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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序连载】小说《清宫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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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3 00:34: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文以史实为依据,完全参照,考证,推理相关史料,授权乾隆网独家首发,未经许可,不得转载,作者保留一切维护原创的权力!

[Point=600]
【目 录】

第-1-部《紫禁晴雪》


第一回 迎新春乾坤呈安泰 辞旧岁天地启祥和(未发)
第二回 东阁西殿各聆圣谕 新颜旧景自祈福宁(未发)
第三回 卧病榻公主新愁觅 品昆韵皇后妙欢承
第四回 恃淑德妒言弄小计 辩嫡庶机锋犯伦情
第五回 念逝母孝女悼长春 慰娇儿皇父倾温语


第六回 争闲气继后污旧扇 为帝颜圣母强说和
第七回 重伦常再定姑舅礼 谐内闱更笃婆媳缘
第八回 立社书晴诗盈华彩 游笔蘸翠春许人间(未发)
第九回 红墙碧瓦初晓壶范 凤盏龙盘终有逝因
第十回 九重殿隔定九重规 绝代玉堪配绝代人


第十一回 和颜悦色一叩慈闱 卓尔不凡二识各宫
第十二回 通人情分赠回疆物 念先圣再论台湾瓜
第十三回 心傲婢自有心傲处 管事人难免管事多
第十四回 盛世昌平天家进膳 吉时鸿禧玉仪承恩
第十五回 定西陲圣眷当优渥 违宫纪内府重处查


第十六回 制玩偶妙得和阗玉 解疑惑分说汗血驹
第十七回 俏和卓小试行服褂 妒皇后大闹东围房
第十八回 恨无常心病药难治 情有因重理人易和
第十九回 蛾眉冰释太液池畔 晓春初暖宝月楼头
第二十回 金枝女纷语椒房事 崇庆后稳持内廷局


第-2-部《圆明繁花》


第二十一回 游仙园百花怡春沐 筑西风水法乐景奇
第二十二回 掰旗俗叙茶因胡饼 忍苦辱灵质累罪身
第二十三回 回文汉墨拥怀清晏 寄意书情慕望亲贤
第二十四回 悲惊鸿愁曲感薄命 评牡丹痴理违俗常
第二十五回 雌黄口侄婶轻戏谑 城府心母女重训调

第二十六回 风暖鸢飞桃羞柳醉 戏警神哀命是情非
第二十七回 恃巧技寿添锦绣工 怡雅韵纷呈闺阁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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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1-12 10:23:5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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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00:36:56 | 显示全部楼层

[Point=150]
第一回
迎新春乾坤呈安泰 辞旧岁天地启祥和(未发)

第二回
东阁西殿各聆圣谕 新颜旧景自祈福宁(未发)

第三回
卧病榻公主新愁觅 品昆韵皇后妙欢承

(前略)

几个宫女争相上来打帘子,报说大公主来了。和敬进到慈宁宫西暖阁,正欲行礼,早被太后一把搂入怀中,祖孙二人归坐叙些家常,太后问:“进来能住多少日子?”和敬回道:“几时老祖宗厌烦撵我了,方才肯去呢。”太后笑道:“哎哟!这是哪里话?若留你一年,大额驸岂不是追上门来要人?”和敬只低头一笑。太后又道:“见过你皇阿玛了?”和敬道:“适才请了安,方过这边来的。”太后又问:“皇后那里呢?”和敬摇头。太后道:“我就猜着,一提她,你心里就不受用了。”和敬笑道:“哪有个先去钟粹宫,再往慈宁宫来的理?”太后笑道:“跟你额娘一样,心思忒细!过会子皇后她们过来斗牌,自家娘儿们凑在一块也热闹些。”和敬只伏在太后怀里不语。太后用手摩弄她的头道:“你的心思我何尝不明白?要说大额驸那档子事已然二年多了,也劝他想开些,常言道:落潮总有涨潮时,官场宦海几番上下浮沉皆是常事,况还年轻,总归有望翻身,再为朝廷尽忠效力。”和敬道:“我也犯不上劝他,只怪他自己不争气!”太后叹道:“罢了,回来散散心也好,俩口子成天对着也是生闲气。再则你也太要强了些,额驸原本老实,该放就放他一把。”不一时就见几个宫女嫫嫫簇拥着和婉与九格格进来,大家彼此厮见过了,太后因见和敬比往常越发纤弱,不免伤感:“前几日打发人接你进宫观灯,你又不肯来,闹得我也没心思再过节。”说着便催她先去歇息,又嘱和婉俩个:“五格格素来知道疼人,好生陪你姐姐过去,只是小九儿,一疯起来就浑说浑闹的没个正经,这会子可不许你累掯她,叫她安心静养才是。今儿既回来了,且住一阵子呢,往后你们说体己话儿有的是时日。”


九格格巴不得快些回去自在说话,又知皇后过会子来请安,因平时最不耐烦见她,更是口里胡乱应着,忙忙的辞过太后,拉了那俩个便走。慈宁宫正殿东侧南北向有三座小院,称头所殿、二所殿、三所殿,和敬回宫便暂居头所,和婉与九格格分居二所三所。和婉系乾隆同父异母的大弟和亲王弘昼之长女,弘昼在雍王府内原是皇太后教养,乾隆便将其女和婉收为养女,自幼抚育宫中,太后亦视她如亲孙女一般。九格格系乾隆的叔父庄亲王允禄之幼女,生性憨顽,口角爽利,行为举止豪放不拘,且说话最能逗人发笑,素为皇太后所钟爱,故隔三差五唤来宫中小住,与自己作伴解闷。此时三人一同来至头所殿和敬卧房内,九格格不等坐稳便开口先道:“前日害得大家空等一场,什么意思?”和敬道:“我愧还愧不过来呢,有何脸面去见皇阿玛并宫里这些人?况且我既不来,色布腾更不必来,也是保全他的体面,省得两下里难堪!他若有良心,理当谢我才对。”和婉道:“上元佳节你不来,便是有违人伦常情,又让皇太后如何放心得下?”九格格也道:“色布腾犯事,自有皇上处罚,他若是老老实实闭门思过也就罢了,若是还敢横眉立目犯牛脖子,先抽他一顿好嘴巴,再去皇上那里参上一本,我就不信治不了他!如今他没见怎样,反倒葬送得你一辈子躲起来不见人了,这成什么道理?”和婉道:“你又胡说,大额驸并非卤莽之人,哪能那么着?”和敬叹道:“原是小九儿年幼不知内情。色布腾自十岁便由皇阿玛加恩养育宫中,视如亲子一般看承,两年前他奉旨斡旋假意投城之准格尔汗阿眭尔撒纳,谁知于大是大非面前全然不能明断,竟倒戈向敌,险致平准战役功亏一篑。这是咱们私下里说,我若生为男人定比他有胆识,且必求皇阿玛斩了他那不忠不孝之人。偏我又是女子,多说一句,多行一步,都由不得自己,空剩了满腔怨恨,如今只想寻个清静无人去处……”话语至此,不觉泪下。和婉见了也不敢再劝,九格格更是气得拍腿跺脚,又听和敬呜咽自语,口中念道:


(诗文暂略)


小九儿便问念的什么,和婉低声与她解释:“这是先孝贤皇后崩逝后第一个元宵节,皇阿玛作的一首诗,我还记得,那时京城内外禁点花灯烟火,宫中上下也是冷冷清清。”和敬又将“佳节风光思往岁,御园烟火待明年”一句反复叨念了几遍,凄然一笑,才用帕拭了泪,强打精神问些宫里过节景况,小九儿道:“前日上园里看花灯放烟火去了,与往年比也没什么两样,一件件说我也不耐烦!”和婉便接她话道:“正月十五灯节正日子在园里过的,皇阿玛先在清晖阁侍宴皇太后,又在奉三无私殿赐宴近支宗族,正大光明殿赐宴外藩王公,晚间观灯就在山高水长楼上,我和小九儿并三两个小阿哥只跟着老祖宗,两侧是皇后与各位娘娘,楼下是皇阿玛的御座,那些王公大臣并外国来使就在楼前各处赐坐。先是上演相扑,马戏,西洋秋千,罗汉堆塔,后在楼前舞灯,成百上千人列成方阵,手执彩灯,口唱太平歌词,依次以灯排成太字,平字,万字,岁字,最后排成‘太平万岁’四字。园内各处亭台楼阁俱是灯光闪耀,灯影变换,一时间竟成了一个灯海!”


小九儿笑道:“依我说还是马戏好!有的单足立鞍而驰,有的双足立背而驰,有的两人对骑于马前翻腾,也有的一人从马上腾出骑在另一人头上而驰,惊得那些外国来使目瞪口呆!”和敬见小九儿说得眉飞色舞,忍不住逗她:“今年吃元宵可烫了舌头没有?”和婉在旁抢先笑道:“还说呢,好好儿的豆沙,枣泥,松籽,核桃几种馅儿的不吃,又兴出什么火腿馅儿,尽出幺蛾子,你只问她吧!”小九儿过去按住和婉笑道:“你还敢说?看我不撕你的嘴!”又伸手在她肋下乱挠,和婉告饶笑道:“往后只说你露脸的事就是了。”小九方住了手道:“告诉你罢,只老老实实就说服了我,好多着呢!”和敬笑问:“什么露脸事?莫不成又领头放炮仗去了?”小九儿越发得意道:“舞灯完毕,御前侍卫使顺风耳刚一传皇上口谕,我就跑下楼去,将楼前柱上挂的烟火盒子药线全引着了,那些侍卫这才争相点燃楼前沿河篱笆上遍置的花炮,我又去将事先预备好的几百只鸽子喜鹊从笼内放生,一时间万响齐鸣,亮如白昼,烟火腾空十多丈高,排成大得不能再大的‘天下太平’四字!你若那天来了看见,就知道我的话再不错了!”一时有宫女来报:“皇太后命奴才来问一声:若是大公主明日想散散闷儿,便传演几出小戏并一档子玩艺儿,若想清静清静,就改日另传。”和敬因想自己元宵节已令众人扫兴,即使此刻身上已觉不适,仍然满口答应陪侍太后。

次日,就在慈宁宫台基向南至宫门前空场上搭起一个精巧戏台,俱由南府内学承应,观者除宫眷之外皆是常在宫中走动的女眷,皇太后和裕贵太妃带三位格格在戏台正面设席,东侧是皇后妃嫔并和亲王弘昼,果亲王弘瞻,庄亲王允禄,慎郡王允禧等近支室宗的王妃福晋,西侧是傅恒,兆惠,海望,来保,高恒,尹继善,于敏中,李侍尧,刘统勋等在京满汉一品大员的诰命夫人,又有三列宫女捧着茶碗,漱盂,洋巾,杯箸等物随伺侯命。太后因见允禧福晋带着七格格恪敏,傅恒福晋带着两个女儿淑娴淑妍,来保福晋带着长孙女瑞贞,自己娘家亲侄承恩公伊松阿福晋带着小女儿鸾喜,便把她们召至近前,待一一行礼叩见过,方指着淑娴等人对允禧福晋笑道:“她们几个倒是常见,独你家恪敏有日子没见了。”允禧福晋忙陪笑道:“回皇太后的话,她于去岁染病,因家下人调护稍不经心,迁延了些时日,故一年之内只令其在闺中调养,不曾出府,到今日才来走动走动,也是恐皇太后惦记。”说着便让恪敏磕头。太后命人拉起她来笑道:“长这么高了?出挑得越发好了!”说罢又命几个女孩跟着福晋也在正面席上坐。开场承应一出时令大戏《岁发四喜》,唱毕首领王得福才呈上黄缎封面的锦册戏目,太后先点了戏,又命各人自点,因见大家谦让推辞,就说:“不过娘儿们凑在一处乐乐,哪一个也不许拘礼!”众人只得依从,和敬点了一出昆腔杂戏《惊梦》,和婉点了一出弋腔《宫花送吉》,九格格点了弋腔的《探亲相骂》,至恪敏时她仍不肯,先是推让一遍,又说请和敬代点,只听太后笑说:“再推我可真恼了!”允禧福晋也说:“既然皇太后赏你脸,那就点一出吧。”又因知太后素喜一些插科打浑的诙谐小戏,才点了一出《瞎子逛灯》,太后笑道:“前日过节在园里就想点这出来的,只因大格格没进来,今日你点了正好!”然后淑娴姊妹和瑞贞等俱都点过,只鸾喜因年纪尚小不知事,太后便命恪敏代点,恪敏又点了一出《老妈开耪》,太后更是喜欢。


往下便是接出扮演,其间先赏茶点,又赐酒宴。太后一面听,一面与众人闲话,一时又自语:“适才念白因何将‘如今这世上之人’一句忘了?再者那嘴里也忒快,闹得人头晕,告诉他们往后慢慢的念唱。”在旁伺立的王得福听了忙带人过去传旨。戏过三出,太后向两旁众位问今日戏文如何,几位福晋都说极好,太后笑道:“我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比你们总还略强一些。记得圣祖朝有一回宫里上演《目莲救母》,台上唱念作打管弦锣鼓自不必说,单说场面,竟用活虎,活象,活马与伶人同台,才叫真叫热闹呢!”允禧福晋忙在旁奉承:“要说排场,远的不论,皇太后六十万寿庆典可称得上古今少有,自西华门至西直门外高梁桥一带,十余里张灯结彩,数十步一间戏台,歌舞升平,普天同庆,平民百姓若是没点子造化,岂能赶上这段太平盛世的繁华热闹去?”恪敏也欠身笑道:“皇太后赏的戏自然再没别处去开眼,只是方才‘重华宫胜似神仙界’一句,若是将‘重华’改成‘慈宁’二字,就对景了。”九格格在一旁冷笑道:“天下竟有这等无趣之人!往后这戏若在园里唱,还得改成圆明园胜似神仙界,若在承德还得改成山庄胜似?赶明儿别唱戏了,只管改词儿罢,也不嫌累得慌!”恪敏听了只一笑,并不还言。允禧福晋忙数落恪敏:“你平日在府里给戏班子改戏文混闹也就罢了,横竖没人理会,宫里哪就轮到你多嘴的份儿了?越大越没规矩!还是小九儿说得在理!”太后听了笑道:“别理她们!谁让我这辈子命里没闺女呢?还就是爱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让她们吵去,咱们在一边瞧着比那台上的还有个趣儿呢!”说得众人都笑。太后又道:“恪敏提得很是,这唱词是须随机应变,若能如此用心当差,想必搁在哪里也错不了。”


皇后在东侧不时留心观望戏台对面情形,因她素知太后最喜人多热闹,这会子便趁机来至太后座处大献殷勤讨其欢心,先是命钟粹宫首领到本宫库内打点礼物,每个女孩宫绸一匹,大荷包一对,内贮金银八宝各一份,小荷包一对,内贮新铸样式金银锞子各四枚,又命不必叩赏谢恩,只笑说:“你们哪里稀罕这些,留着赏丫头罢!好好儿哄着老佛爷痛痛快快多笑几场,便是知礼懂事的了。”太后果对皇后笑道:“正要留她们多住些日子,我想着和敬与淑娴淑妍原是表姊妹,恪敏就在小九儿那里,和婉与鸾喜瑞贞……”九格格听了忙道:“老祖宗定要派人与我,也只要鸾儿,别人我都不依!”太后笑道:“偏你就刁钻古怪到这样,大家在一处不是为了亲香亲香是为什么?”允禧傅恒等位福晋都起身恭回:“恐太顽皮了倒惹皇太后生气,还是家去的好,若传再进来伺侯。”皇后只怕扫了太后兴致,忙对几位福晋笑道:“哎哟!孩子们这么大了,谁能委屈了她们不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况且宫里空屋子有的是,慈宁宫大佛堂北面可巧有三处清静小院如今正闲着,依我说这会子就赶着拾掇出来,往后老祖宗几时闷了就唤她们到跟前,通共没有几步路,便易得很,强似挤在一处整日拌嘴吵闹!这就命人把她们在家用惯的东西取了送来,索性多住几日。”太后听了更加喜悦:“到底皇后想得周全!只是鸾儿还小,就跟着我吧。”说罢便依此议传旨下去。众复归座听戏。

(戏文暂略)


且说和敬一回头所殿,便觉头晕目眩不能支撑,只歪在床上伏枕不语,俩个贴身侍女名唤娟儿和姣儿的,一个与她递茶,另一个往二所殿去请和婉。一会子和婉过来,见了这般情形,忙劝请医服药,和敬只摇头苦笑:“这病若是药物治得了,也不能拖到今日。”和婉恐她又伤心,只得拿些别话来逗趣,说起适才看戏之事,便笑道:“小九儿与恪敏素来不卯,怎么老祖宗偏让这俩个到了一处?看往后怎么处吧!”和敬深知其中原委,又不便说破,只得轻描淡写解释道:“老人家可是有用意在里头的……”一语未了,就见九格格从外面蹦了进来:“哈哈!又在背后编排我什么呢?”和婉转过身来对她笑道:“要不怎么说小狗耳朵最尖呢,把你就伶俐的!”九格格来至床前,一见和敬就道:“还为昨儿的事心烦呢?那些臭男人,自己无能,被革了职,罢了官,活该有今日!”和婉忙拉她袖子道:“就少说一句吧,谁还把你当哑巴卖了不成?”九格格白了她一眼,还欲说时,就见和婉冲床上努嘴,低声又道:“都病得这样了,何苦还去怄她?”九格格这才自觉无趣,转身去了。这里和婉仍劝些宽慰之语,没说两句,就见太后扶着小九儿和鸾喜进来,和敬见太后面色甚是不悦,再不敢多言,正欲起身行礼,就听让她“好生躺着”,只得依从。太后又一迭声催人去传御医,又让几个女孩回避,小九儿只不肯:“那起老头子有甚好怕的?我就在这里!”太后便让和婉领了鸾喜先去,自己由小九儿扶在床侧坐下,俯身去摸和敬额头,问她到底哪里不好,和敬才说了一句“原不该惊动老祖宗”,便哽咽难言,滚下泪来。太后也红了眼圈儿,取过帕子与她擦拭,只说:“别再让我操心,就是你孝顺了。”


一时有人来报御医到了,娟儿姣儿连忙放下床帐,就见御药房太监带领太医院在宫中值夜的御医华三格进来,先与太后请过安,这才过去跪在床前榻上预备请脉。和敬只将右手伸出帐外,娟儿捧过一个藕荷色缎面绣海棠蝴蝶的小脉枕置于其腕下,姣儿帮着拉开袖口,华三格慢慢将手按在脉上,先调息至数,再于寸关尺上浮取,中取,沉取分别切过,又换至左手,亦复如此,凝神诊了片刻才道:“可否请大公主将玉容略露一露,奴才些微观一观气色,方敢果断下药。”一时诊毕,来至外间,太后忙问:“方才见切脉时半晌未语,只不妨吧?”华三格跪奏:“奴才回皇太后的话,《素问》之《脉要精微》篇云:切脉动静而视精明察五色,观五脏有余不足,六腑强弱,形之盛衰……”太后急得忙道:“你只管背那些之乎者也,我如何听得明白?”华三格忙陪笑道:“请皇太后宽心,奴才看来还不妨。”又叫过娟儿姣儿来问:“据脉息上断,大公主是平日忧思过度,以致脾虚肝旺,肝脾不和之症,故见面色少华,身体倦怠,当有胸胁胀满,动辄叹息,午后潮热,夜寐不安,月事不调这些症候。”娟儿点头道:“何尝不是这样,整日长吁短叹,背人哭泣,问怎么不合适,也不肯说,待问急了时,只说心里堵得慌,先时也请御医进府瞧过,说是叫服天王补心丹。”华三格听了复对太后奏道:“依奴才之拙见,还是以舒肝解郁为首要,先开几剂看看罢。”于是写出方子,向前跪行几步,捧与太后,九格格一把接过来,念道:


(药方暂略)

太后听毕问道:“我看这孩子越发瘦得可怜,用参补补可使得?”华三格回道:“适才请得脉息弦细而数,左关侯肝胆,此相尤甚,右关侯脾胃,脉息沉弱,现时肝木忒旺,断不可再用人参助其阴虚阳亢之势,奴才方中药引单用薄荷一味,也是取其气味轻清,引诸药归肝胆二经,舒达滞结之气,待肝郁一解,不能复克脾土,脾运一健,则气血生化有源,彼时再补不迟。”太后听了方安下心来,忙命寿药房首领即刻亲督煎药。当下又有皇后过来看视,因她想几个女孩在慈宁宫暂住,一切挑费用度皆由太后名下开销,自己少不得以宫份银子分担贴补,不时遣人送去上等果菜,又亲来张罗安排,因见太后十分疼爱鸾喜,便特地命人开库挑了各色玩艺单送与她,一会儿又恐几人带进的丫头不够使唤,立时传谕敬事房再调拨二十名宫女,一会儿又赏赐慈宁宫总管曹进孝并几位首领,嘱其好生当差辛苦这一程子。一时间忙得连身上有病也全然顾不得了。不知皇后再来又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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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4-25 16:33:1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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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00:38: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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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恃淑德妒言弄小计 辩嫡庶机锋犯伦情


话说次日皇后又独往慈宁宫去请安说话,原以为太后处热闹非常,谁知只有鸾喜坐在太后脚边的小杌子上,双手翻红绳作耍,太后只瞅着她出神。皇后请过安,因见太后有些呆呆的,又见鸾喜起身行礼,忙拉住悄问:“与你送来那们些玩艺儿,怎么巴巴儿的想起顽这个来?”鸾喜笑道:“因老祖宗问我会多少样翻法,说是要瞧瞧与自己小时候顽的一样不一样呢。”太后这才回过神儿来,命皇后坐了,慢慢说道:“我像鸾儿这们大的时节,一家子老少六口,全靠我阿玛那份钱粮过活,日子着实艰难。我跟鸾儿她爷爷福海从小在一处,我把他背了长大的,有一块馍也先尽着他吃。后来被指到王府去,那时我十四,他才八岁。头一年我用月钱攒了十两银子,又裁了一套男孩穿的袄裤,并买些好饽饽,托人带回家里,谁知那人竟把福海领到了王府花园子后角门外,我听见信儿忙跑去,他一见我来了,一头扑进我怀里大哭,连喊:不吃饽饽,我要姐姐家去!”说着把鸾喜揽进怀里,抚弄她的头流泪叹道:“如今她爷爷也没了,看到鸾儿我岂能不伤心?”

鸾喜也听得眼泪汪汪的,解下帕子仰头与太后擦拭。皇后在旁一面抹泪一面劝慰:“鸾儿进来倒不好了?没的惹出这场不痛快来!老佛爷成日家教导后辈儿孙:自幼不受些困苦磨练,往后难成大器,也难享大福!当年连圣祖皇帝见了老佛爷还连赞‘果是有福之人’呢,可知从小就生在那公侯王府也未必就是好的。”一番话果然说得太后心舒意畅了些,点头道:“我是老了,一絮叨起早年间那些没要紧的事,自己倒还津津有味,岂不知旁人早已厌烦得紧了,也难为你,见一回就陪着哭一回,与我排解一回!”皇后笑道:“这是老祖宗赏我脸呢,我只恨不能日日夜夜守在这里尽孝。”太后笑道:“你不说我还混忘了,”说着看了鸾喜一眼,便叫一个贴身宫女名唤巴朗的进来:“你先领她到小九儿那里去。”又问有什么新鲜吃食,巴朗回道:“御膳房才送来的香蕈笋尖鸭肉馅小烧卖,还有贡品新进的糟鸭蛋,糟罗卜,酱王瓜,卤虾豆角这些小菜,佐粥是难得的。”太后笑道:“古语说:老人食粥,多福多寿。倒是合我的意,只怕那起孩子不爱。”巴朗又道:“适才主子娘娘送来两大捧盒刚出炉的热饽饽,一盒里头是桂花栗茸百合粉糕,另一盒里头是奶油炸的小面果子,核桃,杏仁,松籽,榛子,百果,芝麻,各样馅子的皆有。”皇后笑道:“别的倒还罢了,只是这桂花,百合,菱角,莲藕并各类干果是年例里交上来的新采之物,进给老祖宗尝个鲜儿。”


太后笑道:“各样拨一半与他们吧。”皇后凑趣笑道:“这几个孩子在咱们这里白吃白住,已然得了大便宜了,按例每人每日关一两银子的挑费交与寿膳房,宫里还能缺了她们的嘴不成?老佛爷就心偏到这样!”太后笑道:“只是我单为图个身边热闹,就让她们进来,其实不过是给你添事,故心里很不安。”皇后忙笑道:“哎哟,老佛爷这是折我的寿呢!只因我这二年身上不好,不能时时过来尽孝,有她们来了多少替我尽了这份心,这分明是老佛爷疼惜我成全我,其实我早就巴不得想这们着,又恐老佛爷说我图受用,只管自己歇清闲,放着不周全的去处却推别人,故而总没时机提出来。”太后听了掌不住大笑道:“好一张嘴,这上下左右的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圆全了,就把你乖的!我也只管累掯你,稍安心了。”又对巴朗道:“别说我整日逢人便夸,你们见哪一个有皇后一半心思这们体贴承应长辈的?”皇后忙捂腮笑道:“可折煞我也!远的不论,先孝贤皇后我如何比得了?”说着也对巴朗道:“你先带鸾儿去看看姑娘们在屋里没有?赶着问问若还短什么使的用的东西,告诉你们曹总管差人往钟粹宫找首领冯时要去。”巴朗答应着领鸾喜去了。

太后这才对皇后道:“你想得比我周全,很好!适才正要告诉你一句话,昨儿听戏时我已悄悄和我那侄媳妇说了,让她下次将鸾儿的生辰八字带来。过了年这孩子也算十一岁了,看面相倒是有福的。”皇后听了心中一动,不觉胸口狂跳上来,已猜着这大约是为了自己亲生儿子永基日后择配而相中了鸾喜,急忙暗里盘算此事:鸾喜的阿玛是太后的娘家亲侄,皇上的姑舅兄弟,虽说只袭一等承恩公,实比不得那些当朝红臣位高权重,但毕竟太后春秋鼎盛,看情形再庇护个十来年不在话下,往后倘若阿哥福晋个个出自权臣之家,倒不如独独这个皇太后的侄孙女惹人注目,越发显出永基在太后眼中与众位阿哥有别,于日后立储更是大有益处,况且鸾喜品貌端方,性情随和,素来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一时间把前前后后的利弊得失俱都大略思量了一遍,不由得眉开眼笑,立时要认鸾喜做干女儿,太后知她已会意,便笑道:“先不用忙,我只跟你通个气,咱们各人心里有数儿就是了,再者俩个孩子还都小,往后慢慢再看吧!”


(中略)

皇后又将去年后宫大事一一禀报,因知太后最厌靡费,素重农事,故只拣她爱听的来说:“如今太平盛世,加之去年朝廷在西边打了大胜仗,那些王公大臣和督抚大员所献土产方物,仍旧多是俗巧奢侈之品,宫里早已堆得没地方搁了!关外珍贡如东珠,貂皮,人参等均按例交来,盛京皇庄的鹿,孢,熊,野猪,树鸡,三旗网户的杂色鱼,关外羊群的鹿尾,黄羊,野猪,乳品,以上大宗进项连并各省土产,皆比往年多出几成,已关照敬事房,皇庄交来的各色杂粮杂豆,干鲜果品,山珍野味,蘑菇干菜等等,留尖子先供寿膳房用。”太后道:“这些事原不必皇后过问,你尚能做到心中有数,可见这个皇后何等称职,这自不必说了,我看在眼里,一样样都给你记着呢。”皇后忙陪笑道:“凭我再怎么用心留意,也不过是老佛爷手底下调教出来的,学着管些事罢了。再说去年实则没有多少大事,明年是皇太后七十万寿,这是举国上下头一等隆重庆典,故真正大喜大忙的是明年正日子!再者按例三年一次的选秀明年也该选了,故去年并无秀女入宫,只是前几日新进来一位和贵人,因皇上特别关照,已将其安置在永和宫,名下首领,太监,女子,嫫嫫等俱按嫔例拨给。去年遣嫁宗室格格三人,其中倒有两位报病奏请延期的。”太后听了忍不住笑道:“小九儿又是装病,恪敏许是真病了。这两个孩子再留一年。别的且不说,只单瞧瞧小九儿那脾气,真这们着让她往蒙古去,等闹出事故来就迟了,慢慢再商议吧。”皇后忙头点称是,又道:“去年内府务府例选宫女子,新挑补上来六十名,到年限的放出三十三名。慈宁宫名下放出两名,一个是巴朗,已由皇上指婚,另一个是因久病不见起色,即使入宫年限未到,按例不再留用,令其本家接走,已赏了十两银子,于年前打发出宫了,这里缺额再挑好的补来。再有就是阿哥里只永基一人又满十岁了,按例过了年须迁往阿哥所去。老祖宗是知道的,我素来不肯娇纵永基,平日学骑射他跌了腿抻了膀子的,我何时护在头里过?还打着骂着让他多下工夫习练!只是数月前他出痘才愈,现在到底弱些,倘一时不经心再病了,只恐皇太后又跟着担惊受累的不自在,我这一片孝心也只有老天爷知道罢了!”太后道:“让他在你身边再呆些时日吧,我给你做主。”

皇后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正欲谢恩,太后早扶住道:“你这也是黄柏木作磐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这二年又拖个病身子,还要上下操持,着实可怜见!你放心罢,我自然疼顾你!去年荐了颖妃上来,我冷眼瞅了一年,巴林氏这个人位次虽靠后些,但是沉稳知理,温和宽厚,这些且不论,心眼儿公道可是难得的,往后有些事索性就丢开手,指点着让她去做,自己得闲儿也保养保养。要说这些主位里头,愉妃资历最老,潜邸旧人只有她一个了,人呢很老实,只是木木的不大活泛,一辈子就指望永琪,谁知儿子竟还没在自己前头,我岂能再难为她去?第二个是舒妃,向来是个掐尖要强的,你想一想,她是明珠的重孙女,自圣祖朝始,他家是何等的权势富贵,祖父娶的是柔嘉公主之女,叔父娶的是皇上九叔允唐之女,家中三代与皇室联姻,虽说在先帝登基之后遭了事,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本朝已给明珠家翻案,她自己又十三岁封嫔,二十一岁晋妃,这在本朝后宫都是拔了头份子的!可惜心高气傲搁在少年时倒还不妨,只是年纪稍大把持不好就不免招人厌烦。”

皇后听了这话,心中不免窃喜,原来这那拉氏素与舒妃不睦,虽说她出自满洲八大世勋之一的乌喇纳拉家族,且是先孝敬皇后的本家侄女,其实论起娘家的实力状况,不过勉强算得上中等,故而一见舒妃的显赫出身,又兼能诗善论的,自己就先怯了三分,往常还要处处显出雍容大度,不好明争,只能暗斗,今见太后先开了口,连忙起身近前一步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论理都是满洲自家人,我和她一个乌喇一个叶赫,有甚生分好闹的?只是她这个人仗着家世比人都好,又生了一张利嘴,把谁也不放在眼里!赶我有个一差半错,背地她那话全来了,横竖我从娘胎里带来就是这么个受累不讨好的命,让人误解也惯了,可如今宫里十停人倒有八停人畏惧她三分,论理修内职摄六宫是我的本务,她不好了倒让旁人挑我的不是!并非是我在老佛爷跟前儿搬弄是非,或是一时性子上来自管说那些抱屈的话,只因一提这‘张狂’二字,早年连孝贤皇后在时她还那们着,更何况现如今像我这样后来的!”说着竟鼻子一酸,眼圈儿也红了。太后忙劝道:“这就是你多虑了!再说后来的又怎样?你是堂堂正正大清国的皇后,只拿出主子娘娘的款儿来,无需计较那些小事!”说罢不语,似有所思,复又叹道:“可见做人是难的,太伶俐了惹人嫌恶,太老实了又被人冷落,就好比令妃,这几年连生四胎,仍旧本本分分,并不恃宠而骄。再看忻妃,生了两个公主,脾气可就见长,到底总督的女儿举止势派和包衣的孩子终归是两样的!倒是庆妃,别瞧平日不甚言语,心里很明白。再有那个豫嫔,按说自先帝始,就不再纳娶蒙古女子入宫了,只因前年朝廷在西边平乱,也不知怎么的,蒙古各部也要跟着造反,连大国师章嘉活佛都亲往劝和了,皇帝才忙着从博尔济吉特家族纳了这个豫嫔过来。她来了这些日子,一天到晚也不见说个话,倒是颖妃也常去开导。如今又从回部来了一个和贵人,我还没见过,也不知怎么样,按说很快也会给封号。人家万里迢迢的来了,咱们可别怠慢,和豫嫔,郭贵人这几个蒙古来的一样看承才是。”


语犹未了,又有各宫主位率名下宫人至慈宁宫行定昏之礼,礼毕众人陪着叙些闲话。太后因见时间还早,便笑道:“咱们娘儿们斗牌罢,顽一会子你们再去。”皇后笑道:“正是呢,也该请裕贵太妃过来。”太后笑道:“她老天拨地,这几日身上又不自在,我撵她歇息去了。”皇后又道:“那就唤姑娘们过来热闹些儿。”太后笑道:“她们在一处就商议做什么湿啊干的,哪里跟咱们混这个顽呢!”说着就见巴朗带两个宫女过来放牌桌,又铺明黄毡子,皇后等人陪伺太后围桌而坐,太后与皇后对面,太后下手是令妃,皇后下手是舒妃,余者围侍观局,太后又对庆颖二妃笑道:“我眼花了,你们俩个过来帮我看着牌,咱们别让那几个人算计了去。”说得众人都笑,于是洗牌告幺,四人起牌开斗。太后一面抓牌一面打量令妃:“瞧你那脸黄的,气色忒不好!不适合就传御医,别尽自撑着。”皇后也笑道:“去年老佛爷赏我那包白参,前日分了一半命人与你送去,这几年就属你生养多,身子亏虚太过总归自己受苦,等到我这一步再保养恐也迟了!”令妃正欲起身行礼致谢,皇后一把按住她笑道:“你也忒婆婆妈妈,又弄那些虚礼,倒不像一家人了,快坐着罢!”舒妃因见太后二人问话皆在令妃身上,原本心思也不在打牌,故忙笑道:“六年竟生了四个,真真连观音菩萨也没有这们灵验的,实在是仰赖皇太后的洪福!”


太后一听便皱了眉,搁下牌道:“自家娘儿们凑在一处,本该自在叙些家常,才见得比外人亲厚,动辄说那些仰赖谁的洪福,托靠谁的福庇,这等虚文套语,我很不爱听!当年先帝爷管教阿哥们,我和裕贵太妃几个在一旁陪侍,有时多少也听见一句半句的,比方大臣上折子说什么‘仰赖皇上洪福,禾苗茂盛,俱获丰收,粮价渐平,旱气全消,民间诸疾不药自愈’之类,先帝看了每每加以严斥,令其务必将此习气尽行洗改,他常说:‘必诸臣皆有福,君方有福,是君之福实赖诸臣之福也,又必天下百姓皆有幅,然后为君臣之福,是君与臣之福皆赖百姓之福也。’此乃先帝之修福治国之道,治家何尝亦不是如此?妃嫔上侍皇帝以恭,同待宫眷以诚,恪尽为臣为妇之道,则上下合为一心,联为一体,安乐祥和,方可共享升平之福。倘若哪一个自视高贵,以此为资本,纵容一己私念为所欲为,致使旁人含冤衔怨,唯口里说什么仰赖皇太后之洪福,哪一日宫里真闹的这等乌烟障气,我便是福薄了,你们仰仗我之福又从何而来?这些虚头巴脑,无理不实之词,说它何益?言之不实,即可知居心之假矣!”舒妃听了这话,尤以后几句声调口气大迥乎太后平日之态,实觉可异,只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起身伺立,双手绞着帕子,也不敢擦拭,口内诺诺连声,只剩了“奴才一时糊涂”等语,一面心下暗道,自己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奉承套话,谁料竟被太后正言厉色的当成什么大不堪之事批斥了一顿,可知定是有人从中煽风拨火,这里除了皇后,又哪一个惯会耍弄这套手段的?这们想着,不禁胸中又恨又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的搁不住。连令妃也吓得起身垂手侍立。太后先命令妃坐了,才对舒妃道:“往后果然以诚待众了,连那些虚浮之词也不必说,我自然知道你是好的。”皇后在一旁将舒妃窘态看个正着,暗里自幸平日工夫没有虚掷,到底太后是与自己贴心贴肝的,只须一句话,立即出面撑腰拔创,一时心里好不痛快得意,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做出恭听之状。


这时慈宁宫总管曹进孝来报,说皇帝过来请安。皇后和令妃连忙起身,众人在太后身侧按位次齐齐的站成一排,个个低头垂手侍立相迎,一时就见弘历进来,先与太后行了礼,才笑道:“儿子来得早了,没的倒搅和了皇额娘的牌局!”太后笑道:“只你一来,无论早晚,她们岂敢再说说笑笑的?”又对众妃道:“各宫主位都回吧。斗了这半天牌,我也困乏了,再跟皇帝皇后说会子话儿,也就歇息了。”待人走净,弘历亲扶太后在炕上歪好,才转身问道:“皇后近来可好些?那药若不中用,就换换方子吧,再者丸药断不能停。”皇后回道:“前儿把方子调了,睡眠见强些,下半天虚汗也出得少了。”太后问道:“方上仍用西洋白参么?”弘历也道:“用多少打发人上库里称去。”皇后笑道:“已称了二两,交出去配了。那东西忒金贵,每年外洋只进贡那么一点子,自然要先尽着老佛爷并万岁爷配药用了。”弘历笑道:“无论再怎么,也不至于短了你这一处的。听说前几日永基的病好些了?”皇后回道:“这孩子生得弱,常肯闹病。”弘历道:“落下的功课赶着补上。他已满十岁了,也该打发人替他收拾收拾,预备迁到阿哥所去。”皇后忙道:“正要为此讨皇上并皇太后的示下。”太后道:“只管说就是了。”皇后笑道:“我合计着,让永基在我身边多呆一二年,要不就这么迁走,我着实放心不下。”

弘历道:“阿哥满十岁离开生母,迁居阿哥所由太监并安达照顾日常起居,这是祖宗家法,偏到永基就改了不成?”皇后陪笑道:“他跟众阿哥情形有别,求皇上开恩,我三十岁上才得这一个儿,若有个闪失,我可指望谁去?”弘历冷笑道:“莫非你儿子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成?”皇后忍气回道:“好歹永基也是嫡子,在他身上多少得留意些。况他生得单薄,不过聪明还是有的。皇太后不也常夸么?”弘历只一愣,脱口而出道:“他算哪一门的嫡子?”说罢方觉甚是不妥,况还当着太后的面,果就听见太后道:“永基怎么就不是嫡子了?这是打哪论的?”弘历只得道:“都是嫡子,当年孝贤皇后如何教养永琏来的?现例子就比一比!”皇后一听这们说,不觉添了酸意,笑道:“哎哟,这是皇上抬举呢,永基哪里比得上永琏?我们娘儿俩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只是永基还略小些,若再大几岁,皇上怎么历练他,我也不拦。”弘历不觉已提高嗓音道:“皆因你素日肯惯纵他!十岁还当他是孩子,这样的理也有么?”皇后因想适才已将此事回过太后,不怕皇帝不依,故而竟自再三回起嘴来:“我何尝敢纵他了?众人皆知他体弱,去年出痘险些把个小命送了,饶这么着调养了几个月,还时常闹病。我整日担惊受怕,又图的什么呢?”弘历哼了一声,冷笑道:“问得好!图什么你心里明白!”太后坐起来道:“罢!罢!俩人到了一处再没别的,只是混吵,我就离了你们!”唬得弘历忙过去搀扶,陪笑道:“儿子无能,连个媳妇也调教不好!”皇后忙跪下道:“老佛爷息怒!皆因我的不是。”太后道:“皇后起来说话!你又有何不是?儿是娘的心头肉,从心上剜肉能不疼得慌?”弘历笑道:“额娘说得固然是,可俗话说得好:娇养忤逆儿,棒打出孝子。平民百姓都明白这个理儿。圣祖爷八岁就继位承大统了。两相比比,十岁还小么?越娇惯越不成器!”话已至此,帝后二人往后怎样?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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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18 13:04:5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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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3 00:38: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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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念逝母孝女悼长春 慰娇儿皇父倾温语

且说和敬服了几剂药,自觉头目轻省了些,众人知她静养,皆不去打扰。这日寿膳房煎了几样粥品,又有太后遣巴朗送菜过来:“因九格格说,大公主现时进鸡肉会‘热盛伤阴’,故才将原先的台蘑炒鸡片换了这品冬瓜枸杞煨鸭子,还说什么‘甘凉滋五脏之阴,清虚劳之热’,文诌诌的话,奴才也学不上来。”和敬便知九格格等跟在太后那边用膳,又问还有谁在,巴朗回道:“可不都在呢,只是瑞贞姑娘没过来。”当下又有皇后差人送来两瓶玫瑰露,并说:“是苏州织造去年新进的,比京西妙峰山产的气烈味辛,平时用滚白水调了代茶饮,平肝散郁最是灵验,使完了再送来。”和敬命娟儿收了,对巴朗等说:“回去代我叩赏”。待人去了,方坐下用膳,因见有一盏桂圆红枣汤,想着桂圆性热,怕吃上火气来,只将牛乳云苓粥喝了半碗。歇过午觉,便带了娟儿姣儿往长春宫去了。


长春宫原是皇帝嫡后的寝宫,先孝贤皇后富察氏,贤淑节俭,恪尽职守,正位中宫一十三载,最为皇帝敬爱,十二年前从上东巡,于山东德州突染风寒,崩于舟次,皇帝至为哀恸,御祭《述悲赋》等多篇诗文,哀婉深挚,痛彻肺腑,回京即令后世妃嫔永远禁居长春宫,并时常独自来此凭吊。和敬在宫门口下了轿,就见首领白守忠早已迎了出来:“前几日得着信儿,大公主回宫小住,奴才按老规矩都预备好了。”和敬一见这自幼熟识的老奴,如今已是头发苍白,形容枯瘦,不免又是一阵伤感,也无心多言,来至明堂,抬首见了“德洽六宫”的御题匾额,心里越发一阵紧似一阵,进了东次间,便命几人在此等侯,连娟儿两个也不许跟随,独自进到东暖阁,环顾四周,一切皆如从前,纤尘不染,井井有序,不禁暗叹:这也是皇帝之命,凡皇后前生所御之奁具,文玩,衣物,床帐等,皆不许撤去,照常陈设,圣心眷注古今所罕也!再一抬头,那壁上挂的孝贤皇后画像便映入眼帘,栩栩如真人立于眼前,和敬再也止不悲痛,顿时泪流满面,可叹皇后生前仁孝已极,得万人称颂,父皇待遇其娘家更是贵宠无比,富察家族如今权臣满门,其实全念皇后之淑德,如今她已辞世十余年,自己少人疼顾不说,且婚姻不能遂意,额驸又被革职圈禁,害得那争强要胜的脸面心气俱都丢尽,想到此间,不由得如万箭穿心一般,捧过南窗下炕上一只鹅黄绸缎五彩坐垫,正对画像在地铺了,便跪在上面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工夫,才好容易止住悲声,起身在香炉内上了三柱香,复又跪倒,双手合十默念。半晌才恍惚着走至外间,白守忠等人刚才就闻得公主在内哭泣,又见她满面泪痕出来,娟儿两个忙上来扶她在炕上坐了,白守忠在旁低声劝慰:“先孝贤皇后已修得正果,乘七宝莲花,往生极乐世界,驻虚弥福寿处所,与诸佛菩萨同受供养,已是无上安乐,万请大公主节哀!”说罢捧过茶来:“这是万岁爷幸时伺侯的庐山云雾,请大公主呷一口定定神。”和敬接过那只青花小盖碗儿,揭开上盖,就见芽叶白纤,汤色翠嫩,饮了一口,气若幽兰,味极醇爽,心内暗想:“这庐山云雾虽比不得龙井碧螺二茶名气,却素为额娘生前所好,暇时常饮此修身养性,如今真真物是人非了。”那眼泪便似断线的珠子一般落在茶碗里。白守忠也在旁叹道:“这些年万岁爷幸时每每命泡此茶,饮时多有唏嘘之状,奴才在旁也为之垂泪。”说着递上一个黄缎小包袱:“上回大公主命将存于此处的几件东西收拾出来,奴才只寻出这一包,怕是还有,须得慢慢找才是。”和敬接过,又少坐了片刻,再交待了几句,便回头所殿去了。待四下无人时,才将包袱打开,原来里面也没甚要紧东西,只是她未出阁时存留的一沓素花雪绵诗笺,一只未绣完的荷包,再一个打了一半络子的剑穗。和敬随手拿起上面一页,只见写着:

(诗文暂略)


图嫫嫫进来请安,和敬忙让座,又命倒茶,图嫫嫫说起这几日府内景况,连声抱怨:“索性还是进来服侍公主的好,省得整日这心老悬在嗓子眼儿里。昨儿黑间额驸又喝得大醉,仗着酒兴上来,竟将后院园里几株玉兰砍个稀烂,口里还混说混嚷,什么有冤无处诉啊,又什么东山再起啊,三五个家丁上去才将腰刀夺下,把人抬入屋内放倒,我的魂儿都给吓掉了,到这会子还没归窍呢。”和敬一面听,一面拣出那个荷包来摆弄,突然冷笑一声道:“有砍树的,不如来砍我!死了倒干净!”唬得图嫫嫫忙拍腿道:“这等话如何说得?倘被别人听见,这脸面还要不要了?我们做奴才的恐连性命也白赔在里头!”见和敬不言语了,才又道:“我也不怕公主恼了,说句原不该说的,额驸虽闹得这样,本性并不粗卤,到底还是老实人,若说额驸有一半不是,那另一半便是公主的不是,如今弄到这一步,一来他犯了案子心里憋闷,二则明明人家原先红心热肺的掏给你,生是被你拿冰疙瘩石头蛋子硬堵回去,说了归齐,公主待额驸太冷,是男人就受不得这个!”和敬听了便不依不饶:“我有何不是?还要我怎样待他?我一肚子苦处又与谁去诉?”说着又哭了。


图嫫嫫才知话说重了,连忙上来解劝,自己也不住抹泪。这时就见皇太后打发人来请:“格格们都在那边呢,几位姑娘也命人去叫了。”和敬不好推辞,悄悄拭了泪,嘱告图嫫嫫不必回府,自己才带了娟儿,出头所殿往慈宁宫正殿去。此时天色渐晚,远远瞧见打北面大佛堂处过来三个女孩,后面又跟着几个宫女点着灯笼,一路说说笑笑往这里来了。和敬认出俩个穿大红猩猩毡羽缎斗篷的是淑娴淑妍,另一个穿雪青色鹤氅的是瑞贞。隐约就听淑妍笑说:“哟,四嫂子来了!”又见瑞贞摇头跺脚,又听淑娴说:“人家还没过门,你就这么浑叫,怪道她要恼的。”淑妍又说:“已得着准信儿了,至多还有一个月光景,四哥就到京,阿玛说家里连办喜事的日子都议定了。”和敬只听到“四哥说话就到京”一句便怔住了,几个女孩展眼快至近前,又不便迎面上去,又不好转身躲开,只得往斜侧赶了两步,拉着娟儿隐在一株西府海棠树影里,此时天已黑下,就听叽叽喳喳脚步声说笑声渐近,一个说:“你再闹,我便不理你了,明日就家去!”又一个说:“妍儿越大倒越没眼色,打紧的别再顽笑了,没瞧人家心里正不自在。说真格的瑞贞!今儿我瞧你们府上来人说了一件什么事,你听了脸色就不好,到底是怎么样?”刚才那个答道:“亏你提起来,才刚我已在屋内哭了一场了。我额娘的痰迷之症这回旧病复犯,昨日夜里半昏半睡的,也叫不醒,也不认人,用姜汁子研了苏合香丸强灌也不中用,我正想着回过皇太后,准我家去伺侯,又恐她老人家嫌忌讳,还未出正月,只怕说这个忒不吉祥!”再听一人说:“你只管回,老佛爷保管夸你孝顺好孩子,立时就准你去呢。”说着语声渐远渐弱,待再抬头看时,几人已进正殿去了。


和敬痴呆呆立于树下,半晌未动,忽听娟儿在身后轻声说:“要么就回去,要么往太后那里去,站在外头大冷地,看再冻出病来,那树枝子上的雪还未化净呢。”和敬这才回过神来儿,冷笑道:“我心里正有火,在这静谧之处略站一站,倒觉着清爽,偏你又来多嘴!”若问大公主因何发怔?个中原由还得从方才提到的“四哥”说起。此人名唤明瑞,字筠亭,满洲镶黄旗人氏,乃是孝贤皇后娘家亲侄,承恩公富文之子,因他自幼生得聪明俊逸,故被选入宫中陪伴皇子一处读书,天长日久便与大公主和敬彼此有意,暗中知情者无不赞叹俩人品貌堪配,恰是天设地造的一对。三年前朝廷举兵西师,明瑞以副都统衔授封领队大臣,从军远征,和敬下嫁蒙古科尔沁亲王、端敏公主之孙色布腾巴勒珠尔。皇帝因念公主年幼丧母,又是嫡后遗下唯一骨血,破例在京中赐府。额驸色布腾授封参赞大臣,赴西北与降清之辉特部大台吉阿尔撒纳等人领兵三万,与西路清军汇合,两路出击,长驱深入,声势浩大,军威远振。准噶尔汗达瓦齐弃城出逃,后被生擒,准部土崩瓦解,北疆全境荡平。岂料阿睦尔撒纳早隐二心,因其归附本意是借清力以灭达瓦齐,故而攫权之图日显。皇帝识破此计,密谕其赴承德入觐,以便趁机剪除逆党,以绝后患。阿贼亦嗅出清廷用意,随即诡议潜逃,因他原与额驸色布腾交厚,又一路同往热河行宫,便央其先行一步至皇帝驾前打探求情。色布腾毫无防备,完全依其主张行事,终致阿贼阴谋得逞,半途兔脱,窜入俄罗斯境内,公然叛国。逆贼一日不获,则西师一日不能告竣,皇帝盛怒之下以“额驸匿情不奏”为由欲将色布腾立正典刑,幸得军机大臣来保伏地苦求:“万乞圣主网开一面,全伊一命,唯念孝贤皇后,莫使公主遭嫠独之叹!”皇帝听罢此言挥泪太息,这才赦免额驸死罪,但仍将其销爵圈禁。和敬下嫁之后原就时常自悲自怜,无以排遣愁闷,今又添了额驸犯案一事,更是郁郁寡欢,终日以泪洗面。那为额驸求情的老臣来保,他的孙女瑞贞偏又指给明瑞为福晋,所以方才和敬闻得那一番话,一时间新愁旧怨俱都涌上心头,越发勾起了满腹伤感,本不欲再往,又恐人猜测,无奈只得强打精神,扶了娟儿,仍往太后处去了。


慈宁宫明堂大殿内灯火通明,笑语不绝,娘娘们陪太后太妃斗牌取乐,格格们在一旁赶围棋作耍。皇后只坐在太后身侧帮着看牌,不时凑趣说些笑话,一见和敬进来,连忙起身上前殷勤相迎:“大格格可好些了?往后再怎么不顺心,断不可动真气,你的身子是何等金尊玉贵,倘不知爱惜保养,自己受苦不说,还惹得老佛爷牵心挂肺的!况才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成天药铫子不离火,让长辈看在眼里头,如何能下得去?这几日把我心焦得茶饭不思!”说着携了和敬一同来至太后座前。和敬先与太后行礼道:“谢老祖宗赏菜!”复又向皇后行礼致谢,皇后忙扶她起来道:“我打发人送去那几瓶玫瑰露你只管用,那东西解肝郁,滋阴血,养颜色,比药强远了!年例里头新进了一百瓶,虽说比往年少些,可咱们娘儿们要使,要多少有个不够的?”太后笑道:“这几日皇后忙前跑后的,着实辛苦,你好了也让她少操点子心。”令妃颖妃等人也上来相见,又让打牌。和敬对众人笑道:“老祖宗知道,我素来不大顽这个。”太后笑道:“正是呢,没的倒拘了你。往东边里间去吧,乏了就歪会子,闷了呢再过来,样样现成,又便易,这是回娘家来散逛,用不着到我身边来立那些规矩。”又命慈宁宫总管曹进孝过去陪侍说话儿。皇后忙笑道:“若论比老佛爷更体贴疼惜晚辈的,这世上哪里还有呢!”太后也笑道:“说到儿子孙子,哪一个我是不疼的?”九格格也赶过来拉和敬往她们那一桌去,和敬因见瑞贞在场,只悄声推说头疼。众人因知她素来孤傲,也就不在勉强。


和敬带着娟儿来至东暖阁,自己在炕上坐了,曹进孝跟进来摆茶,和敬便问:“怎么不见佟嫫嫫?”曹进孝躬身回道:“前几日新来了一位和贵人,现就在永和宫。佟嫫嫫和叶嫫嫫两位一并调过去了。”和敬不解道:“佟嫫嫫是服侍过三朝主子的老人家,一个才进来的贵人,打哪里论的就劳动她去伺候?这倒也奇!”曹进孝笑道:“大公主有所不知,这位新主子是打西域来的,起居习俗与众不同,虽说只初封贵人,可万岁爷看得郑重。况她连正经中国话也不大会说,更休提那些规矩礼道了。佟嫫嫫知晓三朝后宫一切规矩典故,上下各处有头有脸的仆妇宫女,哪一个不是她手下调教出来的?也须得她亲去督促着些好,幸而时候不长,几个月就回来。老佛爷还说待这位新贵人略混熟些,再跟各位娘娘每日过来晨昏定省,不必催得太急。”

说着就见宫女巴朗进来传话:“皇太后那边传夜膳,打发奴才过来问问,大公主想进点什么?”和敬说:“倒不饿。”曹进孝笑道:“今儿头晌午时,寿膳房预备夜膳吊汤用的老鸭使了十来只,奴才就知道晚间过来斗牌的各位娘娘,还有格格们,必是不少。”巴朗笑道:“刚才已摆下了山药红枣粥,牛乳杏仁酪,桂圆花生汤,莲子银耳羹,并有几样素馅饽饽。若是不爱甜的,还备了冬笋冬菜馅儿鸭汤馄饨,上回大公主来尝了说好,今儿皇太后特特儿的命膳房做的。”和敬笑道:“罢了,就盛点子来吧,有三五个尽够了。”巴朗道:“奴才这就去端了来。”和敬叫住她道:“打发别人送过来就是了,你若不在跟前,那边越发没人服侍了。”曹进孝笑道:“巴朗也呆不了几日了,如今她已领了恩典,过俩个月就要放出去成亲了。”巴朗登时红了脸道:“没的拿我也打趣,无故嚼说这些做甚?”曹进孝笑道:“我便不说,再过几日,大公主也一准儿知道了。”巴朗忙对和敬笑道:“奴才去端来,迟一步冷了。”说罢转身去了。和敬这里接着问道:“这回果真放她出去?”曹进孝回道:“原先只要一提配给侍卫,老佛爷就抱怨自个儿身边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堪用,正当年轻又使唤熟的贴己丫头通共没有几个!上回果亲王想把她讨去,巴巴儿的央告主子娘娘过来帮趁着说了两大车好话,老佛爷也不曾应下,就这们着拖来拖去,也不知怎么是个了局。这回万岁爷亲自指婚,那边男家是个新封的外藩公爵,据说年貌家世都没的挑儿,又是去做正室夫人,过门儿就当家,老佛爷这才好容易点头了。”和敬道:“巴朗模样且不说,单论心地纯良,行事能干,各处宫女子里头再难挑第二个了。”曹进孝笑道:“其实满宫上下这些奴才,哪一个不想仗着主子多得些益处?最可恨巴结了体面又调唆主子胡为,背地还狂三诈四,挑幺挑六的,这等习气最为皇太后所嫌恶!故而怨不得偏疼巴朗,像她这样知纲常,识大体,办事妥贴,为人又谨慎老诚的,实在难得!再者她看似温柔平和,其实素来心高志大,如今得了这般归宿,也就该遂愿了。”


说话之间,已微觉有脚步声,待一抬头,人已至近前,原来是皇帝到了!和敬轻声叫了声“皇阿玛”,正欲起身行礼,早被扶住,唬得曹进孝等人忙都跪下,就听皇帝说:“你们先去,老佛爷打牌正在兴头上,别搅了局。朕跟大格格说两句闲话儿,过一会子再请安。”说罢父女俩人在炕上坐了,和敬叹道:“看皇阿玛这体格这神气,真真与我小时候记得的没半点两样!”皇帝笑道:“连你也学会奉承之语了?”和敬道:“我长这们大,在皇阿玛跟前,向来一丝一毫浮夸矫饰之辞也不曾有过!”皇帝呵呵笑道:“像你这么乖巧会疼人的还有么?你那些兄弟哪一个是省心的?”和敬笑道:“永瑆的字越发好了,外间都这们传。头年我还跟他要过两张小楷。”皇帝笑道:“吃个烧饼掰八半儿,掉个芝麻拾起来搁嘴里,就是这么个抠门主儿!将来长大分府另过,若不逼着他媳妇见天跟他一块喝粥,都算阿玛白说屈了他!不知骂过多少遭了:再这个下作脾气不改,可仔细着,将来封你个穷亲王,你若是自个儿不嫌寒碜,就让普天下的人笑去!”和敬听了将帕掩口笑个不住,一面道:“永容总是好的吧?”皇帝哼了一声道:“休提那一起不长进的!若是永琏永琮俩个还在,阿玛也不必操心至此了。”说着不由得一阵心酸,直瞅着和敬,半晌才道:“你跟你额娘越发像了,这脸盘,这眉眼,这说话的神气!”和敬一下哽住,啜泣道:“回回梦见额娘,我只跪下拉住她的衣襟不肯放手,谁知一这们着,她便化做一阵清烟消逝无踪了。回回直哭醒了才知是梦!”皇帝一听此言,越发受不得了,当即眼圈红透,含泪叹道:“你额娘不是个话多的人,可每句话都那么受听!无论多平常的话,经她一说,都能直碰到人的心坎儿里。”和敬拭泪道:“今日我往长春宫祭拜过了,当着老祖宗没敢提起,她老人家还这们硬朗,只恐听了心里不受用。”


父女二人相顾无言,默然神伤,半天皇帝才又问:“你在府内过得如何?”和敬摇头,越发没了言语,忍了片刻,才禁不住问:“皇阿玛,听说明瑞快回来了,可当真么?”皇帝点头道:“兆惠他们二月底搬师到京。如今明瑞大大的出息了,真可谓少年英武,平定回部大小和卓叛乱时,他曾三次亲率骑兵于葱岭追剿叛匪,屡建奇功!”和敬听得怔住,半晌叹道:“只可恨我终日坐在井里,这等朝廷大事竟一点都不知晓!色布腾倘有明瑞一半勇武,一半聪明,又何至于此?可知此人糊涂到什么田地!”皇帝因见她双颊微红,两目含情,便正色道:“这如何比得?一边是你的额驸,一边是你姑舅兄弟,孰近孰远?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和敬方觉说造次了,正欲找话掩饰,就听皇帝问:“近来常往傅公府走动吗?”和敬回道:“前儿舅母过生日,亲自过来请,不好推辞。”皇帝又问:“席上都瞧见谁了?”和敬道:“左不过那些宗室王公的福晋,满汉大员的夫人,也没心思细瞧,略坐了坐,就推说身上不好,回府了。”皇帝再问:“瞧见来保的孙女瑞贞没有?”和敬一时无言以对。皇帝笑道:“阿玛可指了一门好亲,连皇太后都夸,你这个做姐姐的,觉得怎么样?”和敬垂下头,慢慢说道:“果然是好。”说罢又流下泪来。


皇帝只得摇头轻叹,因见和敬的鲛帕早已让泪湿透,便将自己日常使的一块从袖内取出,递与过去,又问:“色布腾近来如何?”和敬接过手帕,一面啜泣,一面拭泪,无心作答。皇帝起身在地上来回踱了几趟,待她神色渐复,方止了步子,冷笑道:“其实阿眭尔撒纳逃脱一案,主犯并非色布腾,而是大活佛哲布尊丹巴之弟、扎萨克和硕亲王额琳沁,案发之后朕就赐其自尽了。此举激怒了蒙古各部,说什么‘成吉斯汗后裔从无正法之理’,借此煽惑叛逆,喀尔喀等部王公还发动了‘撤驿之变’,闹出了天大的乱子!色布腾至今还在暗为额琳沁之流鸣冤叫屈!叛贼自作不轨,朕不得已施之于法,乃视蒙古与内臣无异之故,并非以此尽疑外藩有异心,若说元裔不容诛,那若宗室犯法又若之何?”和敬忙跪下道:“色布腾若有二心,皇阿玛只管按国法处置,我再无怨言。”皇帝扶起她道:“你也糊涂了不成?他自十岁养育宫中,如今尚未与朝廷效力,就这么杀了,以往在他身上那些苦心岂不白扔了?上次就一再嘱咐你,对他要时常劝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见你并未做到,可知你一样有怨言!”和敬当即变了脸色,皇帝这才缓和了口气说道:“中原世代称蒙古为‘北患’,盛赞汉朝王昭君、唐朝文成公主远嫁外藩如何身明大义,殊不知那些和亲多是些祸患临头时的补救之措,岂能与我朝世代与蒙古联姻相提并论?大清抚绥蒙古至为优厚,结以亲谊,托诸心腹,为永葆江山社稷巩固安宁,自太祖朝始,多少公主格格被指令远嫁,饱受离乡思亲之苦,”说至此处,直视和敬,片刻才颤声又道:“其实阿玛知道,有些公主所嫁额驸未非称心如意,额驸尚可另纳妾室,公主却只能于大漠荒野之中孤独终老……”听到此句,和敬顿觉心如刀绞,不禁掩面而泣,皇帝也泪如雨下,仰首长叹:“你可知圣祖皇帝崩逝时,蒙古诸部皆披麻痛哭,如丧考妣,有人几欲以身殉葬,其挚其诚感天动地!你可知此番西师,多少蒙古额驸统领王师,披坚执锐,为我大清开辟疆土,沙场捐躯!百余年来,这血脉,这情义,怎么能割舍得断呢?”说着就听那边太后问道:“可是皇帝来了?怎么不过来呢?”要知端的,且听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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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2: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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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争闲气继后污旧扇 为帝颜圣母强说和


话说皇帝正与大公主在东暖阁叙谈,就听太后传话过来,二人忙过去,心中悲情也不敢表露。太后进过晚粥,众妃嫔格格先恭送皇帝回宫,又坐了一会子,大家方散了。第二日弘历照例到慈宁宫问安,才至东次间,早有首领王德福来报,便知皇后在内,正欲转身躲避,就听里面太后说:“女人有个好身板才是正经,趁着年轻多生养,不能仗着比人标致,装狐媚子,挑三窝四,我平生头一号看不上这种人!”又听皇后说:“若论模样标致,还得当年的慧贤皇贵妃数第一!只可惜她生得弱些,脾气难免有些古怪,每日就是写诗作画,也不大理会旁的事。像我这样老实安分,口角又笨的,当年哪里轮得上往前巴结?如今也就是比着先孝贤皇后的样儿学吧,哪里跟得上一点半点呢?!”又听太后说:“孝贤是个多病身子,前面连生三胎伤了元气,往后就没见强过,只在婆婆跟前撑着,真可怜见的!说到慧贤,倒是个美人胎子,成日弄得象个病西施的样子,婆家是让她养孩子来的,不是让她养病来的!”弘历在外听得气闷,又听太后问道:“都这早晚儿了,还不见皇帝过来?”只得进去陪笑请安,才叙了几句,太后便说乏了,帝后二人至东次间内,弘历才对皇后低声道:“往养心殿走一趟,有话问你。”皇后听了一愣,暗道不妙,十有八九皇帝将刚才说的听了大半去,况于自己而言,“慧贤”二字可是忌讳,倘只图一时嘴里痛快,不留神犯了忌,再传到皇帝耳中,少不得为此又起口舌争端,以往也不知闹过多少遭了,一面想着,一面掩饰道:“昨儿快五更天时才合眼打了个盹,适才又站了半日,这会子心口突突直跳,虚汗将里边衣裳都浸透了,况且天已黑下,皇上容我回去先将药吃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可使得?”弘历道:“这是什么规矩?朕只说了一句,你便有十句等着?”说罢便再不理睬,抬腿往外先走了,皇后只得跟出,各自坐轿往养心殿去了。


来至养心殿后殿,穿过正间,先至东次间,此处设有坐炕,宝座,紫檀条案,云龙大橱,门口立有英吉利国制造的大自鸣钟,上镶“八表山川徽乐寿,重霄日月烛升恒”对联一副,总管马国用,首领胡世杰等服侍二人在此宽了外面大毛衣裳,再进到东梢间内,这里便是皇帝召皇后入侍时所居寝室了,就只见南侧临窗宝座床上铺着大红猩猩洋毡,绣黄缎子坐褥,东褥旁置一柄红珊瑚珠明黄丝穗的紫檀三嵌白玉如意,西褥旁放一件紫檀把手文锦玻璃容镜,中间设一张红雕漆梅花式炕几,窗台摆着白玉佛手花插,五彩磁螭耳瓶,汉玉灵芝娃娃,青花宝月磁罐,地下西面设一对紫檀座西洋玻璃油画插屏,东面一溜四张黄缎锦套紫檀杌子,旁边一只铜胎掐丝珐琅四足火盆,北面寝宫床上铺着大红洋毡、明黄锦被,绣帐内挂着各色香囊荷包,床罩上方悬一御题匾书“又日新”三字,床之两侧多宝格内触目可见琳琅奇珍:白玉山,翡翠觚,芙蓉尊,玛瑙碗,珐琅盒,剔红盘……其他陈设诸如琴棋书画,纸墨笔砚等物,更是不消细说。


帝后在宝座床上相对坐了,弘历拿起炕几上一把折扇摆弄,面沉无语。小太监毛团儿送上茶来,弘历命道:“所有内侍太监都站到当院去,不叫不许进殿!”因这几年皇后偶往东梢间来,多是皇帝先将奴才遣出候命,唯恐被听去一字半语,之后二人或大或小总要闹出些事故,极少消消停停的,刚才又闻得皇帝那一句话,毛团儿越发会意,忙领命而出。这里皇后端坐炕几西侧,捧着盖碗,低头吃茶,不时抬眼悄悄打量皇帝神色,心中暗道:“这回只不过说了那么一句,料也无妨,看能把我怎样!”过了半晌,弘历才说:“人已没了十几年,你竟还在皇太后前面作贱她,是何居心?”皇后听了不禁暗自冷笑:“果然又为这个!你那慧贤纵是神女菩萨,旁人说一句都使不得?也值当的这么厉色正言的斥我?你倒真是个有情义的!可怜当年孝贤皇后为此白白赔了多少眼泪精神,整整十几年再不生养,嫡子永琏偏又早死,众人面前还要强颜欢笑!幸而那狐媚子得个暴病一命归西,倘再多活几年,恐大家这辈子谁也再别指望了。只是赶她死了,竟还这么阴魂不散的,可见不偏心也惯纵不出妖精来,说到底还是你的错!”一面想着,心内早已将一缸醋泼翻,溅得满处皆是,不由脱口而出:“这也奇了!原不是说给皇上听的!不过陪着老佛爷说闲话、解闷子,又作贱谁了?横竖什么都捏我的错处罢了!”


弘历耐着性子道:“朕实在聒噪不起了,今日不想同你再吵,只好言相劝一句:请自省,如今你的行为举止哪一点还像皇后?”此句恰指到皇后痛处,她一听果然哽住,干咽了两口气才道:“这些年来,皇上又何曾有一日拿我当皇后待过?”弘历听了,眼皮也不抬,瞧着扇子说:“那是你心窄!别人在你眼里都是不堪的,只你一个是好的不成?”皇后斜眼瞄去,早已认出皇帝手上是当年慧贤所遗之物,心中忿忿道:“如今我混得连把扇子都不如了?倘是个气性大的,早撞头寻死了,我尚忍气吞声到今日,你还这么藐视欺负我?”这么一想,越发钻到牛角尖儿里,口里好似倒了核桃车子一般,那话越发一句紧似一句滚将出来:“我素来不是心口两样之人,不会只管拣着甜言蜜语的讨好奉承!至于说到什么心窄不心窄的话,皇上也请想一想,当年最自视清高,万人皆入不得她目的,又是哪一个?最可恨在背地嚼舌头根子,打量谁不知道呢?一样是先帝指的侧福晋,当初册封因何有尊有卑?凭什么就她一个是贵妃?我的名声体面你又何尝顾及过?说是因我不生养,她那么成日价霸着你,是生下一男了?还是养下半女了?只管哄你听她吹枕边风,一登基就什么都不顾了,又给她封贵妃,又给她抬旗!说我出身低,我是佐领的女儿不假,可我们乌喇纳拉家族正经是满州旧勋世家,太祖大妃自不必说了,先帝的孝敬皇后既是我的嫡婆母,又是我的本家姑母,除了先孝贤皇后,我不敢比肩,此外我比谁矮一等了?她又算什么?不过是包衣罢了,也敢来要我的强?再抬旗也是下三等的奴才!”弘历早已气得面白手颤,不容她说完,便喝道:“你入侍朕侧已二十余年,受朕之恩,正位中宫也有十年,夫妻之间,本该推心置腹,好言相慰,岂料你今日竟全不顾敬谨之道,以此等粗鄙言辞,公然直陈朕前,是何肺腑?当初朕真是糊涂油蒙了心,竟立你当皇后!”皇后一听这话,顿觉血涌上头,再顾不得思忖,登时冷笑还嘴:“你要立就立,要废就废,你有这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杀剐存留还不全凭你一句话?天下都是你的!横竖我在你眼里无德,无才,无品,无貌,是天下古今第一妒妇,恶妇,泼妇,愚妇,我也别枉担此名,索性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都叨登出来说开了!”


弘历刚才说罢“糊涂油蒙心了立你”等语,原还有些悔意,心想此言出口,难免重了,又不好明示,倘若此时皇后几句温存软语,自己也就将火压下,谁知她竟君臣夫妻之礼全无,横眉立目的句句所言又狠又硬,好似刀子捅人一般,不觉也动了真气,将扇子一搁,立起走了几步,猛一转身,指着皇后冷笑道:“好!朕成全你!明日就正式颁旨诏告天下!”皇后也吃了一惊道:“当真废我?我有何失德之处?”弘历发狠道:“就凭你心胸狭窄,出言不逊,朕就废了你!有何不可?”谁知皇后听了,竟一阵冷笑,未语泪倒先流,随只将泪一抹说:“我是心胸狭窄!我不懂琴棋书画,不遵三从四德,不配母仪天下,更不会假充天下第一才女、愣装古今第一贤妇,亲手调教好小老婆往你床上送……”话音未落,弘历早一巴掌掴在皇后脸上,登时半边红肿起来。皇后索性过去跪着抓住弘历袍子下摆,大哭起来:“让皇太后评评!横竖是死,我不当屈死的鬼!”弘历双手去扯袍襟,连喊“松手”,顺势一推,皇后站立不稳,后身撞在炕几上,再用手去扶,不想将茶碗等物掀到地上。此时马国用,胡世杰,毛团儿,憨格儿等人皆闻声从院内进得殿来,跪在东梢间帘子外面,个个唬得变了颜色,直听里边叫“来人”,马国用才敢进去,就见皇后捂脸站在一旁,眼似肿桃,面有泪痕,皇帝半蹲着捡一把折扇,那扇子泡在地上一汪水里,扇骨也跌断了,又听喊道:“快让造办处裱作来人,看这还救得救不得了?”马国用忙跪回:“万岁爷,已然快半夜了,造办处各作皆不留人值夜!”弘历大喝:“放屁!想死不挑好日子!”马国用只得连说:“嗻!嗻!毛团儿腿快,让他跑一趟!”皇后也自觉刚才闹得忒不像样了,上来搭话:“快叫人去!还愣着做甚?”因见弘历四下里找宣纸,忙从大襟上取下帕子递上:“快使这个擦擦!”弘历狠命将她手推开,只将扇子翻过来看那有字的一面,头几行早已被浸得模糊一片了,只中间一段依稀可辩:


恨欢娱少,病身忧睹,痴数朝暮。
泣芳心未吐,欲语又无,怜不足,又何如?
点点丝丝都负,便魂飞,不委尘土。
虚过此生,瘦尽玉骨,寒花哭妒。


此几句原是慧贤皇贵妃逝前亲录于扇上,遗与皇帝做纪念的,后弘历时常藏于身侧,睹物思人,寄以哀情,岂料今日竟遭如此下场,不禁大为伤感,一时只觉心灰意冷,几欲泪下。马国用等人更是没了主张,又不敢劝,正没个开交,只见造办处遣人来了,用一只锦匣将那残扇盛了,连夜赶去修补。弘历颓然坐于床上,愣了半晌,才和衣倒下。皇后刚才一直不敢言语,这会子才蹭过来,陪笑试探说:“虽说皆因我的不是,可也并非成心故意,谁还没个错儿?皇上要骂要罚我都认头,只求别将气存在心里,仔细做病!”说着拉过锦被与他盖上,又道:“俩口子哪有隔夜的仇?别使那小性儿耍孩子脾气,到底龙体要紧,看怄坏了可怎么处?”又蹲下与他脱靴。弘历面冲里说道:“哪一个同你是俩口子?”皇后笑道:“宽了衣再睡吧,这们着热了要伤风的。”说着将手伸进被内与他解衣,弘历一把将被掀开,翻身坐起来道:“再没完没了的,就往东围房对墙说去!”皇后登时没了兴头:“何苦来!既这么厌弃,又唤我过来做甚?既来了,又不肯同榻,我犯了七出之罪是怎的?”弘历低声道:“嚷什么?非闹得宫内上上下下皆知?你一犯起病来,就这么不顾体面,一味混说混闹!”皇后抹泪道:“我怎么不顾体面了?哪一个烂舌的在背后嚼说我了?我是你的皇后,不是一件玩艺儿,更不是猫儿狗儿,想要了就招过来,厌烦了就丢在一边。”弘历越发听不入耳道:“少胡缠!今儿迷了头了传你来!”皇后已是涕泪横流,越发嘴碎絮叨起来:“回回都是这们着,我热肠热肺地侍候,你却给冷脸子瞧!往日情分你是一点儿也不念了,把我不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永基不是你的骨血吗?难道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不成?我们娘儿俩就这么不入你的眼?就这么狠的!”一面说,一面哭。弘历只坐在床上不语,半晌才慢慢道:“你往东围房去吧。”皇后再欲说时,就听催她“快着”,只得将泪强咽,怔了怔,才整衣往外去了。


弘历长叹一声,命胡世杰进来伺候,宽衣洗漱毕,方上床就寝。夜间醒来两次,一次问时辰,一次要茶,之后便再无睡意,想十年来与那拉皇后夫妻之情有名无实,无奈碍于帝王天威,自己处处小心存着体面,人前假扮恩爱,背后同床异梦,如今看来连这般日子也难以为续,否则岂能一时赌气就说废后这等恩尽义绝之语?纵使自己果有此意,颁告天下时与大臣百姓只说因帝后拌嘴不和?这话如何说得?况那拉氏系皇太后一手提拨、一再催促所立,倘她知道了今夜这段公案,少不得又是一番盘问,还不知如何交待过去,宁可自己赔身下气,体谅迁就些个,岂敢带累老母伤心没脸?再则细思适才皇后哭诉之语,到底人心皆是肉长,多少暗生愧意,又想起几年前写下的两句诗:“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心中越发堵闷,翻来覆去直到天将亮……


次日晚膳后仍往慈宁宫行定昏之礼。弘历事母至孝,平时三日一问安,五日一侍宴,每岁木兰秋弥盛典,必奉幸避暑山庄,新正御园庆节,必奉驻长春仙馆,凡遇圣母万寿,必躬亲起舞,举国庆贺,极尽奢华,以博欣愉。一时礼毕,坐叙家常,太后果已知晓此事,弘历料定必是皇后先告过舌了,原先那点悔意也尽失,更无须再隐瞒,忍不得抱怨了几句:“都是皇额娘纵得她,如今倒好,一句话不投机,竟敢跟我顶嘴,使性子,耍蛮横,真真反了她了!”太后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便嘴不饶人,你也太不公了,这些年弄得她多少委屈积在心里?”弘历道:“要说委屈谁没有?哪一个像这样了?过去以为,她还属稍解事体之人,如今看来,竟比泼妇还不如!其罪不在言事不当,唯在心性糊涂,措词乖张!”太后一听便沉下脸:“就知道,额娘挑的人不合你的意,她也同我当年一样,空顶着世家头衔,其实娘家一支已势微,你是碍着我的面子,名份上当她是皇后,其实里外多嫌着她。”弘历闻听此言,只得低了头道:“既这样,儿子无话可说了。”太后见他这般态度,心里早也软了三分,劝道:“元寿!别怪额娘人老嘴碎,夫妻床帏之事,个中恩怨是非,即使旁人勉强断了,也是撕罗不清的。皇后这二年身子确实不好,女人一过四十,是要闹几年病,我也经历过的。若论口角爽利,秉性耿直,应承长辈周到,当年满宫里属她拔尖儿,她不若好,先帝能给你挑下这个侧福晋?早先孝贤长年多病多痛,自己三灾八难的,谁还忍心难为她去?那拉氏上来这十年,百般事体打理得妥贴周道,我也能安心享几天清福。只是她忒好胜要强,待人未免略严些,上上下下抱怨的不少。话又说回来,谁不愿做善人做菩萨与自己积福积寿?只是后宫这些妃嫔,阿哥,公主,哪一个是省事的?那起太监,宫女,仆妇,哪一个又是好缠的?况以她的家世资历,头一等不压众,若再没点子杀筏决断的手腕,三天就被拿下马来,不是更给你添事吗?况且她到底还是永基的亲额娘……”说着不住咳嗽起来,弘历因见太后开言先叫自己乳名,又说了一番入情入理的贴己话,也深知她用心之苦,连忙过去捶背,又陪笑道:“额娘的话自然不错,只是……”

太后喘息一回,正色说道:“便是她再不好,也是中宫皇后,不许你动粗!就为那么把扇子,倘若传出去,这脸面还要不要了?多少稀罕物件毁了也没见你这么着!”弘历苦笑道:“那念物儿总没什么过错!”太后直摆手道:“阿弥陀佛!你这心思也用点子在旁人身上,怕也不至于有谁积怨到如此地步了!圣祖爷宫人近百,尚能到做雨露均沾,你只眼面前儿这十几人,隔三差五就闹得这么沸反盈天的,还想让我操心到哪一日?”弘历陪笑道:“儿子知道,这不过是额娘口里的顽话,昨晚确实关起门来拌了几句嘴,如此而已,哪里就到说的那一步了?都是那拉氏忒不省事,这点子小事还要惊扰额娘跟着晚辈担心受累的!”太后直直的瞅着弘历说道:“我不管你们那么多,只问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曾拿她真当皇后待过?”弘历一听,再无了言语。此时首领王得福在外间探头,太后一眼瞧见,便问:“何事?”回说:“才刚吩咐这会子摆茶果子。”太后笑道:“正是呢,倒混忘了。”说着巴朗带两个宫女上来放炕几摆茶果。母子炕上坐了吃茶,太后又问:“上回说将巴朗指给谁了?头过年之前,六爷进来请安,陪我说了会子闲话,听口气是想把她讨去,我也没应下。”弘历皱眉说道:“弘瞻这个人,吃亏就在先帝崩逝时他年纪太幼,受众人娇养溺爱太过,待大些时再教训也迟了,如今酿成这等跋扈习气,向来口头心里只有他自己,再容不下第二个,有好东西惦记,向来有好人也不放过,事事要占头份子,只为他纳妾一事,多少回了闹得几下里不痛快。巴朗已然定准人家了,银子等物也赏下了,择定日子就放出去,偏他又来横插一脚!”


(中略)

弘历在座上冷眼瞧他们说笑,心内好似明镜一般,这婆媳二人的言语态度,竟比平日更要亲热三分,其实俱是装样子演戏,太后以此明示皇后乃是自己身边时刻离不了的第一得意之人。皇后更是恃宠逞威,以示自己统摄六宫,应承太后,才干绰绰有余,至于昨夜“废后”之辞,在她看来,不过是皇帝的虚张声势,横竖有太后做靠山时时庇护,故而满不在乎。弘历碍于太后一番劝言,也就沉默不语,只在心中自闷自气。太后早已看在眼里,因想着适才偏坦媳妇,冷落了儿子,这会子心里倒下不去了,故反又拿话来问他。要知端详,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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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2:24: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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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重伦常再定姑舅礼 谐内闱更笃婆媳缘


话说皇帝因碍于太后一番劝言,不好发作,太后看在眼里,心里倒下不去了,反倒笑着拿话来问:“刚才说朗丫头指给谁了,往后进来请安得多少时辰?”弘历回道:“赏的宅子就在东四头条胡同内。”太后说:“果然是便宜。早先说指个宗室格格,为甚的后来改主意了?”弘历道:“去年宗人府承报的适龄格格仅三名,只一人议定下嫁蒙古,另两个一是慎郡王的七格格,另一是庄亲王的九格格。两人均在病中,奏请延期一年。”皇后笑道:“九格格可是头一等刁钻古怪的,推病已是第二回,这几日宫里就只听她叽叽呱呱说笑,哪里就病了?”太后笑道:“你十六叔有九个格格,倒夭折了七个,长女端柔公主自幼由先帝养育宫中,偏又生得单弱,脾气也娇,如今下嫁蒙古已有十几年了,只剩了九格格这个老闺女,自幼冲当小子教养,自然是舍不得。他很知皇上不肯催得太急了,说有病不过是哄外面人罢了。”皇后笑道:“依她那脾气,别这辈子就赖在王府里了,也未可知。”说着一眼瞥见皇帝脸上神色,忙低头不敢言语了。

弘历沉默片刻,方道:“还有一事,未敢擅定,故口奏皇太后,谨请懿旨。”太后便问何事,弘历笑道:“额娘可还记得,当年纯悫公主下嫁谁家?”太后笑道:“我还没老糊涂呢,你倒来问这个了。圣祖皇帝平定噶尔丹时,元太祖成古思汗第二十世孙策凌,由其祖母携来内附大清,自幼养于内廷,纯悫公主嫁与的便是这位策凌了。先帝因他战功卓越,还将公主封号追为固伦。”弘历笑道:“额娘好记性!策凌的长子成衮扎布,现袭扎萨克亲王,继任盟长及定边将军,长驻乌里雅苏台,乃是朝廷镇守漠北之重臣。前年因大额色布腾同扎萨克亲王额琳沁失于职守,致使叛贼阿眭尔撒纳逃脱,儿子赐额琳沁自尽,色布腾在府圈禁,此举引发蒙古各部骚乱,喀尔喀等部更是惑于谣言,妄行喧播,竟而酿成兵变。当时成衮扎布受命前往抚绥平叛,数年来于军营颇为出力,办事奋魁可嘉。他有一幼子,年方两岁,名唤拉旺多尔济,此次欲将令妃所生之七格格与他指婚,额娘以为如何?”太后听了,半晌方说:“笼络外藩以定边疆动荡,既是朝廷策略,也是皇帝一片苦心,我有甚好话好讲?只是如今七格格才六个月,距成婚之日至少还有十四五年,倘若中间有个一差二错,男方尚可续指,咱们这一边岂不……?”弘历忙笑道:“额娘莫要担忧,往后下旨将他接入内廷,种痘抚育,与阿哥们一处读书,同当年色布腾一例办理,想来不会有什么闪失。如今西师全胜,成衮扎布曾于危难关头替朝廷卖命,况他原系额驸之子,谊属旧姻,总不能让他寒了心!”太后听了方点头道:“也罢,公主早晚也是如此指配,正赶上这个当口,不如早些指了,倒也省心!”弘历忙道:“儿子必加倍留意就是了。”


太后叹道:“下嫁蒙古的格格虽多,然上敬公婆,下体民情者,能有几人?淑慧长公主下嫁时也就现在小九儿这么大,她是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享寿又长,晚年子孙满堂。荣宪公主也是素著威望,在当地被奉若神明。故先帝常说:巴林敖汉二部最是有福,下嫁的格格个个贤淑仁厚。还有恪靖公主也是一位活菩萨!”弘历道:“当年喀尔喀几部归附不久,因其倾心内附,恭谨有加,圣祖皇帝欲与之巩固亲谊,故才降结婚姻,示垂永好,首度将公主出嫁漠北,恪靖公主确也不负厚望,为人恭俭柔顺,不恃皇家之骄,善敦妯娌,娴于礼教,协理旗地政务,施惠当地牧民,家贫者赐与农具,无食者施与粥粟,民众还曾与她立下一块功德碑以示敬颂。”太后笑道:“那碑文先帝还命阿哥们诵读,当年你还曾背与我听,有一句什么‘公主四千岁,至德诚民,深仁育物,自开垦以来,农人踊跃,不可胜数。’我到这会子还记得真真儿的呢。”弘历笑道:“了不得!额娘竟有这样好记性,可见圣体康健,耳聪目明,真乃后辈之大福!”太后笑道:“早些年你这话也许还不算错,如今我哪里还有什么记性?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皇后已沉默半日,一听此言,立时觉察太后有意给了一个插话机会,故忙会意笑说:“老佛爷这话倒先把孩儿唬软了,皆因媳妇服侍不周,处处不堪得紧,怨不得人家抱怨,连我也怪臊的!”太后听了便笑说:“你若还不好,纵是寻到天上去,恐也没有好的了。”弘历知是皇后搭讪着找台阶下,也不理睬,只对太后说:“近年来案牍烦劳,幼时功课早已生疏,那碑文倒还勉强记得几句:‘其立心也公,其立政也明,其立法也猛且宽,恩泽普及万姓,真乃尧天舜日。近光者共戴深仁,逖听者咸仰厚泽,是有力于社稷民生也,庶几恩与天地而并久,泽共日月以俱长矣。’儿子背得可明白?”太后笑道:“正是这一段。铿锵顿错,掷地有声,竟比那戏文还好呢!”弘历笑道:“往后奉皇太后东巡,儿子必亲往这三位公主墓前祭奠。”太后点头道:“我同你一道去行礼才是!”又对皇后道:“连你也一同去。”皇后点头连声称是。弘历仍不答言。


太后因见皇帝不似当面欲与皇后讲和之态,深知他虽极孝顺,但于此事上素来有些牛心左性,也不好立刻勉强催促,遂以别话岔开:“听说端柔公主奏请回京,要打官司告状,果有此事?”弘历道:“凡公主以探亲等事欲来京者,皆须报理藩院请旨,不得擅来。下嫁格格等已逾十年,呈请来京省亲者,该院请旨具奏,如未过十年者,即行驳议。”太后又问:“此次自是不到年限,果真驳回了?”弘历笑道:“未经请旨,擅自妄行,不必等儿子驳回,途中即被理藩院查获参奏,以‘于例不合而’为由,命其返回。倘按章程处置,本应罚俸一年,儿子已加恩免于处罚了。”太后问道:“到底因何打官司?你十六叔那里得着信儿了不曾?”弘历回道:“据十六叔奏称,还是因公主与额驸长期不睦,赌气欲往母家长住,他已派府内管事往那里探视劝说了。”太后叹道:“前几年端柔省亲时,在我这里哭天哭动的,直说额驸好色成性,成日吃酒耍钱,醉了无人不骂,时常对她恶语相加。那孩子命忒不济,竟摊上这么个黑心不明事理的下流种子!”说着忍不住伤心落泪。皇后见状也顾不得多想了,忙说:“没良心雷打的混帐额驸,也忒不知王法了!他那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咱们公主岂是任人欺负去的?求皇上开恩,准她回来住些时日,况且下嫁留京也是有的,大格格就是现例。”


弘历听了不禁暗自冷笑:好不识趣!半晌没理你,倒越发上来了,连个眉眼高低也不择!此事若处理不当,必牵涉与外藩关系,其中利害,岂是你一个没头脑、没见识的糊涂妇人造次胡言的?若是太后提的,倒许斟酌斟酌,今儿既是你说的,那便说一件驳一件!这么想着,才耐下性子对太后道:“端柔公主幼由额娘抚育长大,情同母女,也和我的亲妹子是一样,额娘疼她自是人伦常情,儿子本不该驳这个面子。只是朝廷若对此不加以管束,格格稍不如意便借故私返母家,长此以往,势必与婆家亲情淡漠,有悖联姻初衷。如今已遣人访查,倘若公主受虐证据确凿,朝廷岂能不闻不问?倘若实属内帏隐私,任凭是谁恐也难管。故不可闻得几句闲言碎语,或只听一方之辞,便妄加评断,儿子必会一秉大公,不因亲王之女,便稍有偏向,致使蒙古遭受冤屈,有损百余年来满蒙联姻大局。”


太后听了不住点头道:“皇帝说得在理。蒙古那地方除了荒漠野地,就是大草甸子,自比不得京师街井繁华,人烟稠密,倘若思亲情,贪热闹,再与额驸不和,要想回来多少理由找不出来的?真开了例还了得?皇后说的也不算错,如今和敬说是已下嫁三年,其实仍居京里,总归不是一个常法,也对不住亲家,越发把她养娇了,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不如就往蒙古去历练一阵子。多少宗室格格等着指嫁,咱们倘不以身做责,又如何去说别人?”

弘历陪笑道:“额娘说得极是!至多再过两年,儿子必催令大格格往科尔沁去。”太后又叹道:“平民之家尚存男女长幼之别,更何况皇家世代与蒙古王公联姻,有堂姊妹嫁祖孙的,有姑侄俩嫁一夫的,也有亲姊妹嫁叔侄的,哎约哟,这族亲辈份比那百姓家里难处十倍不止!再者格格们大多自幼娇生惯养,下嫁之后,又仗着身份高贵,连公婆也要对她行叩拜之礼,早晚问安,形如主仆,越发被纵得骄横无礼。有些额驸性子粗暴,家里有这等夫人,他便外头去寻安逸快活,这些年因为这个两口子拌嘴、打架、闹分家、争财产……弄出来多少公案来?直打到皇帝这里还缠不清的家务官司,也不是一起两起了!”弘历道:“正是这话。原本是对外藩王公行笼络结好之意,若因格格不晓事体,不能按家礼恪尽妇道,反倒违逆了朝廷初衷,与指婚本意不符!”太后叹道:“向来公主的公婆还要向其行请安之礼,遇公主赏赐还要下跪,我看这有悖伦理,大为不妥!娶了这等媳妇,日子还过个什么趣儿?”弘历道:“这一层儿子也虑到了,本想斟酌之后再商议,既是额娘先提出来了,那么往后不如改为:公婆站立与公主请安,公主亦站立向其问安。若遇赏赐,公婆站立向公主说‘磕头’二字,不必屈膝下跪,以重伦理,额娘以为如何?”太后笑道:“甚好甚好,就是这样。”想了想又说:“朝廷大事原本没有我插嘴的份儿,可还是忍不得再罗嗦一句,那十年一省亲的定例也忒严了,未免不近人情。人这一辈子能活几个十年的?”


弘历笑道:“格格们年少远嫁,思亲情切,不顾禁约,私自回京者大有人在。且定例过严,未免流于公文,况来京者并非全为省亲,也须分别酌定。”太后笑道:“依着我说,竟不必拘什么十年之例,果有正事,查明属实,准她来就是了。”弘历点头道:“不瞒额娘,儿子早有此意,刚才又听了额娘那一番话,更觉大近情理,岂有不遵慈命的?索性就将那相关章程改了:倘无捏造情节,即照所呈准其进京,事毕催令即回旗地。若推故捏造,擅离本处,或径自来京,任意私往他地,或在京久居逗留不回者,定将公主和额驸一并严处。到时额娘可别抱怨儿子秉公执法,不恂私情!”太后听后更加欣悦:“真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反倒没话了!”一时间母子二人十分意洽,又商议今年会亲大典事宜,弘历便问:“按例应在正月十六,只是灯节正日子园内逛灯听戏,众人多有劳乏,故儿子自作主张推至月末,额娘说选在哪一处好些?”太后笑道:“去年在保和殿,觉着怪拘得慌,园里又嫌远些,我懒得动了,不如还在慈宁宫吧,又亲香又随和。”说着有人来报:“谢二总管来了。”


就见敬事房二总管谢成进来,磕头请安毕,方说:“回皇太后,万岁爷并主子娘娘,赏巴朗姑娘的东西送过来了。”说罢拿出赏赐底簿,上前几步,展开捧到太后面前,太后道:“你念吧。”就听念道:“金珊瑚菱花面簪三枝,金累丝事事如意簪一对,碧玉蜜蜡兰花簪一对,镶莲花金簪一对。青大缎五匹,兰大缎五匹,青官纱一匹,月白宁绸一匹。宫花二匣,翠花二匣,宫制胭脂一匣,象牙木梳一匣,宫扇九柄,银一百两。”听罢太后道:“这丫头跟了我十年,无一日不小心谨慎,况且心眼公道,行事规矩,也不因是我身边的人就拿腔作调,仗势欺人,主子们也格外高看她。这回出去算是交待了归宿,从我这里再单赏一份子。”弘历笑道:“这是皇额娘的恩典。”太后又道:“俗语说:正月不娶,二月不嫁。眼下大正月里,自然不便打发她去。正好往和贵人那里伺候些日子,一来以后俩人便是姑嫂了,彼此亲香亲香;二则趁便也学点子回回规矩习俗,免得嫁过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弘历笑道:“到底是额娘想得周道!”皇后也接话道:“她纵有三分人才,另七分也是老佛爷调理出来的,这些年又将把这里大福大贵之气沾了一丝儿去,将来自己过日子必是事事顺心遂意的!”太后听了对皇帝笑道:“听听她这张嘴,就跟抹了蜜似的,一万个里头也挑不出这么一个乖角儿来!”弘历本不想答言,见太后来问,无奈只得回一句:“这是皇额娘抬举。”皇后忙笑道:“别白受了会子抬举,我很该凑这个份子,也出一百两罢。令妃她们也别落下,不如谢总管这会子打发人往各宫说去。”


谢成凑前一步道:“先回主子,奴才在各处有头脸的总管并首领处凑了点份子,权当贺礼,交在一处,共是一百八十六两七钱银子。“太后连连摆手:“哪有这个规矩?”弘历也道:“胡闹!你真是白当了四十多年差!”谢成忙跪下道:“奴才万罪!”太后道:“皆因这里打发有体面的女子出去,便都争着弄这个巧宗儿来巴结主子,我很看不惯这样!哪一个有闲钱没地方填塞,日后朝廷赈济难民,让谢成挨门敛去,你们积德行善,强似在我跟前做虚幌子!”谢成跪回:“奴才谨遵皇太后懿旨办理,只是原先主子娘娘吩咐……”皇后登时打断道:“谢成!这与我什么相干?敬事房每日来往大事也有上百件,我不过白嘱咐你对慈宁宫的差事格外留意罢了!”谢成只得连说:“主子娘娘恕罪!”又直磕头。弘历正色与他放话道:“谅你也没这么大胆去私敛份子,到底是谁的主使?若经朕查出,皮不揭了他的!”皇后闻得此言,吓出一身冷汗。太后也知这是故意说与皇后听的,只觉又可气,又好笑,忙与皇后解围,对谢成道:“罢!罢!不必再说,你只将银两退还各人便是了!”一时又来人回:“毛团儿有事回万爷岁。”说着就见毛团儿进来,先请了安,才报:“启禀万岁爷,傅公爷有紧急军机面奏,现已在养心门外候着了。”弘历忙起身对太后行礼:“儿子先告退了。”太后点头道:“你干正事去吧。”皇后忙起立行礼相送,弘历只说了一个“免”字,便带人走了。

(中略)


皇后含泪垂首不语。太后瞅了她半天,叹了一口气,才道:“都说公婆难断床帏事,有些话我本不该讲,平日有事也总护在你头里,可昨儿你也太闹的不像了!皇上瞧你有病才让你三分,他那性子是你挑得动的?若真翻了脸,你吃不了兜着走,连我也劝不来,到时看你怎么开交!”皇后起身跪下哭道:“皇额娘,我再不敢了!”太后忙拉她起来道:“横竖只有咱们娘儿俩,快别这么着!”皇后抹泪道:“我又何尝想当夜叉?纵是怎么体贴,私下里也不肯跟我多说半句,烦了闷了,不是去长春宫上独坐,就是摆弄那把扇子,全当没我这个人!这回又赖是我将那扇子捣鼓坏了,往后还不把我当成眼中钉?”太后劝道:“别怕,有我呢。他不敢把你怎样。”皇后抽泣道:“昨儿那事我愧也愧不过来,每回只要脾气一犯上来,就似有鬼赶着,说的做的事后一概都记不得了,只管当时嘴上痛快,这会子我连寻死的心都有了!”太后叹道:“这也是让病拿的!你近来越发瘦了,那药吃着到底怎么样?”皇后摇头道:“什么女贞子,何首乌、当归,柴胡……吃了几车下去也没个动静,白遭心!”太后道:“我的儿,别屈了自己,要什么只管说,我这里有,先不必动库里的。”


皇后正欲谢恩,太后一把拉住,又劝解道:“你自己也想开些,学学当年的纯惠,宫里最心宽的便是她了,看面相就有个福的,任人背地嚼说,她也不气不恼;有打破头的好事,她也不争不抢,关起门来过日子,两个儿子养得多好!你怀永基那年就是太操心,又跟人闹气,七个月孩子就落地了,脑袋还没个烧饼大。但凡宽心些,又何至于此?”皇后抹泪道:“永璂是我的心病,从小身子骨就这么不济,真有个好歹,我将来指望谁去?”太后叹道:“我何尝不知你的难处?又没个臂膀,令妃太胆小,庆妃也过老实,愉妃更不中用,颖妃倒有些见识,只是上面几个压着,不便出来多事。这些年,只你一人苦熬苦撑,又有前面孝贤的样子比着,怎么都是费力不讨好。若认真计较起来,怕这辈子操不完的心、置不完的气。得放手时须放手,随他们去吧,再不自己保养保养,将来身子垮了可怎么处?不是顽的!这女人一旦进了宫,倘再自己不疼惜自己,也就别指望能有旁人来问了。”说罢又对外面道:“让朗丫头进来。”


巴朗进来回说:“皇太后刚才要的白参已经预备好了。再有寿膳房来人问何时传膳。”太后道:“先把那白参交给跟皇后来的嫫嫫。回头你伺侯完晚膳就过永和宫去,这里若有事再打发人叫你。”又说:“穿上那件猩猩毡的大氅再过去。”巴朗笑回:“赏的已收在包袱里了。”太后道:“再取一件罢,别再开包袱了,没的又叨登一遍做甚?”又指着巴朗对皇后笑道:“单只瞧这模样做派,谁不拿她当个主子?如今快走了,我倒真舍不得了!”皇后忙笑道:“还不是老佛爷调理出来?这么又标致又大方,也怨不得人夸!我原还一直盘算,不如先封个常在或答应,也好将人长长远远的留下……”太后笑道:“我知道你素来贤惠,不过既然皇帝指了婚,倒不如放出去,呆在宫里也未必就好!”说着又对巴朗道:“要做新娘子了,打扮得鲜活些才好。那件大红的正好你穿,见了你小姑子也体面。”巴朗应着自去了。


这里太后又说:“到如今,我还未见过那位和贵人,黑白丑俊皆不知呢。”皇后道:“皇上看中的人自然是好的,过几日带她来请安磕头。”太后便问:“都说西边那地方最出美人儿,你看是怎么样?”皇后笑道:“我见识浅,要说美人儿,我想必是长脸,窄额,修眉,细目,悬胆鼻,樱桃口,剥肩膀,水蛇腰……”太后哼了一声,笑道:“这是当年的慧贤。依我看,有时标致的还不如不标致的好些。”皇后笑道:“若真标致倒也罢了,这个和贵人生得着实古怪,两只眼陷在坑里,鼻子又高又尖,额头太宽,脸盘儿也……”太后诧异道:“这也奇了,皇上向来何等挑剔,这回竟这么凑合了不成?”皇后因想太后适才尚夸自己贤惠,表面上总要做得大度一些,况日后太后见了和贵人,若觉与所闻不符,自己脸上倒难堪,故忙笑说:“既挑她进来,也不能说一无是处,比方说,我就从未见过那样雪白的肤色,也算开了眼了!”太后笑说:“灯节前几日,皇帝在园里大宴外藩,次日过来请安时与我说,挑中了一位回部王公的侄女入宫,说是品性端庄,模样好似白玉雕的一般,还说我见了必是喜欢。我还打趣他:要我喜欢做什么?又不是给我纳的!今儿听你一说,大约是不错了。”皇后忍不住又说:“只是一点不大好,据说原先在西边野惯了,一天到晚骑在马上,如今哪里受得了这份拘束?说话行事皆无甚规矩!”太后笑道:“她自然不会懂这些个,我已打发佟嫫嫫几个过去了。”皇后忙道:“此事正要讨皇太后的示下。佟嫫嫫已是那把年纪,又是伺侯过三朝主子的老人家,总不好太难为她了。我因想着萨嫫嫫跟我这些年,早先又是孝贤皇后调教出来的,况且年轻些,经得起累乏,不如让她过去帮着,佟嫫嫫也松快些。”太后想了想说:“也好,就是这样罢。”


皇后又道:“还有一件,后宫主位各有份例,不得逾制,这是祖宗家法。和贵人尚未册封,岂有独居一宫之理?倘若其他妃嫔问起,我如何答对?”太后道:“我也跟皇上提过,咱们历来只从满蒙汉旗籍女子中择选宫人,与回回通婚,不合祖制。皇上说刚打下西边那块地方,和贵人娘家在那里权势大,结这门亲是为了江山社稷。他既这么说了,我又怎好拦阻?”皇后又道:“有些事本当早来回禀,只怕皇上知道了,又要说我论长说短,搬弄是非。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太后道:“今儿怎么吞吞吐吐的?我最看不得说话留半句了。”皇后忙凑前道:“原是听进来请安的福晋命妇私下议论,我因想此事有关皇家尊严,当即喝断了她们,想来我若知情不举,岂不……?”说着过去伏在太后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太后听罢,吃了一惊:“有这等事?真是昏了头了!等我问他。”不知到底问些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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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2:25: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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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2:29: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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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2:30: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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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6 22:31: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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