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int=150] 第十五回 定西陲圣眷当优渥 违宫纪内府重处查
话说颖妃正欲寻些胭脂,身后已觉有脚步声,忙的一回头,只见弘历已迈步进来,身上穿一件石青缎面棉便袍,两肩及前襟织有本色团龙,镶松石腰带上面左拴一个带穗小荷包,右拴一个云纹大荷包,下面是月白春绸棉套裤,青缎羊皮里皂靴。憨格儿也跟进来摆吃茶时用的八珍糕,弘历便对他道:“给你颖主子倒茶。”说着在南窗下宝座床上坐了,又命颖妃坐。颖妃哪里肯坐,依礼请安毕,只垂手侍立。待憨格儿退了,弘历才问:“上次何时过来的?”颖妃低头一笑道:“还是去年皇上从承德回来以后。”弘历忽觉颖妃别有一番韵致,竟是平日未尝留意到的,直看着她问:“果真有这么久了?”颖妃笑道:“臣妾还记得皇上说那次打围将膀子抻了呢。”弘历听了便笑道:“那是持弓时将马放得太快所致。朕忘了你是蒙古旗籍,去年往承德去随驾妃嫔里竟把你给落下了。”颖妃笑道:“臣妾自小在京里长大,额娘是满洲人,每每想跟阿玛习学骑射,她就在一旁唠叨,说什么一个女孩家,学些针织纺线,琴棋书画,才是正经,没的跟小子们一样,成天猴儿在马上,成何体统?!”弘历笑道:“如今关外妇女仍循满洲尚武古风,再如新来的和贵人自幼骑马从不输与男子,那些回部王公论起来无人不赞。固然女子以温柔淑静为懿德,只是据朕看来,若能再添一段风流英武气度,岂不尽善尽美?如今宫里要说满蒙汉三语皆娴熟者,主位里头也只有你了,和贵人曾在伊犁几年,懂些蒙古语,往后你多疼顾她些。”颖妃忙说:“即使那些新近入宫的常在答应,身为主位之人也理当指点调教,更何况和贵人这般出众品貌,任凭是谁见了岂有不爱的?臣妾定当尽心尽力!”弘历点点头,又问何事要奏。
颖妃便将缎库一事委婉说了,弘历听罢果然不悦:“历来所谓‘摄六宫事’不过是册封皇后的行文套路,好好儿孝顺皇太后才是后妃本务,上承下应,大事小情,俱有内务府和敬事房,什么非要皇后亲自过问?不过想着好脸逞才,卖弄手段罢了!又没经过什么大阵仗儿,凡事皆比照孝贤皇后时的规矩排场,处处暗里较劲,又好醋妒他人,如今正事未办成几件,只剩了惹气伤神,这二年她越发连点子心机承算也没有了,更休提什么风度!一犯起病来,就浑说浑闹,白辜负了皇太后当日的心!”颖妃低头道:“皇上教训的极是!臣妾也不敢替主子娘娘分辩。”弘历又问:“既说此事已不是一两起,为何到今日才回?”颖妃回道:“打前年起,皇上为了西线战事日日悬心,时常独自等军报至深夜,皇后原是好意,一心想着那些俗务自己料理清楚,虽不敢说为皇上分忧,总归不能再添堵闷。如今她病到这一步,也是平时操劳亏虚太多……”弘历打断她道:“不必说了!如今也需你这样一个人时常在旁解劝,于皇后的病症确也有益,旁人去了怕也不中用,没的益发劝上她的肝火来。她若还能听进你哪怕一句,那也算她个人的造化了。”
说罢命颖妃至近前,让她在椅上坐了,方又道:“朕召你来,还为另一件事:和贵人入宫已半个月有余,至今尚未入侍,朕已思忖多日,如何才能全了这个礼数。西围房乃妃嫔入侍时共同之临时居所,朕只恐这与回部习俗禁忌有所不合,依你之见,如何两全处置?”颖妃惴其意试探说:“据臣妾想,不妨就在永和宫,又不兴师动众,出入也便易,可使得?”弘历道:“糊涂!自世宗皇帝就立下规矩,圣驾岂可在东西六宫留宿的?你是何等样人?又不是新进来的不懂规矩,竟说这种话?”颖妃忙离位跪下道:“臣妾知罪!”弘历不语,半晌才道:“你也别尽自跪着,起来说正事要紧。朕原也想,避开东西围房的尊卑位次忌讳,越性去另择一处,大家彼此耳根子清静!可转而一想,和贵人也是正大光明纳娶入宫的,有甚见不得天日?难道任人嚼说‘金屋藏娇’这等话好听?体面?”颖妃低头不敢答言。弘历叹了一口气,慢慢又道:“如今东围房已闲了这几年,即便一年中三节那三天,也不过虚应故事!朕意为头一个月暂在那里,待二月底搬到园明园也就随意多了。自然和贵人尚不明白东西围房有何差异,往后她在这里呆长久了,早晚领略朕这番苦心!”
见颖妃不语,弘历便问:“可听明白了?”颖妃只得点头称是。弘历冷笑一声道:“难免有人要说:我朝家法,满蒙一体,世为臣仆,自太祖皇帝始,世代联姻,今已百年,朝廷优抚外藩,当以蒙古为先,回部岂可越其之上?殊不知回部于西师之前在大清版图之外,属西域别国,大至宗教习俗、人情世故,小到饮食起居、服饰穿戴,皆与我朝迥异。况留京回部王公皆以和卓之女入宫一事揣度朕对其招抚之诚心,如此说来,东围房又算得了什么?就是现盖一所宫殿也不算过分!想当年圣祖皇帝还曾特谕天主教耶酥会,期与其教皇之侄女缔结姻亲,以图结好海西各国。此事原不该告与你等妃嫔知晓!总而言之,今与回部联姻,不敢说效法祖制,亦不能说违逆祖制,我朝以来只此一例,其规格待遇定与常例有别。若不是为了新拓之万里疆域的社稷巩固,什么金镶玉雕的女人配得上朕费这番心思的?”说罢沉吟不语。颖妃轻声回道:“臣妾只怕皇后一时想不开……”弘历听了摆手道:“这几年她自持有病,动辄耍蛮赌狠的顶撞朕还是末则,一闹起来扰得皇太后不能心净,还白怄坏了自己身子。因想不如你去将那番意思掰开揉碎细细与她说了。朕并非跟她讨要主意,既已决定之事,打个招呼只是看着夫妻情分。她若是身明大义,知书识理,就痛快成全了。皇太后那里朕亲自去解释,料想她老人家必会体谅的。”颖妃心里暗自叫苦,此番若不去则违了帝命,若去又恐因此与皇后生隙疏远,以至反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无奈只得口内干应着。弘历自回养心殿西暖阁,是夜才召颖妃入侍,一宿无话。
次日卯时,弘历起身洗漱拜佛之后,便往慈宁宫与皇太后请安。颖妃自回西围房更衣妆扮。渐渐天光大亮,憨格儿送来一盏燕窝汤,颖妃进毕,照例应回本宫,却见毛团儿来请,又说:“今日东围房更换一切陈设用具,里外重新打扫。”颖妃问道:“缓几日可使得?”毛团儿笑道:“颖主子也说糊涂话了,上面怎么交派,下面怎么照旨遵行,哪里敢问原故!”颖妃无奈只得跟去,一到东围房前空场,就见乾清宫总管马国用正指挥二三十个内侍太监搬运东西,进得屋内,各处大略看过,只见明堂的大红炕毯,大红缎绣板帘,东西次间的大红缎绣坐褥,靠背,桌套,寝宫床上铺的大红毡毯,挂的大红缎绣百子床帐,就连画条,格扇,围屏的镶衬绢画,俱已撤下。马国用跟进来,指着空格扇心儿与颖妃道:“原先这上头衬画的各样花卉翎毛,万岁爷说俗不可耐,早就瞧着不顺眼了,这次趁便一并换新的。”颖妃低声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竟不知还有什么好的!”早已无心再看,心里越发可怜皇后。马国用笑道:“自然是有好的,头几年西洋人郎世宁画《郊原牧马图》时,先在成卷高丽绵纸上有打底的白描稿子,万岁爷说,如今白放着,可惜了的,不如挑些,裁开了,用在这里,又随意又大雅,已打发人去取了。”说着众人开始在各处布设墨绿色撒暗花的毡毯,坐褥,靠垫,桌围等物,缎库又送来两架簇新的绣缎床帐,一架墨绿色绣兰花蝴蝶的,另一架葱绿色绣莲叶鸳鸯的,问挂哪一架好。颖妃看了心中不解,问道:“这也忒素净了,还未出正月,撤了原先大红的,难道不忌讳?”马国用笑回:“颖主子有所不知,清真教以绿白两色为贵重,不像这里喜庆用大红,风俗不同罢了。这还不算呢,就连瓷器珐琅陈设,皆要换成白玉摆件,如今库里白玉多为明朝所遗之物,通共不过二百来件,昨儿万岁爷还说,西域一座什么大玉山就是和贵人家里私产,既是见过那等世面,总不能让她觉乎着宫里没有好东西不是?”
颖妃越想心里越加不是个滋味,回了景仁宫,就听首领杨正材报说,刚才庆妃遣人来过,正欲问何事,又见内务府差来一个管事,将发放杂粮干果年例的帐簿子拿与她过目,又说:“各宫俱已按位次支领完毕。就是令主子特准支领胭脂米,和贵人支领的哈蜜瓜干,巴旦杏干,无花果干,马奶子葡萄干,这些西域干果比各宫份例多一倍。”颖妃看过说道:“前一项我是知道的,只这后一项是何时有的旨意?你把原来传旨记的档抄出一份来,入到这里,将来也是凭据。”那管事答应着去了。接着又有庆妃的宫女素菊来请,颖妃笑道:“你那主子就这么急脚鬼是的,我这才回来,连口气还不曾喘均,就这们连三并四的来找。”素菊陪笑说:“若不是有事,也不敢劳请,刚才令主子要将才领下的胭脂米退回去呢。”颖妃便携了文燕与她一同过去,才进东次间,就见庆妃迎上来,令妃也起身让座,又笑说:“一点子小事,还烦妹妹跑一趟!”颖妃笑道:“这恩典姐姐只管好好领着,旁的就不用多想了。”令妃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多吃那一口米,身子就强了?命数就济了?又何苦生事呢!况且我的宫份平日就余下多一半,还不是赏人?如今遇喜又比往常多支领一倍,岂不越发白糟蹋?”庆妃在旁说道:“哪有把恩典私下往外推的?这成什么了?”颖妃也道:“可不是这话,弄得官盐倒成私盐了!再说皇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便是你不要,她也未必领你的情,没的引出更多口舌是非,反倒不好了。为这事昨儿我在她跟前儿说了多少好话?姐姐只当心疼我罢!”令妃只低了头揉搓帕子不作声,急得庆妃直道:“有什么不称心,或是怕些什么,到底说个痛快话儿,就不能理直气壮的硬气些?最看不得你这积粘样儿了!”颖妃笑道:“要不这么着,暂搁在我宫里,你要用时,就打发人去取,或我差人给你送过来,这主意可好些?”庆妃听了合掌说道:“阿弥佛陀,我劝你们俩个就省了这几处的腿子吧!”众人见她说得一本正经,都笑了起来,令妃这才点头依了。
当下内务府差人报说:“明日会计司荐来当上差的精奇嫫嫫十名,当下差的灯火嫫嫫,水上嫫嫫各二十名,供令主子挑选差用。”令妃道:“去年的几位就好,仍旧当差就是了。”又有御膳房赏下一屉鸭肉口蘑馅烫面小饺,一屉羊肉酸菜馅包子,还有一大碗酸笋鸡皮汤,令妃便留庆颖二位同用,颖妃只推说有事要回去,庆妃笑道:“不管你了,横坚我不弄那虚客套。”令妃拉住颖妃连声央告:“好妹妹,赏我个脸!平日你没少替我受累受屈,我也没什么疼你谢你的,只有在心里感念,今儿既赶上了,就借花献佛,好歹垫补两口,你再忙正事去。”颖妃笑道:“哎哟,越发说得人热剌剌的舍不下,这回就跐着你借光儿了!”说着宫女小秀,素菊,文燕上来服侍各人主子净了手,仨人方才围桌坐下用膳,颖妃举箸笑道:“皇上连你要吃酸的都想到了,换个命小福薄的,如此隆恩圣眷,怕也消受不起呢!”庆妃笑道:“这几日她红果儿杏干儿的不离口,我瞧着都倒牙。酸儿辣女,一准儿是个小阿哥!”颖妃摇头叹道:“若说哪一个不妒慕,大约也不是真话,连我也纳闷儿,按说老天生人再不虚赋心性才情的,为甚的就偏心到这样?我哪里不如你了?”庆妃打趣笑道:“不有那么一句话吗?傻人自有傻福!我也不怕她恼了,这个人向来拿吃亏当便宜占,老跟上辈子欠了人家似的,没一点主子款儿!你瞧瞧她那腿肿的什么样了,一按一坑,还每日一早一晚到皇太后皇后那里站班,回来就倒在床上哼叽,口里还逞强说不妨事。过几日又逢坤宁宫大祭,替她告个假可使得?”
颖妃听了暗想:“若是没个庆妃在旁打算,令妃还不知吃亏到什么田地!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见凡事都有个理儿。”一面想着,口里只打趣笑道:“偏你会在这里充那外围的防护!”令妃也笑道:“哪里就那么娇贵呢,这才三个多月,往后怎么办?平时你们总说我面活心软的没个决断,今儿竟也这么罗嗦起来。”颖妃笑道:“果真撑持不住,我就替你说一声儿,况且皇后也未必就去,她既不去,你也不必去了。”庆妃笑道:“连我也不想去!只你们俩个在这里,说句实话是不怕的。自打腊月一回大内,越呆越闷,就盼着快些回园里,为甚的今年这么迟呢?”颖妃笑道:“你也是个贪顽的,没事就想着往园里逛去!”庆妃笑道:“不那么着,又怎么样呢?我不像你,身上缆着事,没一刻是闲的。等她这一个生下来,怎么也抢来我养了。”颖妃对令妃笑道:“你倒听听她这话!”令妃笑道:“你还没见她成日过来逗七格格呢!我就想着等生了这个就让她抱去,只求孩子随了她的性情就好。”颖妃笑道:“庆姐姐就自己生养一个又有何难?”庆妃笑道:“才说嘴就打嘴,你自己又怎么样呢?大约今儿从养心殿回来,心里有数儿了,拿了这话来激我!”
一句话说得颖妃脸上通红,笑骂道:“拿我也取笑打牙儿,看不撕你的嘴!”说罢伸手隔着令妃就在庆妃腮上拧了一把,庆妃一面笑,一面用筷子反敲她的手背,引得地下众宫女嫫嫫都笑起来,令妃忙从中间将二人分开,直说:“好了好了,都丢开手罢,要不介让人看着也忒闹得不像!”颖妃笑道:“懒得理她,嘴里吐不出好话来!”庆妃只在一边刮脸皮羞她,令妃又恐顽笑太过颖妃脸上挂不住,忙岔话道:“听说缎库一事交与妹妹处置了?”颖妃道:“不说我竟还忘了,这里头还牵涉你名下几个宫人。”令妃一听,脸上就有些变色,低声道:“说过几次,无奈不听,我也无法。”庆妃道:“还不是瞅你好性儿,凡百事都不恼不争,不理不问的,故才敢这样胆大放肆。”颖妃也说:“这倒是真话。姐姐虽生性宽善,但只一味忍让太过,他们也未必就念你的好儿,反有那起小人,倒视你软弱无能,也未可知!”令妃只低头一笑,再没了言语,庆颖二人对视一眼,也不好再理论,又说了会子闲话儿就散了。颖妃回宫又将东围房一事暗思多时,既不可违了帝命,又不能负了皇后素日的情常,那劝慰之语来来回回在心里斟酌了多少过子,一夜未眠,竟还是没个主张。次日毛团儿来报说东围房布置已毕,再请过去查看。颖妃心说:“看了又能怎样,到那时果真闹出事来,只我一人夹在当中受气,我又图什么许的?”便只推说令妃已差人来请了几次,自己先要过去探视,才将毛团儿对付走了。
闲言少叙,只说这日弘历传旨召内务府总管大臣庄亲王允禄至养心殿陛见。叩请圣安毕,庄亲王方将奉旨核对宫份布绸帐目一事细细奏明,皇帝听毕谕道:“内务府将宫中份例任意克减,又将皇后传谕置于耳后,实属不知大体!主管该项事务之大臣广坤竟敢欺诈要挟,屡以官用纱调换上用纱达数百匹之多!其余大臣听任他一人胡作非为,置若罔闻,相率袖手旁观,昏聩无能,可鄙可笑!今将广坤革去顶戴,交部严议!内务府相关大臣均降为三品,缎库管事四人调往他处降等当差。”允禄叩头不迭,口内连说“臣等失职”等语。弘历使眼色方止住了,复又谕道:“往后各宫调换绸缎布匹,必须开单交敬事房,并注明花样数量。内务府会同敬事房各派主事一员到缎库监督,断不许私自行事。”说罢又问乾清宫库银失盗一案。庄亲王奏道:“最初将案发当日执班之外养心殿首领韩世忠拿问,据他在慎刑司供称:班内太监曾禄于正月十八日独自入库。内府务获此供词,立将曾禄审讯,并将原先待审之养心殿太监释放。谁知拷问数日,曾禄坚不招承!昨日敬事房奉旨由总管谢成带司房太监,同往外养心殿太监值房再次细细搜查,不敢徇情隐蔽,果从太监张玉铺板夹层内搜出赃银一百两,遂速将张玉拿交慎刑司,据其口供,又往外养心殿太监值房杂柜内再搜出碎银一包共一百两。此案已告水落石出。”
弘历听毕,慢慢说道:“借当差之便入乾清宫内库者能有几个?无外乎总管马国用,内心殿首领胡世杰、太监张玉、刘才,外心殿首领韩世忠、周世辅、太监曾禄、王太平等十来人。毛团儿憨格儿俩个虽有时淘气讨人嫌,到底年纪尚小,断无独自入库可能。因曾禄坚不招认,朕就疑心他人所为,一是张玉,此人早有负恩之处:世宗皇帝殡天二十周年大祭时,养心殿全体奏事太监皆在朕前告求去往陵前祭典,张玉在旁不独不告求,其意以为众人尽是假意,自己何必如此作假。殊不知他等奴辈,礼当如此!且他平时在朕面前往往使小聪明、充伶俐,于他事上未必亦不是如此。再一个刘才,于内廷妃嫔见朕圣眷优者,他即分外殷勤,太监理当按位分次序一体恭敬,岂可妄生分别?说至曾禄,平日倒是老实木讷之人。故朕复差谢成领人再行搜检,始知果为张玉所为!若稍迟一步,恐曾禄之命难保,岂不枉屈好人?”说罢又命传召敬事房二总管谢成,复对庄亲王谕道:“皆因韩世忠信口妄供,只图推卸自身之过,至使曾禄蒙冤,当治其以污告之罪,从重责处,发往打扫处当差,永不挑补,以昭明戒!曾禄即刻释放,养好外伤之后再进内当差。张玉不必交三法司,明日押至瓮山即行杖毙,传齐彼处圈禁太监观看正法,内务府派主事一员前往验看。此项被盗银两不必再行入库,赏谢成五十两,几个司房跟搜太监五十两,另一百两赏曾禄治伤养病,总不能让他白受这一场皮肉之苦。”此时谢成进来,见庄亲王等人在内,忙跪在一旁。弘历对庄亲王示意,他随即叩头而出。
弘历方对谢成训道:“昨夜毛团儿坐更,朕唤人时,他竟沉睡不醒,查更之人亦不行教训,今日刘才又在朕前就此事多嘴,适才御前侍卫领庄亲王进来,朕见刘才竟在外面栏杆上坐,甚无规矩!此处即使王公大臣亦不敢擅坐,何况太监系使令之奴辈!将刘才交与敬事房重责四十板,并传谕各处,嗣后不得复蹈前辙,或在台阶石砌上暂坐尚可。再者近来太监酗酒耍钱者甚多,当中竟有做贼之人,以至乾清宫内库银两失盗,皆因你等总管平日不行约束,出了事又不严加稽查,互相推委之故!朕还闻得前日有首领将一太监放假四五日,他又往果王府中处将宫内之事信口传说。平常太监苏拉等告假不过一两日,岂有在外四五日之理?”谢成匍匐几步至御榻前,磕头不止,连声哭说“奴才该死”等语,弘历又道:“如太监平素偶有过犯,尔等即严行管教稽查,自令其警惧,不敢妄为,皆因尔等惟恐有妨于己,有事不肯奏闻,姑息迁就,曲为庇护,以致他辈心有所恃,渐次胆大,至于犯法违例,朕此次训谕后,此旨通传各该处遵行,倘不知悔改,再有情弊,经朕察知,惟尔总管是问!除太监本人照例责罚之外,各级首领总管皆不轻恕!”唬得谢成连声哭求,又听了几句训谕,方叩退出来,径自带人回去。乾清宫西南角的南书房之东,即为宫殿监办事处,进门处高悬圣祖皇帝亲题“敬事房”匾额,这里遵奉上谕,办理内廷一切事务及应行礼仪,收取外库钱粮,斟别并调补太监,巡查各门启闭,火烛,关防等务。共有三进院落,头进院有御题“夙夜惟寅”匾,左右联曰:
各以公心奉公事 须知和气本和衷
此时敬事房大总管王常贵正与手下副总管并各带班首领议事,众办事太监早已到齐,不敢擅入,只在院内听命。就听王常贵道:“自今年起,应添交宫中太监赏银五百两,每年共二千两,慈宁宫,东西六宫等处,以及阿哥公主名下苏拉,哈哈珠子等,俱照宫殿门房之例赏给,以后人数不拘多少,每年总以三千五十贯为定。”说着只见内务府来人报说:“琉球国王恭贡红铜三千斤,炼熟白锡一千斤,围屏纸五千张。暹罗国王恭进沉香,降香,冰片各一百匣,上等燕窝二百包。苏禄国王恭进上等燕窝二百包。安南国王恭进漆扇三百把。吉林将军例进白貂皮一百张等。”又将贡档呈上,并回“俱已奏过”等语,王常贵道:“那就奉旨按旧例:貂皮,红铜,白锡,香料,燕窝等交外库,漆扇和围屏纸交崇文门税关变价。”又见钟粹宫首领冯时来报:“查得本宫药房只存二等人参一斤三两五钱,不敷应用,准请添给。”未待批复,又见一太监往里探头,便问:“往一趟太和门西南配房去,两顿饭时辰不见回来,可是茶库首领又拉着与你混扯?”那太监喘回:“小的紧赶慢赶,在那里一句闲语不敢吐,只怕耽搁了差事。”又照单念道:“奉旨查得库存人参,去年新收大枝,特等,头等,二至五等,共计九百零一斤又十五两,等外次参并参须,参叶,参籽,参膏等项未计。出库二千零一十八斤九两。”说罢近前递单。王常贵接过看毕,指着上面道:“这一大篇子俱写在一处,报上去也得驳回,将御药房,寿药房,各宫药房,赏赐官员,这四项分别开写。”说罢将单掷下。又有人来支领御前侍卫并各门护军上半年饭食,茶水,脚费等项银两,王常贵听了,一面命录档登记,一面让他先等着,因这一宗向来须从人参变价银中赏给,遂向旁边副总管问道:“去年内库人参除留足内廷使用外,余下的奉旨交江南三织造并两淮,长芦,粤海关六处变价售卖,银子来了没有?”就听回说:“共是七十九万五千四百两,广储司银库上月已得了。”一时间来往奏事的络绎不绝。
这时谢成进来,王常贵忙使眼色屏退两侧,才低问:“没连带着你我跟着吃瓜络儿吧?”谢成先是摇头,然后又道:“哪一个敢保下回不再出这么一档子事呢!”王常贵听说,这才稳了稳神,又问:“定了何罪?还往三法司审不审?”谢成道:“已下旨明日即行杖毙。”王常贵哼了一声道:“与你说一句实话,前几日张玉押在慎刑司时,据养心殿另一内侍交待,他二人原是同乡,去年老家遭瘟疫,张玉的老子娘兄弟都没了,只活一个侄子,逃至京郊租种薄地为生,一月前曾托人捎信进来,求他帮趁,他在底下哭得死去活来,没几日便出事了。这混帐行子以为能得手,卷了银子私逃,如今想来,是早已存了这个心思的!”一见谢成脸上神色,又说:“不必慌,这些话已奏过了。”说着外面有人跑着进来:“回大总管,刚才掌仪司太监王二因混骂同伴,被銮仪卫一副首领听到,将他喝斥一顿,因俩人不是一处的,王二不服,便顶撞了几句,他们首领闻知后,就将他捆至院中放倒,一阵乱棍打下,仍不解气,又恐血脉不通猝死,还叫人架着边遛边用马鞭子抽,没出半个时辰,竟将他活活打死了!”不等说完,王常贵早已肝火上窜,一声断喝:“没王法的王八羔子!无一时一刻不给我惹祸生事,都死了也不过是臭块地!”唬得那人退至后面缩头不语,众人皆屏声静气,悄悄拿眼瞅二总管谢成。不知下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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