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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花甲
六月初五是卫国府中的老太君叶老夫人六十大寿,早一个月,卫国公叶鼎和夫人叶卢氏就开始备办寿宴。卫国公是个大孝子,自己的生日倒是可有可无,但是每年一定要为母亲热热闹闹的办一场寿宴。今年正好赶上母亲花甲,更是倾尽所有,只为让叶老夫人高兴几日。早一个月叶鼎就命人将叶府上下重新修葺一番,收拾出退思阁,乐萱堂等地,留作备办寿宴之用。从初一起,阖府上下宾客盈门、热闹非凡,往来酬送者络绎不绝,车马直堵的通汇街水泄不通。
初五这一日大早,叶府花园挑灯系彩,张屏铺褥,鼓瑟吹笙。叶卢氏亲自侍奉婆婆梳妆更衣。这一日来客不少,但真正迎进后花园的,只有吴国太夫人,鲁国夫人,襄定侯夫人这几个亲近世交诰命并小姐,正说笑间,忽然有人来报,秦国夫人并小姐到了,卢夫人急忙搀着叶老夫人起来,早有人争相打起帘子,将夫人小姐们迎了进来。两位夫人正要行礼,却被老夫人拦了下了,秦国府的小姐楚萱凝已先开了口:“请老夫人安,萱凝祝老夫人日月昌明、松鹤长春。”一行说,一行行了礼,叶老夫人正要让时,秦国夫人一把将老夫人扶到座位上,因说道:“老太君,今儿这好日子,就让这丫头孝顺孝顺您吧!给老夫人磕几个长寿头。”
正说话间,萱凝早已给叶老夫人磕了头。叶老夫人笑道:“这怎么当得起啊,两位夫人真是太客气了。快起来吧!”卢夫人连忙叫人把礼物拿出来,拿上来,却是对珊瑚跳脱。老夫人一手拉着萱凝亲自给她带上,因笑道:“这小物件,拿着玩去吧。”
两人忙谢过,叶老夫人因向秦国夫人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你们了,上回我们家的小戏班子排了一出新戏,我想着,一个人看没意思,多几个人倒热闹,请你们娘俩过来一起听,谁料你们竟没有来。莫非是嫌弃我这老婆子家的戏不成。”秦国夫人忙回到:“老夫人这么说,可是折煞死人了。谁不知道府上的戏班子唱得好,我倒是天天巴望着来听戏呢,可是前几日刚好赶上萱凝她哥哥有事出门,我正顾着给他打点行李,所以就没来。”叶老夫人说道:“你这做娘的也太细心了,这些事,让丫头们去做就得了,还劳你亲自动手啊。这天底下做娘的啊,都是操劳的命啊。”萱凝笑道:“哥哥的事情,娘向来是不放心交给丫头们的,定要一样一样亲自看过才放心。”老夫人笑道:“今日既然来了,我定然是不会那么容易放你们走的,就在我这里好好休息一日吧。咱娘儿几个也好叙叙。”
萱凝笑道:“这可好呢,老夫人,有日子没见,萱凝可想您呢。”老夫人笑道:“这丫头这张嘴啊,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转脸对秦国夫人说道:“还是萱凝这丫头伶俐,我们家宸儿就不怎么爱说话,每日到我这里请安,不过说几句应景的话就回去了,要是我们家也有这么个丫头,那我每日也不乏闷了。”秦国夫人笑道:“老夫人真是过奖了,萱凝这丫头,我就是嫌她太闹腾了,成日家吵得人头疼,依我看啊,我们家那几个丫头,怎么,也比不上宸儿。”
秦国夫人因问道:“是啊!怎么没见宸儿?萱凝这丫头成天咱家说想宸儿,让我带她来看看呢。知道今日要来,四更天就起来,催着我赶紧梳妆,怕误了出门。”卢夫人回到:“宸儿那孩子身子不太爽利,所以没叫她出来,在屋里歪着呢。”秦国夫人也知道宸儿向来是不方便见客的,因此也就不再问了。萱凝站起来说:“那萱凝就告退了,去看看宸儿姐姐。”叶老夫人说:“好孩子,快去吧,你宸儿姐姐怕是也在等你呢。”萱凝向堂中各位道了别,早有人引萱凝向宸儿房中去。
卫国府的花园,萱凝早不知来说多少次了,从这里到宸儿住的净心院的路,是最熟悉不过的,哪里还需要人引路啊,因此一出门径直往北走去。约摸有三个月没见到宸儿了,萱凝此时恨不得马上飞到宸儿房中去,无奈这不是自己家里,况且身后还跟着人,好容易看到净心院的月门了,因向跟着的人说道:“辛苦你们了,你们也休息去吧,我去看了宸姐姐,自己去园子里寻我母亲。”几个下人也都想听戏呢,听萱凝这么一说,都谢过赏散了。
萱凝急急跑进净心院,只见屋后千竿翠竹,碧影横斜,绿华生烟,顿觉清爽,迎面正好让廊下坐着的眉儿看见了,正要叫时,萱凝连忙拿手在嘴上比比,示意她不要说话。萱凝素爱蹑手蹑脚的吓唬人,眉儿也见惯了,忙忍着笑,给萱凝打帘子。
萱凝进了屋,穿过玉兰鹦鹉花木立屏,只见思蕴头上挽了一个倭堕髻,发髻上斜插着一支双衔桃心坠小凤钗,暗缠一只赤金镶玉坠脚扁簪,剩下的头发只用头绳松松缠了一个马尾,留着两缕鬓发随风飘摆。项上带着赤金云福长命锁。上穿一件白底红纹镶边窄袖中衣,外罩一件软罗香妃比甲,下着一条纯白纱裙,裙边系一条豆绿如意攒珠丝绦。
萱凝见思蕴正伏在案上写字,忙放轻了脚步,悄悄的走过去,突然蒙住了思蕴的眼睛。思蕴心中一惊,但是手中的笔若是歪了,那字就坏了,略微定了定,反而放了笔,转身在萱凝腋窝下挠了几下。萱凝素来怕痒,让思蕴这么一挠,赶紧放了手,咯咯软笑道:“宸儿姐姐怎么知道是我?”思蕴轻轻拧着萱凝的耳朵道:“来我这的人本来就不多,除了你萱凝,还有谁会这样鬼鬼祟祟的到我房里来。”
正说着,眉儿早已端了杯茶过来。萱凝也不喝,只放在一边,又看了看案上的字,问道:“这么早就做学问啊,姐姐也不休息休息,就是不知道咱们的女秀才这是写什么呢?”思蕴回道:“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我在屋里没事,索性写一篇遐龄赋,送给老夫人做寿礼。”转身把萱凝按到椅子上,说道:“你啊,好好给我坐在这里,我还有几个字就写完了,等我写好了再陪你玩。”萱凝撅着嘴说:“我好容易来一趟,你也不好好陪我说说话,我这个客人啊,可真是太可怜了!”思蕴羞羞自己的脸说:“你这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么一捂,差点就让我白写了。还好没把字弄花了,不然你有的等了。再说,你见过谁家的客人像你这样潜入小姐的闺房啊!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客呢,我看是那梁上的君子吧!”
正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阵绵笑:“谁是梁上君子啊!”两人回过头,看见一个白衣绿裙的女子,原来是华龄。萱凝一看华龄来了,拉着华龄的手说:“好姐姐,你可要为我主持公道啊,宸儿姐姐欺负妹妹呢。”华龄上来在思蕴的脸上拧了一下,说道:“这丫头,还说什么病了,我就知道是骗人的。来了一看,果然是装得。怎么,还没当上太子妃呢,就开始端架子了。”思蕴登时飞彤满面,央笑道:“好姐姐,你就不要取笑人家了。”萱凝拍手笑道:“龄姐姐来得好,宸姐姐的对手来了。”端起茶喝了一口,说道:“我啊,没看上你们家的戏文,听你们俩斗嘴,可比那戏文好看多了。”
刚好眉儿沏了茶过来,思蕴亲手接过,端给华龄:“龄姐姐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我这还有几个字,马上就写完了。劳姐姐驾,先陪萱凝玩会。”戳戳萱凝的头说:“这丫头,净给我捣乱。”萱凝满嘴嚷着不依,却被华龄劝住:“你宸儿姐姐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她这回才思来了,你不让她尽兴,怕是她这一天都不受用呢。咱们且等她一回吧。”思蕴对华龄点了一下头,走到案前,认真书写起来。
华龄走到书案旁端详了一会,说道:“几日不见,妹妹的飞白体,练得越发清丽秀逸了,大有赵孟頫之风。”思蕴笑道:“清丽秀逸四个字是不敢当的,不过是成天在家信笔涂鸦,打发时间罢了。而且我父亲说我总是喜形于色,让我好好写写字,沉沉性子。”华龄问道:“遐龄赋,是送给老夫人的寿礼吧?”思蕴点点头。华龄因说到:“可是这就是妹妹你的不对了,老夫人的寿礼,该是早就准备好的,你怎么这会才动笔呢?”思蕴收了笔,说道:“寿礼自然是早早的预备了送过去,只不过早晨起来,远远看见满园云影钗移,突然就来了兴致。况且,我盘算着你们也不会太早过来,所以就先动笔了,免得我心急。”说着同华龄在软榻上坐下。
萱凝因见华龄手上也带着一副珊瑚跳脱,拉过华龄的袖子说:“龄姐姐也有一副啊,也是今日老夫人给的吧!”思蕴笑道:“这跳脱,还是龄姐姐带着好看呢,一双酥手,衬得那绛红越发通透起来。”华龄笑道:“这珊瑚的摆件,见了不少,只是这红珊瑚做的镯子,倒是头一回见,尤其难得的是红若海棠争霞,怕是不易得吧!”思蕴笑道:“这是前日南海国进上,宫里赏下来的,一共三对,老夫人给了我一对,剩下的就是你们手上的这两对了。我也没有姐妹,想来老夫人把你们两个也当作孙女了,况且也不愿白收着辜负了这跳脱,所以就给你们了。”华龄看着萱凝,说道:“前儿老夫人不是还要认这孩子做干孙女吗?要是认了就更好了,宸儿你就有姐妹了,也不至于孤单了。”
思蕴抿嘴笑道:“说起姐妹,萱凝,今日你姐姐来了吗?”萱凝摇摇头:“我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行过及荆礼,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思蕴叹了口气:“那真是可惜了,我还以为今日能见到她呢。我和你姐姐虽然不相熟,但是总听你提起,想必也是很好相与的,也想见她的很。”华龄笑道:“是啊,素闻萱凌庄正娴静,通晓音律,虽不得见,但看看萱凝,就知道她姐姐的模样,也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萱凝正玩着手中的丝绦,因笑道:“我姐姐的性格,和宸儿姐姐倒是有几分相象呢。成日把自己关在房中看书写字,除了我们家的几个姐妹,什么人都不见的。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东西可写的,反正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的。”
华龄笑道:“算起来,凌姐姐今年也有十六了吧,这么一个妙人,不知将来谁有福气得了去。”萱凝叹了口气:“我们这样的人家,姐姐你也是知道的,轻易不肯许人的,更何况我父亲自许甚高,又疼我姐姐,不知来了多少人,都被他回绝了。前日有个正议大夫家的来求亲,等来人走了,我父亲气得将手中的茶杯都摔了,只嚷道:‘真是什么人都敢来求亲,也不看看自家的子弟攀不攀的上。我们楚家的大门,岂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想来也是,卢陵王家来求亲,我父亲嫌他们家只是金玉其外,都回绝了。更何况是这一位呢。”
华龄笑道:“这是自然的,你姐姐那般的人品,自然要寻一位俊逸英才,方才配得上。”思蕴说道:“咱们这几个世交家里,向来互为姻亲,可惜我那几位哥哥都已经婚娶,不然有了萱凌姐姐那么一位嫂嫂,可以是家中一大喜事呢,我也得以见见姐姐的风采。”华龄说道:“咱们这几家,似乎也没有听说过谁家有特别出众的子弟,还为婚娶。其他人家,楚大人怕也看不上,只希望不要耽误了凌姐姐的青春年华。”
萱凝笑道:“其实这样也好,我也舍不得姐姐嫁人呢!我在家一辈子陪着姐姐,也很好呢。”华龄笑道:“这丫头就说傻话了,难道你也是一辈子不嫁人的。”萱凝眨眨眼:“这样可不好么,为何女子非要嫁人呢!像现在这样可不很好吗?”华龄笑道:“罢了,跟你也说不明白,等你大了就知道了。咱们还是好好说说自己的是吧。尤其是思蕴,今日难得见一回,不好好说说体己话,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思蕴回头看见窗外的虞美人开得正好,因说道:“咱们到院子里走走吧!在这坐了半日,我也有些憋闷了。”
三人来到院中,华龄环顾道:“这院落比先前阔朗了不少,粉墙黛瓦,翠竹摇影,比起你们家的花园子,别有一番风致,比我上次来,真是大不一样了。”思蕴笑道:“都是我父亲命人收拾的。我本来说原先住得就很好了,但是父亲怕我憋闷,特特叫人把东墙一带与壁邻的涵香洲打通,又在水上架了一座带月桥。说是闲来无事,和眉儿她们赏花斗草,以解烦闷。”华龄因笑道:“连这些事情都替你想得到,像你父亲这么细致的人,还是少见。我们家,可再别想。别说是帮我们子女整院子了,就是面都难得见。整日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连晨昏定省都让我们免了。”
两人正说话间,却没了萱凝的影子,原来萱凝见东边的花开得好,早已跑去摘了一朵香妃色的芙蓉别在头上,花上犹带几滴碧珠,含光熠熠,点采生辉,又采了一枝拿在手中把玩起来。华龄见那一片姹紫嫣红,舒枝吐蕊,煞是可爱,同思蕴一并过去,华龄因说道:“又糟蹋起别人家的东西来了。这些花,见了你也要怕的。”萱凝笑道:“这花开了,本来就是让咱们赏的,我见她开的好,所以才喜欢,所以才想把她带回去供上。能得我这样的知己,该是它的乐事,怎么能说我糟蹋了呢。”
华龄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这样的知己,没有也罢。人家原本开得好好的,没有你的欣赏,怕还多活几日。你喜爱了一下,人家连小命都没了,可见还是不要喜爱的好。”思蕴笑道:“这么些日子不见,龄姐姐还是喜欢逗萱凝,不过现在还好,以前啊,有个小丫头,一逗,可是要哭的。”萱凝正看那树上的雀儿,回头笑道:“前头该摆宴了吧,你们不饿,我可是饿了。”思蕴笑道:“早就知道你这饿死鬼托生的,断断少不了吃食,早预备下了。我母亲知道你们来,吩咐了今日你们也不用过去了,就在我这里吃吧。”
华龄回头望了望竹林深处的凉亭,说道:“我看那边的青篱亭很好,清爽幽静,不如咱们就在那吃吧。”思蕴于是命人摆宴,不过一顿饭功夫,几十只五彩桃蝠纹样的碗碟就摆好了。三人刚入座,眉儿正要斟酒,华龄却说道:“眉儿,这暑热天气,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我会照顾好你家姑娘的。”眉儿听华龄这么说,忙停了手,看着思蕴。思蕴笑道:“华龄姐姐既然体恤你,那我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你吃完饭,同宝英她们玩去吧。没有人在着候着,萱凝怕是更自在呢。”眉儿听思蕴这么说,自顾吃饭去了,只叮嘱两个小丫头远远的看着。
见眉儿走远了,思蕴说道:“龄姐姐今日来,想必不只是想和我闲话家常吧。这里就剩咱们三个了,有什么话,姐姐尽管讲。”华龄因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有件事,想听听妹妹的想法罢了。”思蕴笑道:“姐姐请讲,我和姐姐,向来是无话不说的。”华龄捡了几粒石榴,缓缓说道:“前儿听我娘说,东宫又添了一位小皇孙。此事妹妹恐怕也已经知道了。”萱凝手中的松子桃仁闵饼正吃到一半,听华龄这么一说,连忙放下了,因说道:“这事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这位小皇孙出生前的夜里,东宫似乎有些异像,有人看见东宫上方的天空有紫气萦绕,经夜不散。第二日一大早,就生了位小皇孙。皇上听说此事,说这是吉兆,龙颜大悦,赏了那皇孙的生母作了良娣,大摆宴席庆祝,这是满城皆知,怎么能瞒得住宸儿姐姐呢。”
思蕴笑道:“这事情我自然是知道的,不知道姐姐要说什么呢?”萱凝撅撅小嘴:“龄姐姐还能说什么,肯定是看不下去了。这样的事情,想想我就生气,这边刚下了定,那边又多了一位小皇孙,太子怎么能这样呢?”华龄掰着手指说道:“这是太子的第五个儿子了吧,再加上四个女儿,这几年,东宫已经有九个孩子了。虽说身为太子,理应为皇室开枝散叶,可是这样,是不是有些……”思蕴整整罗衣的下摆,笑道:“姐姐不必为我担心,东宫不管有多少孩子,都只能叫我做娘。”华龄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照规矩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听说东宫有个尹良娣,近年很是受宠,仗着为太子生育了两儿一女,在东宫只手遮天,俨然一幅女主人的模样,很不成体统。”“哐啷”一声,萱凝把一个盖碗歪在案上:“再怎么受宠,也只不过是个良娣,她能怎么着呢。太子妃,总归是宸儿姐姐的。日后宸儿姐姐入主东宫,她还不是要行大礼,自称一声奴婢。”
华龄笑道:“凡事要都像你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我听说这位尹良娣,容止纤袅,长袖善舞,很会承欢婉媚,太子对她言听计从。东宫暂时无正妃,所以女眷事务大多由她决断,上下莫不称道。想必此女,必定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萱凝冷笑一声:“凭她是谁,良娣永远是良娣,即使日后太子接位,她也只不过是个妃子罢了。况且咱们宸儿姐姐也不是好欺负的。姐姐,日后她要是敬你,你便不理她;她若是敢不知死活,那你千万不要客气。她若是敢欺负姐姐,姐姐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替姐姐修理她。”
思蕴也不答话,一手端了一碗白牡丹,一手拿着盖子在盅上转,眼睛却看着远方。华龄顺着思蕴的眼神,看见穹天深处,一只鸿鹄展翅高飞,很快便把几朵浮云抛在身后。见两人这般模样,萱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亭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只听得林子里风梳竹叶,龙吟萧渺。几只黑枕黄鹂本在栖在竹枝上小憩,突然被落叶惊醒,扑棱棱飞了起来。剪风轻扬,撩起低垂的雾影罗,几竿竹影斜进来,嘉阴郁郁,玉簟犹凉。那鹄鸟早已不见了踪影,几抹残云也渐渐消散,思蕴眼神渺杳,仿佛要看到碧天深处,把天看穿似的。
沉吟半晌,思蕴突然弯了弯绛唇,悠悠吐了一句:“帝天怜我为国色,长安城中更无花。”萱凝拍手笑道:“姐姐果然有志气,那些人在怎么,恐怕也比不过姐姐。”思蕴回过神来看看华龄和萱凝,娓娓笑道:“你们心里担心的,我自然知晓。只是你们放心,我一定不让人踩过我。我也知道,我实在没有多么出众。论品貌,我只是中人之色;论才智,我也只是庸常情思;论门第,叶府也算不得是贵胄天簧。单单在这长安城里,就能找出若干绝世女子,在我之上,更何况是天下。若没选中我,我在父母的庇佑之下,日后择良人而适,也乐得清闲自在。只是,既然选中了我为太子妃,成为日后天下人的母亲,那我一定会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坐在坤懿宫中。”
华龄叹道:“世人都只看到咱们贵族大家的好,谁又能真正体会到个中滋味呢。这坤懿宫的銮座,坐着该有多辛苦,恐怕也只有妹妹知道了。梅香成狂,庶子乖张,妃嫔觊觎,宠妾僭越,时时刻刻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虽然面上风光,只是那高处寒苦,不知妹妹可经受的了。”
思蕴展颜笑道:“历朝历代,东宫也好,后宫也罢,哪一朝不是宫粉无数,儿女成行,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遭遇。自幼年被定位东宫太子妃,我就知道,有朝一日,宠妾溺子,我是一定要面对的。不过也没有关系,先前的皇后们不是也是这么过来的吗。现在是尹良娣,以后说不准还有吴良娣,赵良娣,但是,不论太子妃,还是皇后,都只有我叶思蕴一个人。有句老说话,不再其位,不谋其政。既然我主,她们是奴,争风吃醋,只不过是妃嫔间的无聊游戏,身为正妻,我没有兴趣,若真参与进去,恐怕才是自贬身价了。妻妾,虽然只是一字之别,差距犹如天地。只要我做好正妻的本分,尹良娣就是再怎么得宠,再怎么机巧,一辈子,也只不过是个侧室。想以地越天,还是都死了这份心吧。”
萱凝笑道:“龄姐姐就不要担心宸儿姐姐了,还是担心一下那些个良娣吧。已经下了定吧,婚期虽然还没有到,但是怕也不远了。现在且让那些人再乐上几日,等咱们宸姐姐去了,她们张牙舞爪的日子,怕是要结束了。不知自己身份地位的人,即使宸姐姐不理她们,恐怕早晚也是落不得好下场的。”
华龄紧紧眉头问道:“妹妹当真是心甘情愿想做皇后,没有一丝不情愿。”一抹淡淡的笑意掠过,思蕴摇摇头:“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儿,无所谓想不想,只有能不能。自幼年定下这门婚事,我就已经知道我今后的命运,别无选择。没有选择的余地,心里反而就豁然了,既然没得选,那就全力以赴,做到最好。我这辈子只有一件事,就是认认真真地做好纪氏的儿媳妇,辅佐我的夫君成为一个仁君,这便是我一生的事业了。男子能驰骋疆场平天下,这是男子的事业。女子飞针走线齐安家,何尝不是女子的事业呢。我不想和任何人比,他日母仪天下,恐怕也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和我比。我只和我自己比,只要能做好我自己,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说完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一柄双鹤迎松青花酒壶,斟了三杯酒,扬起眉角说道:“思蕴敬二位一杯,愿你我姐妹三人,此生都能得偿所愿。”扬起眉角说道:“思蕴敬二位一杯,愿你我姐妹三人,此生都能得偿所愿。”说完仰头一饮为尽。
听完思蕴的一番话,华龄大为惊叹:“想不到妹妹小小年纪,竟能有如此见识。”思蕴有些累了,歪着身子倚在桌边,一手托腮笑道:“这些话都是平日里母亲教导我的。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只是闲来无事的时候翻翻历代女则内训,上面说得大概也是如此。我见先前的皇后们也是这么说的,母亲说的话,大概不会错吧。”
萱凝笑道:“你们说的这些我也听不懂,所以咱们干脆就不要说了。难得这样好的景致,不如咱们行个酒令如何。”思蕴歪着头说:“也好,我也有些困了,咱们玩点什么,也好提提神。萱凝你的鬼点子最多,你说咱们玩什么吧?”
萱凝想了想,说道:“咱们就三个人,不如就射覆吧。一人覆,两人猜。若都猜中了,覆者喝。若都猜不中,那就射者喝。若有一人射不着,那射着的也要陪饮,如何!”两人都说好,萱凝顺手翻过一个茶杯说道:“那你二人先转过去,我先覆,你们不许偷看哦。”两人正要转身,萱凝突然拿出一条手帕说道:“还是把你们的眼睛都蒙上才好。”说罢把思蕴的眼睛蒙了,又解了华龄的手帕,也给她蒙好,方才取了个荷包放在茶碗里。说声好了,二人才把手帕摘下。
萱凝笑盈盈的说道:“你们猜吧!八成是猜不着!”思蕴见萱凝腰带上的荷包不见了,就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了,只是存心想逗逗萱凝,于是给华龄使了个眼色。华龄会意,托腮故作沉思状:“是啊,虽说是咱们这亭子里的东西,可这亭子里的东西也不少呢。凝儿,这东西能吃吗?”萱凝挤挤眼说:“不能。”思蕴问道:“那能用吗?”萱凝点头说是。思蕴又问:“那会动吗?”萱凝忙摇摇头。华龄问道:“那有口吗?”萱凝点头。思蕴又问:“那穿衣服吗?”萱凝点点头。华龄又问:“那有香味吗?”萱凝笑道:“有的!”思蕴走到萱凝身后说道:“不能吃,却能用,又会动,又有嘴,又穿着衣服,还有一点子香气,”说话间突然抱住萱凝笑道:“莫非是萱凝不成。”华龄早已笑的直不起腰来,萱凝粉圈轻砸笑道:“思蕴姐姐真坏,总欺负人家。”
思蕴也已经笑软了,咬着嘴唇说道:“罢了!罢了!姐姐们陪你饮一杯吧,省得你说我们以大欺小。”三人正要饮时,忽然看见眉儿匆匆向这边跑来,忙放下酒杯。眉儿已到了眼前:“姑娘,宫里忽然来人传老爷进宫,这会子前面已经散了,各府的女眷也都回了。夫人让来请二位小姐。”
三人连忙撤了宴,向院门走去。萱凝抓着思蕴的手说:“这皇上也是无趣的,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这会说。好容易见了这一遭,也不让咱们尽兴。我还有好些话没问姐姐呢。”华龄笑道:“朝政的事情,轻重缓急,本来也没个准,这就是为人臣子的辛苦了。”思蕴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想必是皇后知道今日是祖母的寿辰,把父亲叫进宫问问。”华龄笑道:“是啊,想必皇后娘娘也惦记此事呢。宸儿,今日听了你的话,我就放心了。得空我会过来看你的。趁着你还在家,还能多见几面,等你进了宫,再要见面。怕是就难了。”
萱凝还要说什么,思蕴推推她的肩膀说道:“萱凝,明儿再来看我。这会赶紧找你母亲去吧,别让令堂等急啦。倘若真有什么事,说不定旨意已经传到你们府里了。再不走可就耽误了。”说话间已到院门,思蕴站在门边:“快去吧,我就不送你们了。”华龄也不愿走,只是怕母亲焦急,一把扯过萱凝的手,匆匆跟来人走了。
日正中天,白光铺地,华龄和萱凝已折过游廊,眉儿见思蕴仍立在院中,轻声说道:“姑娘,人已经走远了,姑娘也会屋吧。在这大日头低下站着,万一中了暑就糟了。”思蕴这才回过神来,扶着眉儿回到屋里,只是心却静不下来,一个人立在几案边信手乱画。眉儿知道思蕴正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扰,但见纸上的字比平日蜿蜒曲折,看着不像字,倒像卧了几只爬虫。萱凝握这笔管,手却不听使唤,凝神屏气半日,索性搁开了。“这么突然把父亲叫进宫,还是第一次,只怕宫里出了什么大事。君心难测,只希望父亲能平安回来。”萱凝暗自思忖,突然想到黄使忽至,祖母必定焦急,急忙两着眉儿到正堂看望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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