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int=150] 第二十六回 风暖鸢飞桃羞柳醉 戏警神哀命是情非
话说恪敏听了母亲一番话,虽只是些世俗的粗理,倒也有几分可鉴之处,不由自去细思,这先不提。再说自太后携了皇后在畅春园静养,每日殷殷劝导,又将自己于前朝统领后宫之心得秘法,细细授之,驾返圆明园前一日,更是再四叮咛:“此次回去,切莫在小事上纠缠,要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凭你的心智脑力,再加上明理识体,才益发令人不可轻视。比如你与我说的那档子事,就很好,我这几年也一直盘算着,不如这回索性痛快提出来,一来事关国家大典,二则也正好施展你的心机抱负,又有我在旁帮趁着,不怕他不依。”又连叹:“如今还算好的,说起先帝爷那暴脾气,当年是怎么管教儿子治理后宫的?你们是没赶上,我说了你们也未必信!”清明前两日,皇帝回銮,未敢擅自休息片刻,先至长春仙馆,与皇太后又是请安,又是侍宴。母子二人亲亲厚厚的叙过家常,太后就连催道:“咱们娘儿俩说话有的是时日,你们夫妻久没见面,今日团圆团圆,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弘历已料着太后必有此言,口里唯有“是”字,虽满心惦着容妃,也只好将要说的写下,差了心腹太监送去。
回到九洲寝殿,踌躇半晌,才传请皇后过西路来,二人有月余未见,彼此甚觉尴尬,到底皇后爽快,闲语几句,便向外面传命捧进一只银錾花暖碗,笑道:“前年皇上南巡,驻跸西湖行宫,每日必进这羹,前日闽浙总督进春季贡,特特的使船发运了来,说是今年头一起摘的,真正西湖三塔基之莼菜。”弘历不好拂其意,只得接了,将盖子一揭,只见清清嫩嫩的好一碗汤,莼菜碧翠,又杂着几丝红绛绛的火腿,浮着几点明汪汪的鸡油,一股鲜香之气,直入心脾,原想浅尝应景,不由也多吃了几匙,一面道:“你身上不好,很不必劳这个神。”皇后又亲捧洋巾漱盂上前笑道:“就算再珍奇之物,单凭本身意思,终久有限,全仗着各人斌与它什么心思性情,比如过去皇上常说‘莼鲈之思’的典故,若无此相衬,那莼菜又值个什么?”弘历听她说话大不似从前,竟也有几分入耳,心下纳罕,就听皇后又说:“现在百般事体我都不管了,只遵皇太后教训,一心服侍她老人家,余者唯自养为要,就连永基也放手让他历练,原先护得过严,也未见得就有出息,往后只求他结实诚朴,肯读书上进就好。”弘历点头道:“很是。”这时皇后起身说道:“圣驾劳乏,臣妾恩准先行告退。”弘历既没准奏,也没挽留,不知她到底何意,皇后笑道:“时辰还早,我先回去,皇上若要传谁过来,也便易。”弘历听了,只轻“呸”了一声,不由笑道:“没的扯什么臊!回来这一路,在马上车里颠得骨头疼,明日还要往大内中和殿阅视农具,下半日驾转斋宫,后日祭坛,行开耕之礼,正经的扶犁耪地去,哪有心思与你扯这些?”
皇后见了皇帝这般神情态度,平添了许多夫妻间的随常之意,心内方才安定下来,又听刚才提到祭坛一事,忽想起太后的嘱咐,连忙借机说道:“皇帝亲耕于南郊,皇后亲蚕于北郊,此为古制。只是祭先蚕之礼,这十余年来,因故未行。如今四海一统,又逢皇太后七十慈寿,理当重建,以示盛世之隆。”原来这亲蚕之礼由先孝贤皇后首行,她崩逝后,那拉氏当时以皇贵妃身份摄管六宫,内务府奏请其恭代此仪,弘历当即驳回,并严行传谕:“有皇后则妃可承命行事。皇贵妃未经正位中宫,则亲蚕之礼尚不当举行。”其实这只是遮饰之辞,皇帝是隐了私心的,不肯有后来者与孝贤皇后比肩。如今皇后又将此事提出,见皇帝听了,半晌未语,才又说:“这些年遣官代祭,多是草草了事,按理指派公主,福晋,命妇随祭采桑,其本应视为荣宠之事,谁知内务部和礼部于名单开列之人,往往托故不往,以致人员不敷点派,成何事体?况此系国之大典,长此以往,国家颜面何在?”弘历大觉意外,连问:“岂有此理,朕怎么不知道?”皇后道:“自然明里只说不敢叨扰圣心,实则恐罚累身,故而曲为隐蔽。想当年皇上重建木兰秋狝之典,某些大臣贪恋家室,不愿随行,据我想,此二事上大类其意,行围出猎,亲蚕躬桑,皆非玩乐之举,事关我满洲风尚,况且操演排练,本足以奋发志气,催人勇往,若惟事苛安,不知愧耻,则积习相沿,实于国势之隆替大有干系!”弘历听了,不由起到皇太后曾说:“若赌心机口齿,皇后无人能及,即便放诞之辞,只要自她口出,也必有令人斟酌之处。”原先自己只知皇后利害吃醋,不想刚才那几句,竟可称有胆识,有见地,令人无可辩驳。这么想着,还未及开口,就听皇后又道:“皇太后是不便先提出来,只在心里着急罢了。故而我想,今年慈寿节之前,若能圆满办一回,也可让老人家称心了。自然此事还要全凭皇上定度。”弘历一听又牵上皇太后慈寿庆典一事,越发主意不定,只说:“一动不如一静,如今你是最该保养之人。”皇后笑道:“往畅春园这些日子,自觉身子见强多了,比先时都胖了些!”弘历只说“再议吧”,便不语了。皇后又亲侍他洗漱过,方熄灯就寝,不在话下。
到了清明这日,京师家家庖厨熄火忌热,户户新柳插门饰檐,诗云:“莫把青青都折尽,明朝更有出城人。”无论官庶富贫,不分老幼男女,皆出郊省坟,以尽哀诚。祭扫毕,或于芳树之下,或于湖堤之上,或于名圃之间,观花折柳,蹴鞠放鸢,泛舟游宴,一时间车马塞道,船舫填河,联肩接踵,随处行乐,四野如市,举城若狂。皇帝已于清明前一日,驾幸先农坛,祭祀社神,并行开耕之礼,亲自执鞭扶犁,三推三返,以示重农务耕,又遣官代祭盛京福昭二陵,再亲至太庙上香点灯。清明当日率众先往圆明园的“鸿慈永祜”,彼处在御园西北隅,河之南岸,地最爽垲,周垣古松,敬奉圣祖世宗二帝神御,祭祀毕,又侍皇太后于“北远山村”一带踏青,此处已近御苑北墙,全仿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而建,主峰在西,余脉东去,山前阡陌纵横,村落鳞次,田园之趣,悠然而生,正如弘历诗云:
轻云暧日仲春天, 杏酪风筝节物骈。 桃欲亚枝齐带露, 柳犹藏叶半拖烟。 长堤掩画青连墅, 新水涟漪绿映船。 最似江乡寒食景, 略回清忆动经年。
又拟照画中意境,命太监扮作农商渔樵各色人等,市井百态,尽可入眼。因时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故满宫上下人人佩柳,以驱邪祈福,清明又有放风筝节俗,宫中早已备下各样内府细巧绢绫风筝,众格格拍手雀跃,各自拣了心爱样式,什么沙燕,蝴蝶,蜻蜓,金鱼,童子,美人的,妃嫔们则选些扇子,挂钟,宫灯,莲花,寿星,葫芦的,就在兰墅一带平敞空地上放了起来,太后一面看众人放风筝,一面与皇后闲话:“清明当日若是阴雨刮风,皆为荒年之兆,昨夜竟下起雨来,我悬了一夜的心,谁知今儿一大清早竟放晴了,风和日丽的一丝云也没有,可知今年定是好年景!”皇后笑道:“农谚说‘清明节前一场雨,强似秀才中了举’。这叫天遂人愿!有老佛爷坐阵,那老天爷也先吓软了,哪敢造次胡行?唯有造福黎民百才是正理!”皇太后听了大笑,又见旁边和敬只站着看,就与她说:“大节下,怎么不顽顽去?放风筝是引线而上,令人张口而视,最能清热明目。再者清明当日风由下吹,且最柔缓,错过时令,往后也就不易了。”和敬只得过去拣了一个双飞沙燕的,才要放,见不远处九格格的孙行者第一个腾空而起,她只交与爆栗子,自己又跑去帮鸾喜放一个雏燕的,执了线桄子在前迎风助跑,一面不时回头张望,招得边上众嫫嫫齐喊:“瞅着脚底下,仔细栽一跤,将门牙磕了!”鸾喜举着雏燕在后跟跑,这回借着风势,一撒手就放了出去,俩人方站定,仰首观瞧,九格格又忙着松轴放线,鸾喜在旁拍手唱歌谣:“沙燕飞到半空里,肥比男来瘦比女,雏燕是孩童,双燕比夫妻。”唱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末一句,正触了和敬的烦躁,她一时忍不得,将手中的双燕撇在地上,低声自语:“什么劳什股子,竟挑了这么一个!”恪敏见了,走过来说:“我这个寿桃的也起来了,你放一放吧。”和敬方觉失态,敛了神色,只就她手,扯线顿了几顿,随口说道:“这个起得倒高!”
众妃嫔的风筝也纷纷起来,还有先将烦恼疾病写于其上再放的,颖妃早已替皇后想到,这时取过一个写了字的祥云风筝,来至皇太后皇后面前,说明原故,又道:“只保佑消灾祛病就好。”皇后见她这样,回想东围房一事,竟当着众奴才,将其打骂,令其没脸,而颖妃又毫无怨诲,且连日操劳忠心,自己不觉愧疚,欲说几句梯己私话,又吐不出口,眼圈一红,只说:“写那个做甚?没的让人拾了去,倒笑话!”说罢拉住颖妃,用帕拭泪,颖妃劝道:“主子娘娘也说糊涂话了,哪一个不怕忌讳,去拾吹落的无主风筝?只管安心!”皇太后在旁点头道:“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全!”见皇后伤心,又故意与颖妃笑道:“怎么不与我也预备一个?可见心里只有你主子娘娘,连我也靠后了!”颖妃忙笑道:“皇太后跟前是特为留与皇后尽孝的,别人哪里配得上往前抢呢!”皇后听了,这才转悲为喜,笑道:“哎哟,刚才颖妃说我糊涂,我看老佛爷才真真糊涂了呢,那放风筝叫放晦气,老佛爷自幼的福寿就多得没处盛搁,也断没有放出去的理,果真要放,就放些与孩子们吧,我也跐着借光儿,往后长长远远的在膝下承欢尽孝!”太后笑道:“你们听听,咱们这些人都绑在一处,恐也说她不过!”又与皇帝道:“就把她乖的,怎么怨不得人疼!”弘历陪笑道:“若不是皇额娘宠纵,谅她也不敢这样。”又说笑一阵,太后才与皇后颖妃道:“你们快去将那个风筝放了吧。”
唯九格格比人忙碌,她将雏燕交与鸾喜说:“这么摇晃,大约是中线栓得不好,怨不得起着费力。”又与鸾喜的丫头小莲蓬说:“回头你找炒豆子要去,我们自己扎的比这个强呢。”又见容妃不会,就替她放起一个蝴蝶的,交到手上,把着教怎么放线顿线,又跑去看淑娴姊妹放的一对童子拜观音,调笑道:“打旋子了,过会子俩个准绞在一处!”又跑去看和婉放的蜻蜓,一面抢线轴说:“还往上升呢,先放引线,再顿不迟。”和婉推她笑道:“谁要你在这里絮烦,我自己会!”九格格笑道:“倒该让你放那个长串蜈蚣的,看还说嘴!”又与众人笑道:“单这么放有什么趣儿?谁跟我一同顽双喜碰?送饭儿?”又连催爆栗子去取竹架子,饭盒子,机关等物,又连嘱:“只要我自己糊的那三个灯笼式的,一个装了红纸片子,一个装了金纸片子,一个装了彩纸片子!”这时炒豆子拿了两个哨子板鹞跑来,九格格接过说:“这个夜深人静的悄悄来放,哨声听得才脆!”又问:“那风斗和铃铛鼓什么的,可挂牢了不曾?”正在说笑,见太后身边的宫女双禄过来传话:“老佛爷说,要传一档子玩艺儿瞧,将这里先收了吧。”众人便命取过银丝烧蓝的西洋小剪子,将手中的线绞断,待举目再望,那些风筝已飘逝无踪,大家一齐笑说:“这下可将晦气全放了去了!”
接着又观杂耍马戏,有倒立打鼎,耍猴戏狮,吞刀吐火,幻相魔术,十分新奇惊险,九格格哪里坐得住,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因这日大内御园,各宫各院,竞竖秋千,以供嬉乐,至立夏前一日方撤,仅北远山村的涉趣楼一带,就设秋千九架,皆缀以荷包花结,系以彩绳金线,九格格早已心痒,就到皇太后跟前央求,太后以手点其额,笑道:“猴儿!这么热闹还栓不住你的心?今儿过节,你们要顽的只管去,只留我们老的在这里就是了!”九格格一听,乐得蹦起,即刻引了鸾喜淑妍姊妹并些年轻宫人跑去,双双对对,结伴荡耍,一时间涉趣楼前,飘红曳绿,盘旋穿梭。恪敏仍与和敬坐于原处,这时恪敏悄说:“你看她们翩然若飞之态,怨不得唐玄宗称此为‘半仙之戏’呢。”和敬道:“临风一荡,也许真能万虑齐消。”恪敏笑说:“咱们也结对子荡去!”和敬只摇头说:“我禁不得风吹,你只管去顽,别因我扫了兴。”恪敏不肯自去,只岔话道:“常言: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日可真应了这热闹!”和敬道:“昨儿小九吵着起社,又叽叽喳喳在那里自评历代清明诗,并举杜甫的‘清明时节雨纷纷’为最,我听了有趣,依着我,倒爱苏东坡的‘人生能得几清明’。”恪敏知她苦闷,又无从劝,若谈诗词,更觉场合不妥,再没了别话。
今日宴乐就命设于北远山村的皆春阁,皇太后,皇帝,皇后一席,众妃嫔一席,众格格一席,无封号宫人一席,九格格过来请容妃往她们那桌去,令贵妃,颖妃等人笑道:“去吧,那里说话随意。”因清明不能举炊,宫廷筵宴也较简朴,应节肴膳只有枣饼,麦粥,杏酪,青团,红藕等冷食,并各样精致凉菜,再就是糖耳朵,蜜麻花,椒盐卷,杠头,炉食,馓子,蜂糕一类的随常饽饽。容妃因见那一盘盘青团,色如碧玉,晶莹可爱,就问是什么做的,九格格笑道:“这是将新鲜青麦茎叶,捣出浓汁,澄除杂质,再和上糯米粉,揉成团子,包了豆沙馅制的素点心,你尝尝。”容妃听了才放心,又见九格格正吃撒子,不由笑道:“原来这里也有这个!”九格格笑问:“难道撒子也是打西域传来的?”又说:“那日我又略翻《史记》和《汉书》才知,古时中国只产五蔬,后来张骞出使西域,一下子带回那么些瓜果菜蔬,粗粗一数,”一面掰指列举:“有葡萄,石榴,芝麻,核桃,豌豆,王瓜,胡椒,大蒜,香菜,胡萝卜……”一时想不起下面的,容妃笑道:“还有一样,我们称波斯草的,不知这里叫什么。”众人不解,容妃遂向桌上一盘芝麻拌菠菜一指,大家才恍然而悟,原来就是菠菜,九格格笑道:“我又长学问了!”又说:“可见没有张骞,咱们连年也过不成!”众人问:“这是由哪说起?”九格格道:“你们想一想,除夕踩岁用的是什么?芝麻杆!吃煮饽饽佐的是什么?腊八蒜!正月的零嘴儿可有什么?糖醮桃核!涮羊肉的热锅调料必搁什么?胡椒粉和香菜末!哪一样不是托了老张的福?”众人笑道:“这个贫嘴的,在这里等着咱们呢!”和敬笑道:“不止这些,花木中的蔷薇,玫瑰,香料中的苏合香,安息香,乐器中的琵琶,箜篌,皆由波斯传入,还有《胡笳十八拍》的笳,‘羌笛何须怨杨柳’的笛,不过撒子一项,姑且存疑,我记得北宋始得此名,以前又称环饼或寒具。”恪敏笑道:“史上最好胡风者,首推汉灵帝,当时洛阳风行胡服胡食,胡乐胡舞。所谓西风东进,其实反之亦如是,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自不必说,单说瓜果,比如桃,杏,李,梨,还有药材中的生姜,肉桂等等,早已传入波斯印度等国,进而再入海西各国,不再是中国特产了。”众格格一面说笑,一面看席间上演的八角鼓,岔曲儿,太平词等助兴,曲目皆是《合国清泰》,《层层见喜》之类的吉祥祝辞。这时双禄双寿领人捧了食盒过来,九格格笑问:“你们不在那边伺侯,巴巴儿的跑来做什么?”双禄笑道:“那边菜多,皇太后命送些过来。这一品鲍鱼丝拌龙须菜是皇后娘娘单赏鸾姑娘的,还说她年纪小,让格格们多照应着些。”九格格听了,向鸾喜挤眼笑道:“你往后是何等尊贵,没的跟着我们倒受委屈了。”鸾喜虽独受惠顾,惴惴的并不开心,又受了一句顽话,越发红了脸,更不肯吃那菜。
膳毕又至同乐园赏戏。此处位于大宫门东,三面环福海,西北是“坐石临流”,南面是“曲院风荷”与舍卫城。这里有三进院落,第一进为扮戏楼,第二进是三层的清音阁大戏楼,自上而下,分别冠以福台,禄台,寿台之名,戏楼对面是二层五楹的看戏殿,有正殿和东西配殿,第三进院幽庭深,可供清憩。每遇佳节,按例于此陈剧,届时皇亲宗室,外藩王公,属国陪臣,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御前军机,内务府大臣,南书房翰林人等,预先报名单奏准后,方可入内。若逢万寿慈寿大典,则连演二十日大戏,每日卯初刻始,未正才散。今日清明,并无外臣,皇太后,皇帝,皇后于正殿楼上坐,东西配殿楼上分坐妃嫔格格,仪仗侍卫立于殿外阶上,这时唢呐吹奏曲牌《一枝花》,迎请圣驾慈驾。众格格在西配殿楼上,因距正殿较远,又未开戏,故鸾喜才一坐下,就忍不住说:“我还是头一回在同乐园看戏呢,这么高的戏台,将眼都晃花了!”九格格笑道:“去年慈寿节你怎么不来?错过一场好热闹!”鸾喜道:“我阿玛不让,怕我淘气。”和婉道:“小九你忘了,先前都是凤吉进来。”鸾喜道:“我听姐姐说,戏里的孙大圣,二郎神什么的,是从第三层台子上翻了跟头到一层,那些小鬼又从地井爬上台的,我听了好奇,央她细说,她又不肯。”九格格听了,哈哈大笑,和婉忙拉她道:“就这么大顽大笑的,仔细那边看见。”九格格也不理会,指着鸾喜笑道:“真从三层翻下,岂不要将黄子栽出来了?那是凤吉哄你呢!”恪敏道:“别说鸾儿,连我也不知道,只当是天花板内设有天井,可将人系下来。”九格格道:“没的事,天井是为聚音的。神自天降,鬼从地出,皆由上下场门进出,那台子虽有机轴,可从没听说自天井往下降人的。”又眉飞色舞道:“我特为跑去看了南府的‘响排’,那个姓沈的总习教,将怎么上场下场,有什么机关讲究,都讲与我了!真格的,那回我还穿了箭衣,戴了缨盔,登了靴子,扮成《夜奔》里的林冲,他们一劲儿夸我的扮相,比那个当红武生叫沈子健的还好呢!”和婉笑道:“台上打过头通了,你还说个没够?”九格格笑道:“你忙什么?等打过二通的‘急急风’也还不迟!”
打通插旗,开锣唱戏。先演清明时令戏,再演全本的《劝善金科》,皆由南府外学之苏州伶工承应。九格格道:“早知看这些牛头马面,阎王判官,还不如回去放风筝,荡秋千呢!”和敬道:“偏我也最厌这种戏。”恪敏道:“我阿玛曾将介子推割股啖君,守志焚绵的故事编了,往常清明时,就在府中令自家戏班上演,又应了节,又扬了忠孝。不过台上这出也算对景,忠臣良将入天堂,乱臣贼子下地狱,原是劝善惩恶,意思是极好的。”九格格冷笑道:“我才不信什么因果报应呢。再者寒食就一定因介子推而起吗?《周礼》所记之仲春禁火可比他早多了。还有一整日不准吃热食,否则就要遭神罚,我看就是混帐习俗,那些老幼之辈且不说,大格格的弱身子也经不起。”和敬笑道:“多谢记挂着!不过古时仲春是一整月皆进冷食,现在已算便宜的了,你还不领情。”和婉笑道:“清明虽不能举炊食热,但零食却多,故俗谚说‘寒食十八顿’,又说‘馋妇思寒食,懒妇思正月’,像小九这样整日吵着要东西吃,又不爱做活计的,可得其所哉了!”说得大家笑了一回。鸾喜顾不得听她们说笑,只专心看戏,见一开场有八位灵官从升天门上场,又是跳舞,又鸣爆竹,接着又出来四岳神,四仙官,四星官,四宫娥,又有金童玉女,护卫神将,十分怪诞,就看住了,谁知后面竟是阴司地府,刀山火海,种种酷刑,阴森可怖,几个年纪小些的皆吓住了,鸾喜用手蒙住眼,不敢再看,恪敏便将她搂住,连声安慰。这时一个腰系黄绦,身穿直裰,戴发修行的小尼姑被押上台来,群鬼喝道:“色空,你可知罪?”九格格在外面看过昆戏《思凡》,和敬也在私下看过此戏文本,故而一听“色空”,便知其意,却想不到色空在这里被打入地狱,那色空正是女伶英娘所扮,她虽披枷带锁,却毫无惧色,唱道:
从今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切,磨来锉,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众格格听了这一段,鸾喜是又怕又不懂,恪敏只觉荒唐,九格格又感慨又敬伏,和敬暗想,即使戏中有女子敢吐这般言语,也足够令人心惊肠断了!一面又是怜色空,又是恨自己,不觉泪流满腮。戏至尾声,第三层台上的如来佛祖念白祝颂,众天王菩萨排列两侧,共唱“献天寿”,随后各台各路神仙鬼怪一同工整列队,齐向正殿下跪叩头。皇太后传命放赏,慈谕一下,早有一队太监抬出预备好的银锞彩缎等物,在第一层台口堆成小山一般,又有几个太监捧了大笸箩里的散钱,一把把向台上撒去,一时只听满台的钱响。皇帝又遣胡世杰下去传圣旨:“在本子上的许念,不在本子上的不许念。刚才地府审案有不当的话,皆是首领教习疏忽,今日全看皇太后慈颜,不治你们的罪,以后逢有年节,念白不当说的,俱改正才是。”刚才南府的总管并诸领首,正带人领赏,这时又唬得变色,伏地叩头不迭。帝后又在同乐园三进院进过晚膳,再恭送皇太后至码头,目送其上船返回长春仙馆,方才回九洲清晏。
且说皇太后等各自回房,九格格还念叨刚才的戏,拉了和婉和敬俩个,一面往含碧堂去,一面评论:“你们听出来没有,英娘的几句唱误了,搁在往常,台上有念白唱词错一句的,锣鼓点子早了或迟了的,拉下台就打,哪里还有赏钱?”来到室内,还没坐下,就听报说大额驸来了,和敬一听,这才回过神思,立时就说:“我不见他。”来人又报:“已奏明皇上皇太后了,准他进来说话。”和敬不理,欲往里面去,九格格抢话道:“你不见我见,正好,我正要和他说道说道呢!”说着只见大额驸色布腾已进来,独和婉招呼他,又让座,又直向九格格使眼色,和敬无奈坐下,将头扭开,九格格指着色布腾道:“你还好意思来?脸皮忒厚!也就是大格格吧,心眼儿忒实,为了你的事,还整日哭泣伤神的,若换了我,早把你休了!”色布腾陪笑行礼道:“诸位格格,都是我一人的不是,只求你们多劝劝大公主。”九格格装模作样道:“我这个当姑姑的,今儿有闲工夫,就教训你几句。”和婉实在忍不住笑道:“别在这里裹乱了。”说完强拉了九格格出去。
色布腾近前一步,打起百般款语温言,向和敬认错赔情,又说:“清明祭祖,求你回府几日,过后再进来。我知道你恼我,只别怄坏了自己,我看着心疼不说,于皇上面前也没脸。”和敬也不看他,只冷笑道:“你已然没脸了,害得我也没脸!”又问:“既是知错,因何成日酗酒胡为?还说自己冤屈?”色布腾猜着是图嫫嫫进来告的舌,不好分辩,只说:“我起誓只那一回。”又低声道:“听说皇上将西师一百名功臣绘影,悬于紫光阁内,并亲制赞文,给我排名第九,我虽糊涂不解事,但也曾于疆场上出生入死,可知皇上心里有我。”和敬听说,只哼了一声,色布腾错会其意,忙又道:“以我这样的年纪资历,能入前十,如此酬功犒赏,实属可罕,还嫌不足么?”又笑道:“像明瑞只比我小两岁,最后领兵追缫大小和卓至巴达克山,风头出尽,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排在十五名以外!”和敬不由脱口问道:“明瑞怎么会……?”言出方觉失态,又质问:“你竟还有脸跟人争什么排名?”色布腾原是故意撩着提起明瑞,正要试一试和敬的态度,见她对明瑞如此牵挂,对自己又如此轻鄙,原就忍了半日气,这时不觉妒意大作,冷笑道:“那是皇上定的,我可没争什么,倒是有人心里不服,翻来倒去的比,不知掂了多少过子了!”哪承想和敬听了这话,登时大怒,指着色布腾骂道:“好一个朝廷重臣!好一个亲王固伦额驸!今日我倒要问问:你可知廉耻?可有臣子之心?原本战事已全线告捷,大军撤走,皆因你的过失,以致叛军重卷,王师寡不敌众,两员主帅兵败自尽,蒙古各部又助纣为虐,一时间人心惶惶,变乱四起,北疆全境又告失陷,两年战事几乎功亏一匮,原本出兵时皇阿玛就顶着重压,满朝文武几无一人支持响应,倘若逆贼久不能擒,边陲兵祸久不能息,于国家你就是千古罪人,你倒在这里算计自己功居第几,天下竟有这等无耻不堪之物!”色布腾听了,只存三分愧悔,倒有七分不服,气急败坏道:“说我没智谋,没心机,没决断,我无话可辩,可将蒙古几部叛乱一事,也说因我而起,未免太高估了我,区区一个色布腾有何德何能?阿逆案发,皇上调军进剿,因军粮不足,不能久留北疆,致使伊犁空虚。蒙古各部皆是久乱乏食,且兵役过繁,加之那年冬天酷寒,牲畜倒毙待尽,四处家破地荒,又有痘疫蔓延,他们对朝廷有怨愤之情,也是可想而知,因何全推至我头上?”二人正在翻脸争吵,就听外面嚷道:“你们快看看去吧!”只见九格格一阵风跑进来。不知又是何事,下回分解。 [/Po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