉,起来已有半个时辰。你悄悄过去,若见还在歪着养乏,也就罢了,若有精神与人说话,你就去回。谢二总管正在这里交办事务,我暂不能过去。”叶嫫嫫听了,便往东次间来,宫女双禄和天瑞上来挑帘子,叶嫫嫫摆手不让作声,进去只在门边探看。就见太后半倚在炕上,九格格蹲身与她捶腿,和婉,恪敏,鸾喜,淑娴姊妹等,围在身边说笑,宫女双福,双寿,天吉,天祥等人皆在近前服侍,地下又是五六个老嫫嫫。就听九格格说:“……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翻书递笔,因它体小如鼠,好似书童儿一般,最是伶俐,赶到黑了时,才又钻回笔筒睡觉去了。”太后听了大笑:“那一准儿是猴子成精了!”和婉道:“毛哄哄的在案上乱窜,怪吓人的!你养那些猫狗还嫌不闹得慌?”鸾喜笑道:“我就不怕,有这么个小东西子帮着磨墨,连写字也不闷了!”九格格点头道:“可说呢,纵是现银子抬一万两来,市上也没处寻这个罕物儿去!可我听说眼下宫里就有。”太后便问众人可知此事,众皆摇头,又连声称奇,独恪敏在旁笑回:“据《武夷山志》记载:珍猴小巧,大仅如掌。不知是否属实。”淑妍道:“难怪人人赞你博学呢!”九格格一听,心里便不受用了,直冷笑道:“一日不摆显她多知多懂,再也过不去。什么武夷山?我只听说产于广西山中。”太后见她撅嘴使性子的,便笑道:“谁又踩到你尾巴了?大家彼此在一处伴着解闷儿,和和气气的岂不好?”和婉俯身凑在太后耳边笑道:“恪敏说在福建,小九儿偏说是广西。”太后笑道:“还当什么要紧大事,这与四姨五姨的上不上山有何关系?”众人听了,哄然一笑,太后也笑道:“即说宫里就有,找个明白人来问问就是了。”


说着便传了敬事房二总管谢成进来,他听明原委,连忙请安跪奏:“奴才回皇太后的话,两广总督确进过两对墨猴。”九格格登时斜睇恪敏两眼,又转头故意大声与谢成道:“我说总台老爷,莫非是你耳背了,眼花了,记性也没了?什么两广总督?就不许是闽浙总督不成?”谢成笑道:“九格格又拿老奴打趣,两广总督李侍尧李大人,奴才岂能记错?莫说是他一位,就是各省督抚大员恭进内廷之土产方物,那贡品单子回回皆由奴才经手,哪一回错办过差事呢!那两对小猴是去年十月送至京里,还有一对貂猫,一对虎崽子,登帐入档之后,便一并交往香山静宜园了。”九格格听了益发得意,恪敏只含笑不语。太后来回瞧了瞧她俩几眼,不由笑说:“到底恪敏是老实孩子,况又大几个月,有个做姐姐的样儿。”又拍九格格笑道:“这么贫嘴贫舌的不饶人,赶明儿让你撞上个利害婆婆,也尝尝百姓家里受气小媳妇的苦处,倒瞧瞧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九格格一头滚进太后怀里,扭股儿糖是的撒娇厮缠,又连声央求:“什么婆婆奶奶的,要那劳什子做甚?老祖宗只命将小猴弄了来大家顽才是正经!”太后搂住她笑道:“哎哟,这把老骨头哪里搁得住这么揉搓?弄得我浑身痒酥酥的!”和婉上来拉九格格道:“就是这么没轻没重,毛手毛脚的!昨儿还吵着闹着要那些西洋玩艺呢,大约也没个足兴,老祖宗只别理她就是!”九格格歪头吐舌道:“你又知道了?哪一个要你来管!”太后笑道:“如今在大内又住不多长时日,哪里还有心肠翻箱倒柜的大老远来回叨登?等搬回园里再论不迟,那时节自然遂了你们的意!”九格格一听,忙喜的连比划带说道:“昨儿王首领带人在西配殿拾掇家伙,我瞧见大顶柜里头有成套崭新的狗窝,狗笼,狗衣,狗垫,花色样式竟比宫里各处的还精致还好,不如也拿出来顽罢,白搁着有什么趣儿?”太后听说,想了想,才笑道:“那是先帝留下的老存项,如今谁还费心劳神的为猫啊狗的弄这些?若不是你提起来,连我也忘记锁在哪一处了!”


叶嫫嫫见一时插不上话,便退至外间,找到王首领,命跟从的宫女交待了东西,自己便往后院东配殿来了。原来慈宁宫的天庆,双喜,万儿,全儿,并几个才留头的小宫女,唤做牡丹,腊梅,玉兰,茉莉的一班人,皆在这屋里,有的扎花,有的缠线,有的描样子,有的打络子,一面口里叽叽喳喳说笑,一见叶嫫嫫进来,忙都上来请安问好。叶嫫嫫笑道:“我与佟老奶奶暂不能在此看管督促,你们少不得暗里偷懒偷嘴,耍奸耍滑!这边几位嫫嫫年纪大了,哪有白日里一时一刻总盯着你们的理?须知上进才好!”众人都说:“嫫嫫教训得是,我们哪里敢顽的!”双喜接口笑道:“那些体面活计还不是姐姐们占先,轮不到我们上去端茶递水送饽饽的!”叶嫫嫫端详她两眼,不禁笑道:“那辫子怎么梳的?拧着麻花呢!快过来,我与你收拾收拾。”双喜忙搬个小凳至跟前,坐下仰脸笑说:“嫫嫫不知道,我改了名字了。”叶嫫嫫道:“可又是扯慌,主子叫惯的名字也是混改的?”说着取过篦子头绳等物,与她打开头发重新梳好。双喜从怀里掏出菱花小镜,举到面前自照,一面又道:“何尝敢说假来的?只是前几日主子娘娘过来,听见老佛爷唤我,就想起来,我的名字跟鸾姑娘的重了一个字,说是不好,就改叫双儿了。”不等叶嫫嫫答话,天庆就在一旁说道:“那我的名儿还与庆主子的封号重了呢,主子娘娘怎么不与我也改一个?难道庆主子还比不上鸾姑娘尊贵不成?”双儿眨眼自语道:“可说呢,这是什么原故?”众人听了,有的问:“许是另有什么说头?”有的说:“那是皇太后的娘家亲戚呢!”天庆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便有几分得意:“所以了!平日我说你们几个是又傻又呆的,也不想一想,若说老佛爷跟前这些格格,个个识文断字,能说会道,又都美人儿一般的模样,主子娘娘若不是单单高看鸾姑娘,哪里就对她这么上心了?”叶嫫嫫连忙拦道:“小姑奶奶们!背地议论主子可是犯章程的事,快打住吧!好的不学,这些下作毛病一个个学得倒也快!”口里这么说着,心中却不禁暗想:“虽是孩子的顽话,细想起来,倒也有理!鸾喜并非头一回进宫小住,此次竟让皇后如此留意照看,大约真有什么盘算在里头。”


天庆方知自己所言不慎,忙打岔笑道:“我与嫫嫫说一件新闻:昨儿慎郡王福晋进了一大盒高丽打糕来,老佛爷说晚间克化不开,便赏与底下了,恰巧跟前几个谁也不爱吃那粘食,就端过来搁在这屋桌上,偏双儿来看见了,说好好的糕,冷了也没人动,不如我吃了罢。结果一夜又是咬牙又是放屁的,连上了三回茅厕,今儿日头老高了,还在炕上挺着傻睡,莫说是梳头,她连那大襟上的扣子还系错了呢!”说得众人哄笑,叶嫫嫫也笑个住:“促狭鬼儿!只管在那里打趣,倒是早些告诉她!”双儿红了脸,一面系扣,一面笑道:“她若有那好心,还就不是她了呢。”说着大家又取笑一回,一时就见双禄从外面挑帘探头道:“把你们闲的,还在这里磨牙,上边散了,快收拾东西去!”众宫女连忙搁下手里活计过去了。双禄这才瞧见叶嫫嫫,忙进来请安,又问:“怎么不见你老往那边去?”叶嫫嫫笑道:“刚才跟前儿的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我非自找没趣的往前搭讪什么?岂能连这点子眼力架儿都没有?”又说:“这程子只你们几个大的顶事多辛苦了!”双禄笑道:“还不如那起小的受用呢,得空儿便自己找地方歇会子。”说着一眼瞥见茉莉蹲在那里提鞋,便催道:“一清早就没瞅见你们几个,哪里钻沙去了?猫儿狗儿还没喂呢!”茉莉拍头道:“哎哟,可忘了!”站起抬腿往外跑去。双禄因见四下无人,便凑上来与叶嫫嫫耳语:“前几日芍药和海棠调往永和宫了,巴朗姐姐也要出去,不知往后补了谁来?”叶嫫嫫不解道:“内廷各处人员调动皆为敬事房所辖之事,我哪里知道?问这个做什么?“双禄只笑说:“不过白打听打听。”


说着一同出了东配殿,叶嫫嫫又嘱咐了几句,双禄便自往上面去了。叶嫫嫫来至前院,远远瞧见九格格正与鸾喜在廊下逗狗,待走近些了,才听见谈笑之声,先是九格格说:“皇太后对面席上是新额驸的额娘,婶母,嫂子这些族中女眷,还有本家兄弟子侄那一干人。”又听鸾喜道:“小怡亲王家的大格格一直哭丧着脸,菜也没吃两口,福晋直在边上捅她呢。”九格格道:“说起来她还比我小一岁呢,指的这位额驸是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家族的一个三等台吉。前日你们几个不是在西侧第二排跟着满洲命妇坐么?我不是在第一排跟着诸王福晋坐么?咱们对面东侧席上是皇后并各位娘娘,二排中间那个穿蒙古吉服的就是豫妃娘娘,她是新额驸的本家姑母。”鸾喜又问:“为甚的大额驸不与大公主坐在一处呢?”九格格答道:“论起来大额驸也是新额驸的本家堂叔,不过即是他们俩口子见了面就仇人是的,倒还不如分开两处的好,只是这个你可别乱说去!”又叹道:“我就常想,出嫁是天底下最可厌,可恼,可气,可恨的一桩事!女孩儿家各人自在快活一辈子岂不好?”鸾喜听了便不语,一会儿才又笑问:“大额驸旁边那个浓眉小眼,方头大脸的蒙古小子是谁?他一劲儿的瞧你乐呢!”九格格一听就急了道:“岂有此理!到底是谁?竟有这样狗胆!”又板脸训鸾喜:“你一个女孩儿家,没的老瞧小子做甚?也不羞得慌?”鸾喜笑道:“哪一个非要瞧来的?只是回回一抬头,就瞅见他那在那里傻乐,觉得奇怪,所以就多看了两眼。”


叶嫫嫫在不远处听见二人对话,心想:都说九格格只知憨闹,从来不虑将来之事,谁知心思还怪细的呢!倘再说些女孩儿间的体己私话儿,一会子瞧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臊了?我做奴才的脸上更搁不住,不如就过去罢。想着便走上前去请安,又问:“跟你们的嫫嫫怎么不见?”九格格笑道:“屋里打盹儿呢。”鸾喜也上来问好。叶嫫嫫笑道:“瞧这脸上冻得通红,也不多穿上点子!”九格格放下狗道:“还要怎么多穿?已然像棉花包一样了,出了这一头汗呢!”想了想,又问:“听说嫫嫫不在慈宁宫当差了,往永和宫去了?巴朗姐姐也去了?”叶嫫嫫回道:“才去了没几日。”又一面摸她的额头,一面说道:“身上不自在了?想是饿了,让他们拿些好饽饽来,点补点补,吃了再顽罢!要不找大格格她们去?”九格格摇头道:“休提她俩,这会子一个唉声叹气地写诗,另一个一声不吭地绣花,都不理我,闷死了!会亲大典的热闹也瞧过了,我今日就想家去!”叶嫫嫫笑道:“好容易凑在一处,哄老人家开心几日,你一先走,大家倒没意思。”九格格道:“可这会子做什么呢?怪闷的!不如我跟你往永和宫去,咱们瞧瞧和贵人在做什么罢。”叶嫫嫫忙摆手道:“这可使不得,你又到处乱跑,回头这里寻不见人,又该像上回是的……”九格格笑道:“怕什么?有我呢!再说先头每回进来,不都是你领着我么?”鸾喜在旁扯她的袖子道:“也带了我去罢。”九格格笑道:“没的越发显眼了!只乖乖在这里,我一准儿与你捎好东西回来。”说着叫过一个心腹侍女名唤炒豆子的,吩咐道:“你悄悄的去告诉王领首,就说我跟叶嫫嫫去了,顽一会子就回来,别又四下里去寻,还怪我事先没说下。”叶嫫嫫说她不过,只得依了,几个人一同往永和宫来。


才到宫门口,九格格就又喊又笑起来,引得太监宫女一干人皆出来看,巴朗也迎上来道:“哎哟,就知是九格格来了,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九格格三步并做两步跳上去,拉住她说:“怪道呢!这回进来,也没人带我顽,也没人跟我说话,原来都到了这里。”嫫嫫宫女拥着俩人进了东次间,九格格自己爬到炕上坐了,对巴朗道:“给我做的毽子呢?带进来的几个全踢坏了!”巴朗回道:“只做得了两个,这程子事多,过几日闲了再做罢。”说着便使宫女去请和贵人,又吩咐与九格格倒茶。叶嫫嫫在旁笑道:“朗丫头也呆不了几日了,怕是想做也做不成了。”九格格忙接口道:“可说呢,我在家时就听见信儿了,这不还没道喜呢!”说着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只红宝石戒指:“这是老佛爷赏的一对儿,我一只,你一只。”巴朗红了脸不受,九格格道:“这是我跟你好,才这么着!换了人我才不给她呢!”说着拉过手来强给戴上,巴朗忙行礼道谢不迭。和贵人也闻声出来相见,一时屋里只听九格格叽叽呱呱说笑不绝。众人都说:“她一来就热闹了,一个顶十个,比小子还爱说还动呢!”九格格对和贵人道:“早半天你到皇太后那里请安,若不是还要往各处去,本想叫住大家一块顽的,可见了皇后不曾?”和贵人只是摇头,叶嫫嫫在旁说道:“主子娘娘有病,自然不便出来,其他主位那里,见了的也有,没见的也有。”九格格道:“皇后总说自己身上不好,瞧谁都没个好脸儿,只是见了皇太后,立刻眉开眼笑,病也没了,痛也没了,只知奉承讨好,哄得皇太后只赞她一人孝顺,她又最恨别人说她比不上先孝贤皇后圣德怜下,体贴帝心,如今她连皇上都敢惹了,若不是碍着皇太后的面子,早就让她……”


萨嫫嫫猛不防从她身后冒出来说:“九格格!不是当奴才的说嘴,你平日就好在背地里褒贬旁人,这会子又在这里说主子娘娘的不是,还当着这些人,这可是大不敬的罪!”九格格唬了一跳,旋向和贵人一吐舌,转回头嘿嘿笑了两声才道:“原来你老也在这里!莫不是皇后娘娘特意打发过来当探子作耳报神的吧?”萨嫫嫫一时噎住,九格格忙又道:“说笑话儿呢,你老可别恼,徜若一定要去告发,我也无法,横竖在她眼里,我就是个最没心机,没承算,不知尊卑,不懂礼法,少调失教的傻大姐,向来她拿我说话当放屁……”话音未落,早已引得满堂哄笑,萨嫫嫫又羞又怒,只管瞪眼撇嘴的,倒没话答对。叶嫫嫫几个先闻得说什么耳报神等语,还都忍着笑不便作声,后见萨嫫嫫实在动了真气,连忙过来解劝:“别跟孩子置气,原是她年纪小,性子又直,在皇太后跟前撒娇惯了……”巴朗忙拉萨嫫嫫一道预备茶果去。九格格越发来了兴致,对和贵人低声笑道:“这个老货!方才不知在哪里又得了赏,兴头够了,这会子非弄几个现例,好再去讨巧卖乖,当真的不如此,不足以显出她的能耐是的,合该撞到我的枪口上!别理她,咱们只管乐咱们的!”说罢又挤眼扮鬼脸,和贵人也笑道:“你们这里的娘娘不是在生病,就是好象懒得见人……”九格格道:“令妃娘娘是头一个没主见的,遇事最胆小,皇后一笑她才敢裂嘴,皇后一板脸,她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她跟庆妃娘娘最要好,有烦愁俩人一处去说。愉妃娘娘自她亲生的五阿哥过世以后,便万念俱灰,整日烧香拜佛,凡事不理。颖妃娘娘虽说位次比先前几位排得靠后,但因她见识不俗,又敢说话,皇太后就让她帮着管些事,你有难处只管找她去,那是个厚道人,脾气又爽快,一准儿不会支吾推脱。”


一时巴朗摆上茶来,九格格一面吃茶,一面细看和贵人的衣裳,点头夸道:“这么打扮真是爽利,这靴子也好,腰上的小刀也好,快让我瞧瞧!”和贵人只得笑着把护身刀解了递与她,九格格接过来看了道:“哟!真是好东西呢!”大家又说些闲话儿,和贵人便问皇太后多大年纪,皇后现生什么病,几位娘娘各人什么脾气,平日做何消遣等等,九格格就一五一十细细告之,又说:“正月里在大内住着可没什么趣儿,不是听戏,就是吃席,腻烦死了!等再过一两个月,搬到圆明园里,那才是好呢,等我带你各处逛去!”说着宫女捧上一个红漆果盒,揭开盖子,上层盛着四样干果:腰果,巧果,松子,榛子,下层又是四样蜜饯:金丝枣,玫瑰饼,山楂糕,海棠脯。和贵人见九格格只拣了一块山楂糕呷口,便命古丽坦取来一个小锦匣,上面有明黄签子用墨字写着“天方珠粒回子葡萄”,下面又有曲里拐弯的回文,九格格也伸头过来看:“咦!正月里哪来的葡萄?”和贵人把小匣递与她道:“你尝尝就知道了!”九格格笑道:“年下大内有台湾西瓜,要说葡萄,还是头一遭呢!”说着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整齐码着一个个绛红色小圆球,下头垫着细白绵纸,于是拿起一个就咬,竟满口香脆甘甜,便连声叫好,又问是什么做的。古丽坦在旁笑回:“这个容易,只把当年下来的核桃、杏仁儿、阿月浑子这些干果炒熟、擀碎,再用蜂蜜、白糖、红玫瑰酱,把这几样东西略加细盐,和着干果碎子一道拌均,团成比樱桃大些的丸子,每个里头再包入几粒缩葡,做好之后,晾透风干,盛在匣内,喝茶的时候拿出来当闲食是最好的。”九格格点头道:“赶明儿家去也让人做些!”一面说一面不停往嘴里放。叶嫫嫫笑道:“这是回部进上的贡品呢,瞧那匣上的明黄签子!”


说话之间,已是掌灯时分,就见九格格的乳母那嫫嫫带了炒豆子与爆栗子过来,先与和贵人请安,又说:“莫笑我们格格淘气。”又对九格格道:“你也不回去,那边已经传过晚膳了。”九格格听了一扭头道:“我就在这里,还跟他们说话儿呢!”那嫫嫫笑道:“我就猜着你必得这么说。今儿皇太后吃素,说了晚膳没什么好的,让你往大格格她们那里去,我拣了两样给你带来了,还热的呢。”说罢从炒豆子手上接过捧盒,掀开棉罩,打开盖子,原来里头是一碟香菌鸡脯馅儿的小包子,一碟桂花糯米糖藕,还有一碗冬瓜鱼丸汤,九格格瞧了一眼,直说没胃口,和贵人便问:“这里有什么可吃的?”不等答话,九格格就连说“不妨事”,又指那捧盒与巴朗道:“分与小丫头们吧,要不就喂这里的猫狗!”说罢叫人从膳房拨了半碗老米干膳,用滚茶泡了,又要了一小碟南酱菜下饭。佟嫫嫫等人皆上来围着看她,一面笑道:“还跟小时候一样贪顽,又爱吃闲嘴儿,回头存住食,又得吃那消食化积的苦药丸子,又该闹脾气了!”九格格一面扒饭一边说:“没那个,我踢了毽子方有胃口,这几日蹲在屋里不动,自然是不开胃。”巴朗笑道:“刚才那些闲食哪一个吃的?已然去了半匣了!”说得众人都笑,九格格也笑说:“你又来打趣我!”那嫫嫫在一旁叹道:“在王府也是由着她性子胡反!庄王福晋哪里管得了?主子娘娘见了福晋回回都说:亏你是当额娘的!就这么由着你姑娘?半点子主也做不得?要是我生养的,看怎么管教她,管保服服贴贴……”九格格已把饭扒完,放下碗,匆匆漱了口,便张罗往后殿耳房宫女住的下处取毽子去。巴朗拦道:“才刚吃了饭,仔细呛了风,回头又该喊肚子痛了。”说罢命人取来交与她,又将剩那小半匣闲食也包好递上:“和贵人说了,带回去给另几位格格大家尝尝。”九格格道了谢,又命炒豆子接了匣,这才辞过众人,一蹦一跳与那嫫嫫等一径回慈宁宫去了。


这里太后已用罢晚膳,正与几位太妃抹骨牌解闷儿,见九格格进来,知是从永和宫吃了饭来的,便笑道:“好个鬼头孩子!绕世界胡塞吃了什么好的?跟你的嫫嫫也不管管!”见她脸上通红,便命宫女双福拿西瓜与她,九格格摇头只说不渴,又要把那瓜留给和贵人。太后连说“还有呢”,九格格因见太后直看自己大襟纽绊上挂的那个绿松石穿黑玛瑙珠配银搭扣的手串,便摘了上前递过去,说是刚才和贵人给的。太后接过看了点头道:“那孩子行出事来果然很大方,她娘家虽是回部王族,此次合家迁京,通共能带多少东西?竟能上下打点周全,也难为她了。这里她差人送来几匹缎子,说是波斯国的新鲜花样,给你们几个,连恪敏,鸾儿,淑娴姊妹都算上,一人一匹裁衣裳去。”说着将手串与她挂好,转对几位太妃道:“说来也奇,那波斯国的缎子竟跟先帝造的西洋花锦有几分相似呢。”温惠太妃笑道:“那花锦我还收着两匹,到今儿也舍不得用,年了节了的,拿出来当画瞧。”太后笑道:“老姐们儿里头数你会过!仔细让虫子蛀了,二则也怕白搁着霉坏了。”九格格在一旁道:“听我阿玛说,原先这种花锦是专门用来赏赐御前红臣的,有一回赏了年羹尧七匹,十三叔也得了七匹,我阿玛没得着,回家唠叨了有小半年子!我就纳闷儿,宫里什么好衣料没有?这西洋花锦为何独独这样金贵呢?”太后笑道:“你才长了几岁?哪里就知道这个了!当年海西福朗思牙国的贡品里有各色西洋金花笺纸,因先帝极爱那上面水印的西蕃莲花样子,遂命你十三叔交与织造处,将样子每种描出一张,照此纹饰织锦,只因织法极难,来回试了多次才成,原本库里存项就少。”又说了会子闲话儿,时辰已过二更,太后太妃们进些晚点晚粥,九格格也跟着随意用些素馅饽饽,漱口净手毕方散了。

次日,皇太后亲命总管曹进孝差人往永和宫送去一个西瓜。待在正殿内依礼谢恩毕,和贵人才问送瓜一事何意,众人都说:“台湾西瓜只有皇太后,万岁爷,皇后并各宫主位才有份例,这回特差人送来,是格外的恩典!”和贵人又问“台湾”二字何解,叶嫫嫫回道:“台湾是地名,在东南方向海上。”又笑道:“主子只猜一猜,正月里这新鲜西瓜是从何而来?”和贵人笑道:“南疆甜瓜也有晚熟品种,深秋采摘,因其外皮特厚,贮于窖内,藏至第二年春季也是有的,不算奇事。”佟嫫嫫也上前笑道:“奴才给主子说个故事罢。话说圣祖皇帝收复台湾以后,因岛上气候温暖,土质优良,为开发海岛,治理海疆,特颁瓜种至台湾,渐成惯例。以后世宗皇帝每年春季颁下内廷瓜种,命福建巡抚发送台湾,八月布种,年底采收,之后用船运回福州,由福建巡抚亲选四五十个,派人专程护送进京,以备内廷应节之需。”说着便指那西瓜道:“论起来,即使小门小户人家眼里,这也是随常之物。只是头一件,十冬腊月大雪纷飞时节,在这深宫大内吃上鲜瓜是多大造化!第二件,虽瓜果之微,却仰赖圣祖世宗二帝治国安邦的心血,沾恩锡福,更要心存感戴才是!”叶嫫嫫不住头道:“到底是你老经多见广,老辈子人都说,圣祖朝时,正月里大内原只用泉州西瓜,但终不比台湾西瓜沙甜爽口,后来才改了这一项旧例。”佟嫫嫫越发来了兴致,笑道:“正是。说起来还是雍正元年的西瓜最好,”一面说,一面用手拢在身前比划:“个个儿皆有这么大。世宗皇帝尝了赞不绝口,连夸‘今年西瓜种着了,甚好甚好!’那时万岁爷才十一二岁年纪……”一班宫女全围聚上来听住了,众人又叹了一回,和贵人尝罢,便让几位嫫嫫并巴朗去吃,又命拿些去给张首领并外面太监宫女分尝。巴朗四下看了看,问道:“萨嫫嫫怎么不见?”叶嫫嫫笑道:“一大清早就往钟粹宫去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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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5 22:41: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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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2-21 14:58: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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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5:59:1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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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5:59: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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