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int=150] 第二十四回 悲惊鸿愁曲感薄命 评牡丹痴理违俗常
话说皇帝往良乡行郊劳之礼,遣了胡世杰回来报信请安,他先与皇太后略述大致,又奏:“万岁爷还要往东西二陵祭典,再耽搁十日,即可回銮。请老佛爷宽心!奴才明日还得赶回去。”太后自是喜欢,又问了许多话。晚间胡世杰又往皇后和令贵妃等处请安,令贵妃嘱道:“皇上那膀子打去年行围时抻过,一遇阴天换季就说不自在,想着每晚与他捏捏。再者虽是春季,到底行宫行幄不比园内温存舒适,外头穿的寻常端罩,千万别随意就脱了,仔细伤风!”胡世杰抬头偷瞭一眼,脸上越发笑得殷勤,说道:“万岁爷起銮前几日还惦着令主子,特命了奴才传的那些话儿。若不是奴才拿出牙针提醒着,恐怕……”令贵妃自知其意,一阵心酸,只默然不语,胡世杰忙又道:“令主子待奴才的好处,奴才永记不忘。”令妃更觉厌恶,一反常态,转过身子,从发髻上取下那两枚牙针,拿在手中,抚弄片刻,随即转开头,向炕几上一搁说:“原不该私自拿出来,若对不上数,岂不累你受过?今儿既说了,就交回去罢。”胡世杰这回敲诈不成,只有心里暗骂,收了牙针,悻悻而去。
再说皇太后决意携皇后往畅春园小住,以令皇后安心将养,只带一批随常仆妇,连格格们也不许跟去,走前与颖妃交待:“既已到了园里,你们只管乐你们的,各人要顽什么弄什么,有那想不到的去处,你就替她们多操持些,不必碍着谁又拘着什么的,只是宫份用度上,过奢过吝皆不可取,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倘或有人甩些闲言闲语的不服,你就将我抬出来压服他们就是了。这样我也得放心在那里闲住几日。”那颖妃若论才干,原不在皇后以下,又不像皇后乱作威福,自领了太后之命,每日早起晚歇,宁可自己吃亏受累,也不敢轻举妄动,且最肯体恤下情,将内务料理得齐备稳妥。近来因见令贵妃忧郁难抑,欲替她排解,就趁机道:“听九格格说,南府外学有个正旦,叫什么英娘的,唱得极好,咱们也传了来听听戏罢,况且皇太后发话在先,姐姐还虑什么?再者你若不肯,那些有嗜好的,也不便张口了。”庆妃也在旁帮腔:“可说的呢,你爱什么,自管一出出的拣来,直唱到日头落也由着你,我们也跐着姐姐的光乐上一日。”令贵妃的性情原不肯劳师动众,凡事越悄无声息越好,经她们一说,也想着自己晋升没得请客,欠着人情,正好皇帝太后等人恰都不在园内,于是思索半晌,决意请众人自自在在听一回戏,还了心愿,遂嘱颖妃:“那就定在明日吧,召齐所有宫人,拣一处小巧戏台,再传与外面膳房,预备二十份鲜果饽饽,四桌头等酒席,除了这些,所有伶人的赏银也归我出。”庆妃笑道:“这又是凭的哪一条?各人愿赏多少各人随意,非要拣着冤大头往自己身上揽?有瘾不是?”令贵妃笑道:“让你说句宽心话儿就难得这样?只管在那里浪着促狭嘴怄人!”又与颖妃道:“再另择日子单请格格们一回,省得跟着咱们倒拘束住了,不得开心。”
颖妃便亲往各处去约请几个主位,先至“泉石自娱”舒妃居所,见她正在院中一架圈椅上端坐,手内握着一卷《外台秘要》,一面监看几个宫女捣桃花制脂胭,就过去说明原故,又道:“正想与姐姐商议,就在慎德堂可好?地点近,又安静,也得消停听戏。自然姐姐有主张更好!”那舒妃原以为自身家世与宫中位次皆高于颖妃,故而平日深妒她受皇后重用,得以协理内务,背地没少散播毁谤之语,今见颖妃来问,哪有好气的?就说:“依我看,你出手就不甚高明!好容易替她张罗一回,况又是这个大喜当口,选这个么僻静地方,倒好象宫眷消遗是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原就是使着官中的银子做顺水人情,何苦不往更排场更花哨上头巴结?让宫里各色人等齐声称颂当家管事的体贴得人心,岂不也是你脸上的风光体面?”颖妃忍气笑道:“园内家常戏台拢共那么六七处,连花神庙都算上,由着姐姐挑,我没二话。”舒妃冷笑道:“你这话好不通!我可挑的什么呢?又不是我晋位,忙着摆席请客的拉笼人心!况且我算什么?既不能干,又没口才,更不会甜言蜜语的去溜嘘奉承!再者我的位次高低,自己掂得清楚,岂能胆大糊涂至此,干那僭越违礼之事?”颖妃明白她是借此讥讽自己,一时被这噎人之语气住,无以对答,舒妃越发添了威势,故意又说:“这么着吧,你若定在同乐园也就罢了,若在别处,我可不稀罕!”同乐堂是圆明园最大一座戏楼,每逢上元,万寿,端午等大节大庆时,才由皇帝赐宗室近支,外藩王公,满汉大员,属国陪臣等人,在此分翼列座,连观十日大戏。故而颖妃听了这话,气愤难忍,只说:“自然我权小势微,无足轻重,只你是成心还是故意,自己心里知道!我是尽到了意了,没什么愧的。”说罢转身而去。
颖妃原还欲往忻妃处,转念一想,她与舒妃向来一气,索性一径到了豫妃处,正好慎嫔也在那里说话,见她来了,忙上来拉住,用蒙古语说:“额克其,比德苏台柴乌?”颖妃笑道:“这已来了一年多,还不惯说汉语?嫫嫫都白教了!”慎嫔就一字一顿认真说:“姐姐,这里留下喝苏台柴,嗯,喝奶茶,一道喝,可好不好?”颖妃抚她脸笑道:“真是一点就透,怨不得人疼你!”于是坐下与她们一同喝茶,又邀看戏,慎嫔到底年轻,正欲答应,见豫妃直使眼色,便不作声了,豫妃就说:“看不懂,还是不去了。”颖妃见她面上淡淡的,正想细问,又忍住了,又说了一回家常,才笑说:“下次单传几档子玩艺儿,舞棍,高脚,戏法,翻斤斗,跳狮子什么的,又热闹,又逗趣,又瞧得明白,也是为你们这次晋升庆贺,众人一点心意。”辞过她俩,出了九洲清晏,又往四宜书屋那边去。容妃在正殿里一笔一划写字,见她来了,便起身相迎,一面笑说:“快来看看,我写得可像不像!”颖妃接过纸来,夸奖一回,又说:“明日散闷看戏去!”容妃说:“现在每日要写三张这字,”不等说完,又想起一事,就问:“博格达汗几时回来?”颖妃笑道:“哎哟,这才走了几日,心里就想了?”容妃臊了:“哪有你说的那样?我怕他回来查问写字的事,我又写得不成样子,怎好见他?”又闲语几句,颖妃见她无心出门,只得作罢。
颖妃难去交差,况此事原是由自己提起,故而越发惭愧。果然令贵妃听了回话,口里不说,面上掩不住难堪,心中更是伤感,自觉大丢面子,颖妃劝道:“要不这回就算请格格们的?或者改个日子罢?”庆妃直说:“爱来不来!不来拉倒!就是来了,还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就咱们几个更和睦亲厚,偏又听戏又吃席的,正要故意刺刺那起小人的眼呢!”颖妃道:“都像你这样炮仗是的,事情倒简便了!”庆妃道:“哪一个先挑事来的?你倒说我!”颖妃道:“皇太后才走就闹起来,往后上上下下可怎么处?再者像愉妃那几位潜邸老人,我倒理应去先请她们,可惜她们没造化进来,只在大内熬着,倘知咱们身在福中不知惜福,整日寻闲惹气的,还不知怎么说,后来之辈不堪任用这种话呢。”庆妃就问:“依你说这戏就不瞧了?”颖妃道:“自然要瞧的,只是我不该图一时之快,同她对嘴,倒将把柄落给别人,往后说起来,只赖是我闹的!”令贵妃只由她们去说,呆呆的一声不响。第二日慎德堂照旧演戏,到场只令庆颖三个主位,并零星几个宫人,已传命由南府一班外学承应,其伶工皆来自苏州,经江南织造选荐入宫,平时居于景山,春季随同进园,与内学太监一道,随时听命,侍奉各项演剧之需。这时一个南府首领将戏目册子捧与令贵妃,她拒而不览,自点了《惊鸿记》中的《梅妃宫怨》一折,并指名由正旦英娘扮梅妃。庆妃一听就说:“这会子巴巴儿的想起这一出,也不忌讳!”颖妃也恐场面太冷清,一同附和:“开场照例应是吉祥热闹戏,《群芳献寿》,《天官赐福》,《四海升平》,哪一出不尽着姐姐点?”令贵妃半晌不语,忽而冷笑说:“这些戏你们还没听够?”俩人见她意态与往常迥异,心下吃惊,不敢再劝,又见她发了一回愣,然后自顾自说道:“戏也看过上百出了,莫说是万寿慈寿大庆,佛道神仙诞日,就是恭上徽号,晋位册封,筵宴朝贺,出巡回銮,还有一年四季,从元旦至除夕,其间那些大节小令,宫中隔三差五必有承应,长的连唱十几日,短的帽儿戏,穿上水袖只清唱一半个时辰……”说到一半,又停住口,忽而扭头看她俩,才又说:“你们既说是由着我点戏,点了又说不好,倒是我听呢?还是你们听呢?”俩人无话对应,各人俱都点过,便传命下去。
原来《惊鸿记》讲的是唐朝开元初年,有一闽女,姓江名采苹,被选入宫,见宠于玄宗,其生性酷爱梅花,被戏称为梅妃,且她婉丽多才,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满宫生辉。后杨妃入宫,梅妃随即失宠,幽居上阳宫,恰有夷使贡珠,帝乃命封一斛以赐,其不受,谢以诗,文辞凄美,帝遂命乐府谱入管弦,名曰《一斛珠》。刚才颖庆二人是怕令贵妃将此故事应到自己身上,故而有意劝阻。再说那英娘,出自吴地一沈姓名伶世家,父名沈长庚,现为南府内学外学总教习之一,其有四子二女,皆学艺,长女初名莺娘,除本工之外,尤擅舞蹈,举手投足有一股英辣之气,故年纪稍长后,自更名作英娘,她性情机敏,仪度明艳,唱腔气韵悠长,令闻者每有绕梁之叹,又能文武昆乱兼长,按例民籍伶工月银二两,年米二十五石,南府外学中原就女伶甚少,她又技艺特优,如今才十九岁,已食双俸,于正旦行当中,一时成了有一无二的人物!闲话少叙,只片刻工夫,众人就觉眼前一袭白衣,一恍飘至,待凝神而望,见那英娘眉黛含悲,神情带怨,正独步瑶台,低声漫唱:
“高力士,掌莲灯,俯伏长门把吉陈:昨日东辽臣进贡,连城白璧与奇珍。内有夜明珠十颗,赐与娘娘伴髻云。话完呈上黄金盒,梅妃越看越开心,只见:晶莹绾就同心结,真似鲛人泣泪痕……”
令贵妃一面看戏,一面还勉强与众人说笑:“你们当我那么傻呢,原本图个开心解闷儿,还当真的往心里去?那才叫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呢!”又道:“果然这女孩子的嗓音作派是世上无双的。”又听台上唱道:
“惆怅几回呼力士,烦你珍重奏圣君,你话:臣妾别离常念主,深宫无日不驰神……”
令贵妃听了这四句,险的引出泪来,再无心叙谈,唯低首细赏。那英娘喉舌天然清圆,流利婉转,最可贵之处是作戏声情并茂,与双笛琵琶一和一答,如泣如诉,字字入耳:
“宛转料那情不轻变,看他一似凤舞鸾颠,赏疏梅金缕管和弦,昭阳恩自专。那数三千的粉黛空肠断,我道是掌上君王岂有长门怨,那堪势异时迁,把五云金屋改做了栖门馆,凉风团扇,怎知道冷暖人情换。情和怨,将来诉与谁边?扉掩梨云冷暮烟,我自拥余衾小簟,只为那梅亭月上生幽赏,落得个蹙损双蛾两泪悬。几回梦里雨云欢,惊鸿舞忙升辇侍宴。待觉来朦胧,悄然云迷雨离啼着杜鹃。要见只凭假寐还相叙,甚时节,真个团圆,教我怎理花钿?他那里融融春暖承欢地,俺这里寂寂秋归离恨天。漫回首,这心肠终须辨冤,口下绕寒泉,岂玉容怀着日影孤妍。这啼人的掠鬓宝鸳,侵人的梁间双燕,总好梦也难连……”
这一段似将世间的哀艳凄楚唱尽,令在座者无不唏嘘感怀,令贵妃更是触发了心事,直将帕子哭个透湿,一面抽泣:“才说嘴就打嘴了!你们也不必问,也不必劝,我只自己哭一会子就好了,都不必理会!”庆妃也鼻子发酸,先还忍着,听了这话,也拭泪说:“姐姐若还要哭得这样,我们更不知该找个什么无人之处哭去了。”又听台上幽咽唱道:
何须怨结千丝网,反惹蛾眉获罪深。 洗净铅华居永巷,膏沐无心理鬓云。 憔悴颜容羞对镜,明珠罔在慰情真, 力士领言回宫去,梅妃含恨自伤心。 堪笑唐皇无大志,九重难庇一钗裙。 私情空把明珠赠,半是怜君半恨君!
正是: 海外易求无价宝,世间难得有情人, 月不常圆花易落,可怜薄命似秋云。 倾城倾国终何用?多愁多病过此生! ……
众人勉强听毕这一折,令贵妃命首领将英娘带至近前,单赏了宫绸银锞等物,又将席上酒菜赏与琴师等人,也就散了戏,各回居处不提。且说太后等人走后,颖妃常嘱嫫嫫们留心照管众格格,那些引教嫫嫫皆年迈,自然懒得多事,只告诉丫头们加意服侍,那些丫头更是些淘气的,在主子跟前只图讨她们开心,故而近来格格们的行动起居,言谈嬉笑,皆少了避讳禁约,况还有个九格格,原本各式游戏玩艺,就无她不擅的,原先在府里,她曾将京中大小书坊所售之各类传奇,外传,小说,角本,什么《会真记》,《玉娇梨》,《好逑传》,《慎鸾交》,《醒风流》,《春柳莺》,《金云翘》,《麟儿报》,《幻中真》等书,搜罗净尽,自己看过了,还满口里混评混议,这个“可笑”,那个“不通”,然后忍不住又看。家人只当疯话,几回将书藏了扔了,竟也管不住,她又有本事弄了来,偶读至以为是佳句的,又自闷闷的发一回呆,然后反复念熟了,时时背诵玩味。如今在园内闲居无聊,少不得又想起先前那些“收藏”,连忙密遣心腹将其私运进来,先是与众人讲,后又引大家看,格格们多是十七八岁年纪,正值天真烂漫之时,听了她那些话,只觉比说大书的还有趣,岂有不好奇动心的?况整日或于园内观花赏景,或在房中刺绣缝纫,下棋弹琴,写字作画,玩雀戏狗,早已厌烦了,正欲寻些新鲜事来解闷,于是这回益发各自趁便乘兴起来,连最小的鸾喜也躲在被中偷看《会真记》。
独恪敏不为所动,只劝众人:“这等故事皆是妄称风流,有辱真才子真闺秀者!咱们这样的女孩儿,闺中只宜做些织针女工,正经连认字念书,原也不是份内之事。”和婉不敢再看,忙丢开了。和敬年纪最长,且已出阁,原也怕人说看杂书移性,不能恪守妇道,无奈连日心绪烦乱,无以排解,九格格又在一旁百般撺掇,又将其中句子背诵与她,比如《玉娇梨》中说:“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也算不得佳人,既有才又有色,而与我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之佳人。”等等,又笑道:“虽不能说雅,竟也有些意思!你看了就知道了。”和敬禁不住撩逗,便悄悄翻了两本,情节虽也是幽期密约的旧套,然其中佳人公子相处,发乎情,止乎礼,即使深夜同居一室,却无一字涉及私意,且文辞飘逸缠绵,佳句俯拾可见,况又多有吹箫填曲,玩月联诗的场面,极尽才情雅趣,竟也看住了,将先前的偏恶之意祛了大半,又换了一本《定情人》,见它开篇赫然写道:“情定则如铁之吸石,拆之不开,情定则如水之走下,阻之不隔……”又有:“若因宗嗣大伦,配与不足定情之人,则宁可一世孤单,也不苟且婚姻……”等语,越发应在自己心事上,也顾不得许多,只趁着夜半无人时分,自向灯下细细品读起来。
这日九格格不知又动了什么心思,与众人道:“我想着将这些故事改了,编成戏文,兴许更好些呢。不如咱们先瞧戏吧!”和婉就说:“还是算了,听说前几日娘娘们因择不定哪一处戏台,还闹了一场气呢。”九格格就说:“不必园内去寻,现成的长春仙馆就有一处小巧戏台,原是家宴时皇帝亲侍皇太后观戏用的,比他处的都更雅致呢!”恪敏听了忙道:“顽是顽,笑是笑,如今皇太后暂不在,咱们更须安安静静,规规矩矩,若是太闹得不像,就是让老嫫嫫们小丫头们看在眼里,只说咱们不懂事,再引出旁的闲话来,就不好了。”九格格说:“这点子小事很不必你嘱咐,我早已盘算过了,不动官中用度,既省了口舌是非,也免了颖妃娘娘为难!咱们凑份子,每人出三两五钱银子,足足的够一日的戏酒还有富余,完了赏小戏子们的钱,再单算就是了。”众人都拍手说好,和敬也点头道:“这样尚可说得过去。”恪敏见了,只好又说:“鸾儿还小,她的那份我出罢。”鸾喜笑道:“不用,我有钱呢!”次日,果然外膳房置办了茶果酒菜送来,又有南府一班外学的学生进来承应演戏。众格格皆无了顾及,只管拣着各人喜欢的昆弋两腔小曲杂戏:和敬点了《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寻梦》三出散折,和婉点了《扫花》,九格格点了《盗令》和《闹庄》,恪敏点了《访圣》,淑娴点了《琴挑》,淑妍点了《瑶台》,鸾喜点了《花鼓》,然后传去接出扮演。今日扮《牡丹亭》中丽娘的女伶名叫荟娘,是前文所说的英娘之妹,这时她正携了春香,款移莲步,慢闪秋波,登台唱道: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闲凝睇,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此处春香上前替丽娘解下大红斗篷并包头,露出里面穿的月白纱衫,青云坎肩,水红绫裙,发间又斜绾一枝点翠凤钗,益发的显出清丽娇娆。众格格一面吃茶果,一面齐赞这小旦扮相标致,这时柳梦梅登台,戴晋巾,穿红褶子衣,擎柳枝,先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一句,后面又有“领扣松,衣带宽,温存一晌眠”等句,和婉听了,忙羞得低下头,待他强拥丽娘下场,花神穿红衣彩裙上场唱“催花御史惜花天”一句时,方才红脸道:“这柳公子实是一个胆大痴人,初次与小姐会面,竟说这种话!”九格格笑道:“你懂什么!哪里是那柳梦梅胆大?分明是杜丽娘胆大,《惊梦》一折全是她自己做的梦罢了!”又瞥着台上的花神,一面向和敬挤眼,故意跟着一同念白:“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丽娘,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和敬正看台上发怔,一时回过神来,登时耳热面赤,啐道:“要死了,再往下说,看不撕你的嘴!”九格格笑道:“这戏文不知听了多少遭了,这会子倒臊了?那你点它做甚?”又拉自己衣裳道:“你们瞧我今儿的打扮,生生儿就是扮这花神来的!”众人果见她身上是一件大红春绸绣百花面子的长袍,外罩翡翠洋缎绣五彩蝴蝶的貂皮坎肩,因都笑道:“果然的,那花神也没她扮得俏呢!”恰有两个宫女上来,一人捧一只琼雪凝华白玛瑙盏,另一人捧一只苍山流翠青玉大盘,里面盛了各样折枝的时鲜花卉,众侍女连忙服侍各人主子簪髻插鬓,有挑蔷薇月季的,有拣玉簪山茶的,独和敬无心簪花。九格格自拣了一朵大红的杨妃芍药,又两朵粉红的,一面戴了满头,一面自语:“扮那花神倒越发对景了!”一面说笑,一面看戏,台上已至《寻梦》一折,就听念白:
“这梅树依依可人,梅子累累可爱,我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又呜咽唱道: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台上丽娘唱得泪光点点,台下和敬听得叹息连连:“古今才女佳人,或制于父母之命,或误于媒妁之言,或毁于世事之乱,不能择一称心之婿,而饮恨深闺者,不知竟有多少呢!”说完,怕人疑到自己身上,又强笑道:“百花节逛园时,好象你们闲话提到李义府,又说什么典故,我倒未曾在意,今儿不知怎么想起,其实一提李义府,必联想到李林甫,那原是一对狡诈权相。李义府阴柔害物,人谓之笑里藏刀,李林甫奸诡谄人,世谓之口蜜腹剑。不过你们可知,李林甫生有六女,其选婿之法是每于厅堂召才俊谈话时,必窗悬薄帘,令女儿避于帘后,可隔而窥之,如遇有慕者,便悄悄记下。”九格格听了,笑道:“竟有这等开明之人,我从此不因是奸臣而讨厌他了。”想了想,又笑问道:“若是二女一齐相中同一男子,那个为父的,却能怎么样呢?”和敬被问住,众人笑道:“亏你想得出!若同时倾心于姊妹俩个,那成什么人了?”一时和敬心中似有所感,只瞅台上出神。
九格格原也不曾留意看戏,只顾与人说笑打闹,以便寻下时机,长篇大套发布自己的见识谈吐,见了和敬这样,急得说道:“哎哟,都瞧了多少回了?亏你每回还能傻子一样专心!那些戏文都是一个套子,开口闭口,不是什么天缘,奇缘,夙缘,就是几百年风流业冤……”鸾喜笑道:“《会真记》里的张生在庙中一见莺莺,说的就是这话!”九格格比划说道:“你们瞧着,好比我是张生,鸾儿是莺莺,我一见了她呀,立刻就……”说着故意油腔滑调学张生的唱词:“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一面摇头晃脑的唱,一面过去佯抱鸾喜,惹得鸾喜乱躲乱藏,一面笑道:“可饶了我罢!”九格格将右手举到她面前,两指捏紧,再猛一捻,调笑道:“给你个榧子吃!张生岂肯饶过莺莺的?”又道:“把那个张君瑞写得忒不堪了:没出息,没风度,没体格,整是一个面瓜!真不知崔莺莺瞧上他什么了?书中的杜确可比张生强远了!又是武状元,又是统领十万大军的征西元帅!我倒宁可要他,也不要那个面瓜!”和婉笑推她道:“亏你说这话也不怕臊!人家不是面瓜就是呆瓜,只你一个是伶俐的不成?”和敬就说:“别的不论,词藻是极妙的。”九格格道:“词藻是妙的,故事是好的,就是情理不通!比如那些小姐受了挑逗引诱,不是‘含笑凝睇不答’,就是‘拈花欲去不行’,竟还有什么‘尽人调戏弹着香肩’的,真真气煞我也!这等暧昧下流的作派还称什么绝代佳人?她的礼教呢?她的矜持呢?”恪敏也道:“所言极是。大庭广众之下,以眉眼传情,乃何等人所为之事?连小家碧玉尚不可失态至此,还提什么大家闺秀?比如这台上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从未谋面,只梦里一见,就说什么‘相看俨然’,从此相思成痴,神魂颠倒,竟而一病不起,怀春而死,成何体统?”和敬见她们批评自己点的《牡丹亭》,面上略带尴尬,无话可应。
九格格看了看她俩,一时认真说道:“其实这些故事,我原是极爱的,只是看得多了,越发觉出全是一个俗套,比如书中的才子,全是面如秋月,目似朗星,玉树临风,潇洒俊逸,其实不过是个脂粉公子哥儿,哪里有须眉丈夫的豪气?就是白白送与我,也不稀罕!再一说佳人,必是年方二八,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貌,且因难有堪配者,故而择婿不易,待字闺中。双方论起籍贯,不是京师人士,就是出于江浙两省,论家世呢,又都是世族豪绅,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御史,至不济也得来个侍郎。故事当中必会横生枝节,或有权臣要相,闻得佳人美名,设法为子求媳,或有乱臣贼子,垂涎佳人美貌,就欲霸为己有,于是百般拨乱阻隔,或是各人父母迫于礼法,或是嫌贫爱富,因而悔婚拒婚,以示造化弄人,尽显曲折离奇。小姐身边又多有一个伶俐婢女,出面为主人传书递简,寄帕投笺,撮使二人私订终身。最后必是才子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虽秘情败露,却得父母依允,终是洞房花烛,缔结百年!按理说,这等家世出身的,也该见解不俗,谁知凡才子一见佳人,必是废食忘寐,颠倒不能自持,凡佳人一见才子,必是春心摇荡,从此作下痴病!据我看,若论没见识和不开眼,倒一对一对的真是绝配呢!”众人笑道:“世上的话,到了这个人口里果然尽了,这一大篇子删繁撮要的,亏她一句一句是如何想来!”九格格听了这话,岂有不得意的?越发来了兴头,不知又说些什么,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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