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int=150] 第二十回 金枝女纷语椒房事 崇庆后稳持内廷局
话说弘历与和贵人在西苑一处亭内,和贵人才将思量已久的话说了:“原是我一时任性,是我的不是。自然也有另一层意思:我想博格达汗这几日必会慎重考量,我或去或留,哪一个对你更省事,省力,省心,尤省了这里某些人的是非口舌,不如早些痛快决策了,以免往后生出更多事端,再悔无及。”弘历听了,不由笑道:“原来为这个。说到与回部联姻,史上也并非头一例,自汉唐以来,回鹘王族即与中原皇室联姻,古代帝王尚知以此维持两国姻好,朕有何做不到的?若要反悔,竟成了什么人了?”和贵人无以对答,低头想了想,只说:“倒是有的,唐朝的永安公主,太和公主,咸安公主,宁国公主,皆下嫁回骰可汗。”弘历笑问:“连这些都知道,谁告诉你的?”和贵人道:“我祖母的父亲那一代哈密回王,在西域第一个向天朝遣使纳贡,明示归附,圣祖皇帝赐与貂皮白金等物,又为防准汗侵犯,特下令青海蒙古诸部,勿得骚扰哈密。故而我祖母自幼习学汉语汉字,是她讲与我听的。我最爱那个唐肃宗的宁国公主,她也生逢乱世,性格刚毅,虽饱受流离之苦,但面对和亲使命,临行与父皇决别时,却说:‘国家事重,死而无恨。’真真的这样女子实在令人敬重!我进宫来,时常默念那一句话,想着自己若有她一半胆识,也就不至惧怕了。”弘历听了,口里并不说什么,只在心里叹道:“难得她有这样心胸!”
俩人一面说,一面离了亭子,弘历一径将和贵人送回宝月楼,自己正欲离开时,忽想起一桩事来,便从荷包里取个小物件,递与她只说“留个纪念”。和贵人见是一枚晶莹光亮的暂新铜钱,用红丝络子打着八宝攒心结,下面又有丝穗,正在不解,就听弘历说:“这是用你故乡叶尔羌所产红铜,铸造的第一批乾隆通宝,将来与回地旧币并行流通。当年准汗苛虐回部,岁征粮棉,牛羊,果品,金玉等矿,且不时索人掠畜,及至大小和卓归旧部,益发兵饷徭役烦兴。如今西域全定,朕唯有蠲苛省敛,不过二十取一,以令回众休息更始。”和贵人听了,将那铜钱捧到手心,一时哽咽无言,心里满是感服,半晌才又说:“还有一事,肯求博格达汗恩准:自我高祖父至我伯父,父亲四辈,皆葬于喀什祖陵,如今合族已迁至京里,恐彼处无人照管,以至荒芜,愧对祖先,此其一。二则抛开家事不论,我高祖父乃是回教依禅派始祖,故其陵墓历来被回众视为圣地,若因两和卓之变,朝廷迁怒于此,不能妥置,恐有人借机滋事,回疆初定,但凡动荡皆可煸乱民心,受害的是国家。”弘历不住点头道:“想得周全!若你有主张,不妨说来,朕依你就是。”和贵人道:“我想着,陵墓原有地三十亩,看守人丁十余户,不如仍令其照旧管理,以供祭祀修葺之需,以及伊等养赡之资,不知可使得?”弘历立刻应允。和贵人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又向窗外瞥了一眼,说道:“天已晚了,再不快回去,那边不知又生出多少闲话。我虽笨拙不知事,但来了几日,在你们这里大约也看明白了几件。就连博格达汗的一举一动,也不知有多少礼仪拘束着,稍有违反,又不知有多少人来拦劝,就是他们不说,更不知怎么胡乱揣度你的心思呢。”弘历见她说得肯切郑重,不由动情,当即改变要走的主意,上前一步,一只手拉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说道:“管他们做什么!”又凑至她耳边低语:“只是往后不准再说什么‘你们这里’这种话了!还分的什么你们我们?”和贵人这一回不再推脱,只由他搂抱,安静伏在他怀内,脸上已红透了。
次日天光大亮,弘历才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及至看见身侧安睡的那个人儿,方才解过来,不由转头细细端详她的睡姿,虽只沉静安卧,但那风流妩媚之态,已是生平从未见过的,这才一并将昨夜之事,连同所说那些话,全回想起来,怔了半日,直到隐隐闻得楼下西洋大座钟打了九下,这才全然清醒,又恐惊扰睡着的人,自己轻轻起身下床,穿戴完毕,下了楼,见胡世杰,毛团儿几个内侍,捧了金盆巾帕,清茶青盐等物上来服侍,一时洗漱毕,越发觉得周身气爽神舒,索性连外面貂皮寻常端罩也不穿了,身上只一件香色宁绸面子黑狐肷袍,向左右命道:“预备着冰糖燕窝,回来用。”说着迈步出楼,只由几个侍卫跟从,信步来至楼东侧的同豫轩,此轩前又有两室,西曰香远,东曰静柯,比宝月楼营建稍早,尚无槛联,弘历兴致大发,遂铺纸研墨,向案前挥毫走笔,连写三幅:
心触清机亲翰墨 目游润景足精神
丽日和风春澹荡 花香鸟语物昭苏
鸢飞鱼跃天机锦 秋月春风大块章
最后一联是为香远室所写,由“香远”二字而作联想,不觉菀尔,意犹未尽,又提笔写诗:
可远观犹不可亲, 色香一例净无尘。
才有两句,竟自出神起来,直到待卫进来禀报,方才收了神思,将写了半首的诗笺搓成团子,向袖里一塞,只命将那三幅对联收去镌刻,因想着昨日还有未完公事,决意不再耽搁,即刻起驾回銮,颁旨布告天下:“西陲功成,叛乱肃清,弥洽万方之欢庆,在京文武各官俱加一级,其任内有降级处分者,即以抵销。满蒙汉军马步兵丁,巡捕三营兵丁,著加恩赏一月钱粮。满洲披甲随征效力,年老有疾退闲者,俱著优抚。外蒙台吉以下官员,有罚俸处分及现议罚俸案件,概行宽免。凡流刑人犯于流放之地身故,其妻儿愿回本籍者,报明该部,准其各回。流刑以下人犯,概予减等发落。”
又特下二旨,其一谕军机处:“西师将领自军营凯旋,并有西域诸使,回部陪臣入觐,经过台站,凡一切支应,当加意料理,不得稍有懈弛。回部王公并年班伯克,系投诚新附之人,封疆大吏应知怀柔大体,特别示以天朝体制,尊其宗教,予以方便,并传令优赏茶饭,或陈技演剧,以昭我国民物殷阜。督抚转饬各属,留心妥办,毋致草率。”其二谕驻疆大臣:“逆贼霍集占等虽负恩肆恶,自取诛戮,至其先世,君长一方,尚无罪戾。今回部全定,喀什噶尔从前旧和卓坟墓派人看守,禁止憔采污秽,应行修葺分例经理,以昭国家矜恤之仁。”
最后再谕内阁:“兹奉皇太后懿旨,令妃晋为令贵妃,豫嫔晋为豫妃,郭贵人,伊贵人,和贵人,宜加册礼。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察例举行。”续而礼部将恭拟之妃嫔封号敬呈御览,其中与贵人和卓氏拟了“平,西,容,回”四字,弘历不假思索,圈定“容”字。礼部又以承造容妃金册需头等赤金若干两,查得库内所存不敷应用一事,恭折奏闻。弘历谕命转行造办处,速派员过部,准其照数支领,又下令:“和卓氏封妃,尚无满州朝服吉服,应添换之处添换,应赏给之处赏给。”礼部又恭呈各篇册文,词藻极尽雅美,实则是些熟套旧稿,虚文赞语,与各人品性无甚关联,其中容妃一篇有“淑慎敬恭,克襄内职,壶范端庄,礼容愉婉,端谨持躬,柔嘉表则”等等措词。因令妃有孕在身,如即时举行典礼,过程繁冗,恐其体弱不能支撑,遂定为年底此次晋封妃嫔一并补行仪式。不在话下。
再说皇后病后,众妃嫔每日过钟粹宫站班,颖妃更比别人添了几倍的忙碌,又要随侍皇后,又要管教永基,又要兼理内务。弘历因那事皇后迁怒于颖妃,当众打骂出气,给她没脸,而颖妃毫无怨言,如今又忙前跑后,尽心竭力,故而愈加对其眷顾,仅就赏菜一项,竟与令妃的不相上下,惹得东西六宫猜议不断,更是不敢怠慢,无论位次高低,每日必来走动。这一日才罢晚膳,先是舒妃忻妃结伴而来,豫嫔伊贵人等随后,二人此次已与和贵人一同晋升,颖妃诚心向其道贺,又嘱许多好话,待她们才去,令妃庆妃又接踵而至。颖妃忙上前迎道:“姐姐身子不便,有什么话,传我过去吩咐就是了。”令妃笑道:“才用完膳,往这里走走,全当行食了。”庆妃在旁笑道:“有我呢,还怕累着她不成?”颖妃道:“话虽这么说,可理不是这么个理,况姐姐已晋贵妃,让外人看了,越发说我连尊卑上下的礼数也不懂了。”又与庆妃道:“虽说大典推迟,今日在此先行个礼,就算咱俩各人的一份心罢。”说完当真下拜,口里直说:“给贵妃娘娘道喜了!”令妃一手拉住一个道:“快起来,别折受我了!”庆妃笑道:“真格的,这么大的喜事,打量着闷声不响就过去了?宫中按例怎么放赏,怎么庆贺,我一概管不着,只是这私下里,怎么着也该请上我们一请儿!”颖妃也跟着打趣:“很是!订了哪天是正日子没有?快些告诉了,我好坐席吃东西去!”令妃笑道:“这有何难?只怕我那里见天儿摆席请客,你们也不稀罕呢。”颖妃笑道:“你要请客,又费一番事,越发劳累了。我们岂连这点子人情事故也不懂的?原就是说笑话儿!”说着文燕等人送上茶果,三人坐定叙谈,颖妃一面吃茶,一面打量打令妃道:“这倒一点不显,竟比先前还瘦了些是的。”庆妃笑道:“你可是忙湖涂了?她前面怀那几个,到七八个月还能穿平常尺寸衣裳,倒是养下来的小阿哥小格格,一个个白白胖胖,粉团儿是的,皇太后管这叫薄皮儿大馅儿!”
颖妃听了,一口茶掌不住,全喷在令妃衣裳下摆上,文燕文莺几个见了,忙捧大手巾上来收拾,颖妃庆妃也蹲身使帕子替她擦拭,颖妃与庆妃道:“都是你,好好儿的来招我发笑!”又转向令妃陪笑道:“姐姐可别恼!回头我赔上三块新料子就是了。”令妃笑道:“还提什么赔不赔的话!承乾宫库里堆那些正愁没地方打发,还不是白让虫子蛀。”庆妃道:“依着我说,这件就拿与丫头们铰鞋面子去就完了。你也真是,刚封妃那时节打扮得多俏,‘真真是个可人儿!’这话是谁夸的来着?竟忘了不成?”令妃脸上起了一阵红晕,只不作声,庆妃又道:“这几年圣眷正隆,倒弄得灰头土脸起来,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件鲜亮活计,哭穷是怎的?”令妃道:“居家过日子,图个舒坦,常言道:衣不如旧,人不如新……”原本一句寻常话,谁知半后句一出口,倒引发了心事,不由黯然低头,嘟哝道:“再者何苦让人抱怨我轻狂!”又微带愠色说:“就会欺负我好性儿,真真你们这俩张嘴欠撕的!”二人听了,又是气闷,又是怜惜,颖妃笑道:“这倒是一句实话,如今姐姐也该拿出贵妃娘娘的款儿来,往后我们也不比先前,不敢再同你亲近顽笑了。还有一件,姐姐既已晋位,我再帮着管事,越发不合体例,理应去向皇太后请辞……”令妃听说,当即湿了眼圈儿,半晌方喃喃说道:“我岂是那等巴高往上争名份之人?原只想着本本分分过日子,凡事有你们在头里拿主意,替我遮挡,咱们姊妹一场,亲亲热热,和和气气在一处岂不好?如今只把我一个孤鬼儿晾在半悬空里,我又是个没能耐的,顶头上皇后怎么样,自不必说了,旁边你们又一个个冷心冷肺,指指戳戳,越发大家看我一人的笑话……”说着竟自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那俩个见了,连忙解劝,方才慢慢止住了。
这时就听外面有人说话,好象九格格的语音,果然一眨眼她就跳了进来,一面解外面大氅,一面嚷道:“好家伙的很,这一点子小事,竟闹到这早晚儿才回来!”众人见她只结一条大辫,齐眉勒着抹额,身上穿一件海蓝色江绸面子狐皮箭袖,脚下是青色羊皮小靴,因问:“这是打哪里过来的?偏又扮成这样!”九格格上来笑道:“这里外的,都是与六阿哥借的。刚才养心殿差人往西苑送赏,我混在里头,过那边瞧和贵人去了。”众人齐说:“这胆子也忒大了些!”颖妃又说:“往后该改口了,别再称和贵人了。论理我也该常去关照,只是这几日她在外面,我们行动出入哪有那么便易的?”又打听那边情况,并问:“这回她再不走了吧?”九格格道:“今儿她与我说了好半天话儿呢,又刚得知皇后病了,还问好些没有。还问起你们大家呢。”颖妃道:“那还不快着劝她回来,老在西苑算怎么一档子事?”庆妃笑道:“我劝你得闲儿就歇歇吧,没她还闹不出这场公案来呢,打头一眼瞧见,我就料到,这样的美人早早晚晚生出事来。”九格格忙说:“她有什么错处?换了我,敢动我一个指头试试?早急了!皇后那样乱哭乱骂,大喊大闹,哪里还有半点儿主子的风度,怨不得连奴才们都看不过!”颖妃忙道:“你也胡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倘被那起小人当成什么正紧话去传播,如何使得?”九格格撅嘴道:“连你都打了,还替她充护军呢!”颖妃听了,脸上一阵搁不住,随即解嘲一笑说:“不是这话!凡事有个由头,无原无故,谁会那么着?况且纲常伦理在那里摆着!故而你刚才的话有欠平允。”九格格道:“都说你公道,那件事若是由你来断,又该怎么样呢?”颖妃道:“你又说糊涂话了,哪有在背地里褒贬皇后的?”九格格凑上去,拉她袖子央道:“横竖这里没有外人,你就悄悄告诉我罢,若是听明白了,我岂不又长见识了?要不搁在心里倒是块病!”颖妃见她一本正经,只好笑道:“这可是一句不该说的话:从皇后论,许是态度上有欠把持,可她原就身上有病,故实在怨不得她!从和贵人论,往后该称她容妃了,言辞上又欠婉转,可她是外面新来的,不大懂这里规矩,似也不好忒计较……”九格格不等说完,拍手笑道:“连你也断不清,可知难办!”
颖妃听了,不由叹道:“人家格格都是腼腼腆腆,斯斯文文的,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平日里乳母丫环一大群,随侍不离左右,偶见个族中远亲,也是臊得红了脸,口里没一句整话,哪有你这样的?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说话指婚有人家了,还是这个脾气不改!”九格格堵耳道:“又来了,不听不听!”庆妃笑道:“你没见呢,前几日在皇太后处陪着吃茶说话儿,眼错不见工夫,她就不知哪里顽去了,一会子回来,那头上戴的耳坠,簪花,大襟上挂的手串子,汗巾子,连绣鞋上镶的绒球子,珠穗子,全蹦甩掉了,只得现打发了奴才去拾找。”令妃也说:“怪道皇太后成日家说,这一准儿是个小子投错了胎的!”颖妃笑道:“真真小子也不能这么淘气,莫说是皇宫王府,就是京里四六九城,大街小巷,茶馆酒肆,没个她不去混跑混钻的!外人不知底细,见了这般标致模样,又开口能背四书五经,提笔能作诗词文章……”九格格抢话道:“若不提这个还好,若要一提起来,真真把人气个倒仰!”庆妃笑道:“这也奇了,四书五经也惹你了不成?”令妃也道:“我虽不大识字,但那男女四书也是从小背过的,尤以《女诫》和《内训》等篇,讲的都是女子为人处世的大德性,大道理,只有警人的,哪有气人的?”九格格道:“无非就是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内言不出,外言不入,针织纺线,相夫教子……那不过是些假招子,作了样子给旁人看的,何苦来的自找不痛快呢?”颖妃与众人笑道:“你们听听这张嘴,把咱们可都骂在里头了!”庆妃笑道:“要认你各人认去,别拉上我!什么内言外言,不出不入的,幸而我是爱说爱笑的。”
九格格点头道:“正是这话!难道不能说,不能笑,不能跑,不能动,只坐在屋里琴棋书画,就是什么淑女了?依着我说,那整是一个呆瓜!难道要把人都弄成呆瓜才好?比如方才说到《女诫》,皇后总说我什么‘烂嚼’,又是什么‘笑唾’,不遵《女诫》,不守礼法。我倒要问问,《女诫》白纸黑字写着:‘择辞而说,不厌于人,是谓妇言。幽闲贞静,守节整齐,是为妇德。’身为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又以何德何言与世人为标榜的?”众人齐道:“越发疯了,倘被听去,是死是活?”九格格冷笑道:“你们这些人,成日坐在井里,也没个见识,外面事一点也不知晓,倒来说我!”众人素日见惯她奇谈阔论,只当还是一时的任性顽话,只好笑而不语,九格格见了,益发得意,口里滔滔不绝:“就说那修《女诫》的班昭,号称绝世才女,却一再说女子怎么天生卑弱,应对丈夫曲从奉迎。即使满腹文章说出这等话来,那也算不得什么才女,有的不过是些俗才庸才罢了!到了《女论》越发不通,还嫌三从四德不够使的,又弄出个九烈三贞,什么‘夫若发怒,退身相让,忍气吞声,不可违!’难道丈夫做了乱臣贼子,为妻的也跟着谋逆造反不成?岂有这种放屁的道理?那个《女范》唯恐世人不信,巴巴儿的又凑了那些古今贞妇烈女,贤妻良母的俗例出来,还什么‘足为万世女则之规’呢,其实不过就是事夫守节那一套,还嫌这世上呆瓜不够多是怎的?”庆妃道:“依你这么说,连‘母仪’与‘慈幼’也不好了?”颖妃也道:“你这孩子素来最伶俐不过,怎么这会子倒一味混抠起字眼儿来?《女范》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殊非’之言,可看到了没有?又有‘德以达才,才以成德,有智妇人,胜于男子’,这总合了你的意吧?”九格格道:“那又有甚大用处?有三从四德在前头堵着,能好得了才怪!”庆妃无奈笑道:“做格格的自然霸道些,若是我们也这样放肆,早就成罪人了!”九格格道:“我哪一句讲的不是?你们只管来驳!”颖妃怕她再胡言乱语,忙岔话道:“天都黑了,那边不知怎么忙着找人呢!”又恐她肚饥,便命将御膳房才赏下的一盘猪肉韭菜馅煎粘团端来,又有一大碗热腾腾的野鸡松蘑汤,并说:“好歹先在这里垫补一口,省得饿得发慌,回去又到处嚷嚷,好象故意挂出幌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又跑出去顽了是的。”九格格这才不语言了,净过手,也不让人,自拣了几个粘团吃,又一面使匙子舀汤,一面连催“多搁些胡椒粉才好”。食毕,匆匆漱过口,就张罗回去,颖妃唤来本宫两个老嫫嫫相送,再找时她早已跑得没影儿了。
且说次日正是二月初二,民间有农谚:“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祈求龙王保佑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宫中各处焚香供神祭土地,又以灶灰撤屋垣,再蜿蜒入膳房,旋绕水缸,呼为“引龙迥”,大小膳房将油盐炒杂豆使大簸箕装了,抬至各殿空场,由首领带众太监齐声高喊:“太白金星,金豆开花了,快将玉龙放出来吧!”本日闺中忌针剪,以防“触龙目”,妃嫔宫眷将早已裁好的五色小圆布以线穿了,中间以秫秸作长虫形,每秸一段,间布一块,连做四五节,与年幼的小阿哥小格格挂于衣帽上,曰“戴龙尾”。应节馔肴皆以龙字取意,食水饺谓之“咬龙耳”,食薄饼谓之“撕龙皮”,食面条谓之“挑龙须”。众格格皆跟在太后处用膳,御膳房进了四道膳品来,因见其中有一品鲍鱼扒龙须菜,太后便笑道:“上回着了点子风寒,胃口不开,皇帝进了一碗龙须菜滚鱼头汤,我喝了说好,他倒记住了,今儿这一品更合时令。”又让众人去尝,九格格一面咬煮饽饽,又夹一箸龙须菜,一面笑道:“我们府里倒与外间不同,称煮饽饽为龙鳞,又有说龙牙的,汤团叫龙眼,锅贴叫龙爪,米饭叫龙粪……”众人皱眉笑道:“这会子偏来说这个,快打出去!”九格格满不在乎,又说:“眼瞅着二月十二百花节了,到底要耽搁到多早晚儿呢?”和婉几个笑道:“这个碎嘴子,这几日絮絮叨叨尽说这个!”太后打趣道:“我们可聒噪得受不得了,不如打发人催催皇上罢。”话音未落,果真就有太监来传报,说圣旨已下,本月初十迁返圆明园。众人听了无不欢喜,九格格更得乐得立刻放下碗箸,连喊:“真真老祖宗的话灵验的不得了!”然后拉上炒豆子,蹦着找她乳母等人收拾东西去了。
起驾前一日,弘历照例向太后请晨安。近日皇后的病一直无大起色,弘历越添了几分焦躁,又要时时预备着太后来盘问,不想太后每每故意避开话头,故而心中倒越发放不下。这日礼毕,就听太后说:“御花园海棠正放,往年早早搬回园里,多将花期误了。绛雪轩前那几株西府海棠,你不是极爱吗?”弘历笑道:“皇额娘有此雅兴,儿子一定亲侍游赏。”原来这紫禁城中共有大小花园三处,一处是西六宫西北端的建福宫花园,原是弘历做皇子时所居西乾二所,即今之重华宫的附园,宫中惯称西花园,再一处是慈宁宫南侧的慈宁花园,此二处皆小巧玲珑,还有一处坐落于南北中轴北端,约占十八亩,为大内诸园之首,称御花园。园内红墙黄瓦,楼阁亭台,苍松翠柏,奇石佳卉,高低错落,处处成景。母子二人来至园子东南角,此处有一朴素屋舍,即是绛雪轩,只五开间硬山黄琉璃瓦顶,正面三间出抱厦,一概不用油饰彩绘,只施以清一色斑竹纹绘,门窗用楠木雕以“万寿无疆”花字纹饰,轩内有御笔“视履考祥”匾,而轩名则得缘于轩前五株百年古棠,弘历曾有诗云:“绛雪百年轩,五株峙禁园。”正值海棠花期,有的含苞初绽,蓓蕾如胭,有些已至怒放,粉白累累,微风徐来,落英缤纷,好似霁雪纷飞,恰应了轩名。
弘历恐太后久站累乏,便道:“不如往轩内小坐,或往近处亭里歇息片刻。”太后笑道:“与关老爷磕头去么?”因这轩邻近万春亭,亭内供奉关帝像,故太后才作此言,弘历笑道:“那就再多行几步,往浮碧亭内观一观金鱼可好?”太后笑道:“也罢,就依你说的。”于是扶了弘历,沿石子甬路缓缓北行,一面说:“前几日与格格们过来赏花,听她们商议作诗,我就想起,每年这时节,你常与大臣们来此观花吟诗。”弘历笑道:“儿子若过来,格格们必然拘束,不如今日只陪皇额娘一人的好。”太后点点头,又往脚下瞧了瞧,笑道:“你们在大内这些年,未免留意过这个呢。”弘历也低头看去,原来这园内道路,皆用砖雕,或以瓦条,拼成花纹,又在其中填镶五色匀称石子,铺成各式图案,形状有七巧的,博古的,什样锦的,又有长方的,正方的,菱形的,此时脚下正踩着一幅连一幅的花卉飞禽,什么鸳鸯荷花,鹭鹤蕉叶,喜鹊腊梅……再往前走,又有民间故事,什么二老观棋,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真是层见迭出,回环组合,令人称奇叫绝!太后站定了,指着地上一处让弘历细看,原来是个男子跪在搓板上,头顶一条板凳,一个妇人在旁举棍作势要打,画幅不过半尺,衣纹清晰,神态各异,生趣盎然,弘历不禁哑然失笑,太后也笑道:“我指与格格们看时,小九儿就给它起个名儿叫《怕媳妇》。大家拿她取笑,说那举棒的是她,被打的是她将来的额驸。”弘历笑道:“九格格倒是行得出这种事来。”太后叹道:“这园子不知逛了多少遭了,各处景致都看厌了,倒是这幅石子画,总能引我痛痛快快笑一场。在宫里快四十年,来来往往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什么没见过?据我看,凡是入了宫的女子,无论美貌的,平庸的,或是尊贵的,低贱的,还是得宠的,失意的,各有各的苦处,谁也不比谁好过,若是自己不会排遣烦愁,非生生儿的憋闷出病来不可!”又笑道:“这话不该同你说,你不能明白!”
说话间只见眼前一处鱼池,周围绕着汉白玉石栏,跨过池中一座拱桥,来至一座四面敞开,前出抱厦的亭子,这便是浮碧亭了。信步环视,佳景尽览,俯看池水,清透见底,只因早春天气,池内尚未放养金鱼睡莲,三五个鱼把式搬过两只满布绿苔的大瓦盆,其一内有九尾十二红龙睛,通体银白,仅鳍吻两眼等处红艳如花,嬉游穿梭,银鳞隐现,红白相对,美不胜收;另一盆内有九尾蓝龙睛,周身通蓝,暗有红纹,状如虎皮,态极娇俏。太后向鱼把式随意问了几句,什么金鱼何时出盆,何时甩子孵化等语。几个太监抬上圈椅,又捧过饵料盒子,弘历接了,打开递与太后,太后只就他手,往盒内取一只银镀金嵌碧玺翡翠耳挖簪,挑些水蚯蚓向盆内投喂,又吩咐一旁众侍立者:“都去吧,让我们自在说会子话!”
待人退了,太后仍只低头赏鱼,半晌方漫不经心道:“你们夫妻间事,原本我不该评议,不过细想了这几日……”弘历见太后终于张口,心倒放下了,回道:“是,儿子听着呢。”太后就说:“到底皇后并没多少错处。只是和卓氏看着随和,骨子里却颇有些刚性儿,又不大知道宫里的事,想驯顺了也需费些周章,况且碍于和亲之策,我只待她当半个客,不好苛责。”这才抬起头,瞅着弘历道:“都说皇后利害吃醋,我看倒不尽然。古今贞节烈妇,才女佳人,已属少见,若要找个从不吃醋的,只怕更难上一层!自然论端庄贤德,家世根基,她远比不得先皇后;论心性才艺,她也不会转斗移星,呼风唤雨,争什么专房擅宠。可有一样,这十几年来,她摄管内务,遇事有决断,规谏有胆量,恩威并济,赏罚分明,上下无不惧服。这是她的好处。”弘历陪笑道:“皇额娘坐定了再教训,儿子才得安心呢。”说着亲将圈椅的暖垫铺整一番。太后只得坐了,笑道:“哪里有什么教训?不要说你,就是各宫主位,我这个当婆婆的,平日也没有难为她们的去处,凡见一半不见一半的,能不多嘴,绝不开口!只是这些妃嫔里,先说有一等人,生性老实,自知没甚本领靠山,也就不去沾惹是非,安分守己过日子,即使受了轻疏冷落,也不敢妄自口角生事,这算是好的;还有一等人,最是糊涂不知福,正事一概不问,专在背地里等着挑刺儿,抓错儿,看哈哈笑,这是可厌的!皇后独担重负,缺少臂膀,心里的苦处谁来问过?还不许她抱怨几句?俗语说:强而不寿。细细思来,确是此理:心性太强,则思虑太过,耗伤阴血,克犯肝气,日久必损及五脏六腑,以致百病丛生!有人说我于此事上偏心,一碗水端不平,我偏不管那些,天公地道的,我就应当多疼她些!”弘历正欲回话,太后也不及他分辩,又道:“我知道,你必是要说,她明察暗访,四处防范,又寻端觅衅,糊搅蛮缠,弄得内帏生趣全无,荆棘满眼,你又要顾名分,又要拘礼法,心里满是堵闷,又无处诉冤,不如尽她去闹,顶好来个两不相见,还落个清静,是这意思不是?”弘历见心思已被看穿,自己也觉无趣,只有勉强笑道:“额娘哪里的话!儿子每日必要过问皇后病况,岂有不闻不理的?”太后不由摇头叹道:“还不是这样,每每我叨唠过了,你们就好一阵,不理你们几日,又歹一阵,天生来的两个冤家,偏还让我遇上了!”不知后面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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