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int=150] 第十一回 和颜悦色一叩慈闱 卓尔不凡二识各宫
话说和贵人正嘱侍女不必取首饰进来,只说:“一半留给五叔六叔家的妹妹们,另一半等新嫂子过了门给她吧。”说着有宫女用小茶盘捧上一小盖碗莲子红枣羹,和贵人接过刚喝了两口,便听人来报车轿备妥,佟嫫嫫等忙伏侍漱了口,再与她披好斗蓬,一切停当,才送至西次间外,出了正殿,在永和宫门前上了轿,只由叶嫫嫫、萨嫫嫫并六个宫女跟随,向西从承乾宫门前顺东长街过日精门,在交泰殿前出月华门,进西长街,一径往南,再进隆宗门,便到了慈宁宫南正门。只见门外有八字影壁,陛前一对鎏金铜麒麟分踞御路两侧。和贵人在东侧永康左门下了轿,嫫嫫近前将帘掀起,扶她下轿,拥着缓步入内。进门迎面便是一座明黄琉璃瓦顶宫殿,前后出廊,面阔七间,殿前月台陈设四座鎏金铜香炉。此时已有慈宁宫首领王得福带人迎出,上前行礼毕,方道:“今日天气晴暖,皇太后才刚在花园里遛弯儿,这会子正与几位格格在咸若馆楼上说话儿呢。”说罢命一个小太监在前引路,一行人从东墙垂花门,穿过揽胜门进慈宁花园,再向北行不远便到了咸若馆,馆前有一处花坛,东西北三侧皆有楼环绕。进得咸若馆大殿,抬头便见御题的“寿国香台”匾,又有一副镶錾金字楠木联牌,联云:
日耀东瀛,璇室问安云似绮。 星回北斗,珠宫寄赏物皆春。
上了二楼,东次间外站了一排宫女,有一个忙上来打帘子,另一个往里报说:“和贵人来了!”进到里间,一时间顿觉花团锦簇,甜香扑鼻。抬眼观瞧,只见正面炕上铺着大红猩猩洋毡,大红缂丝万寿无疆靠背和引枕,地下设着紫檀边座镶四时花卉玻璃插屏,东西相对各六张紫檀六方绣墩,一色的绣黄缎子锦套,上搭银鼠椅褥,两排墩下又各一只紫檀座珐琅火盆。一位老妇正端坐炕上,身穿石青织金花缎玄狐腋褂子,头戴青狐皮暖兜,年约六十上下,身板健朗,气度非凡。和贵人料定这一位便是博格达汗的母亲,这里人所称的皇太后了。她身边又立着几位年轻女孩,个个花容月貌,金镶玉裹,一位秀雅超逸,一位温柔可亲,有两位好似姊妹,还有一位形容尚幼,最惹眼一位说话举止与众有别,只见她头上挽着漆黑油亮的发髻,插一对金累丝镶红宝石蝴蝶簪,耳戴赤金镶红宝坠子,身穿大红洋缎牡丹戏蝶银鼠皮袍,项下佩寄名锁,护身符,八宝攒珠的金项圈,袍摆下端微露一角葱绿撒花的春绸绵裤,脚上一双大红锦缎满帮绣花的高底子鞋,此时正一面咬糖葫芦,一面问道:“那多早晚儿才动身往蒙古去呢?”就听太后笑道:“哪有说去就去的?自订婚起需连忙几个月,一过立夏,先是钦天监将应指额驸合批八字,算出命相合配者,送交宗人府,量择数人,带领引见,再由皇帝指配,往后又是纳彩,下聘,铺陈,合卺,婚后归宁省亲……”说着就见和贵人等进来,这才住了话。
叶嫫嫫忙引和贵人上去拜见,太后召她至近前,先与她指认几位格格,什么辈数,如何称呼。和贵人一一行礼,众格格都在原地还礼,独刚才那个问话,被称做九格格的,先“哟”了一声,瞪大眼睛,盯住直看:“了不得,竟有这样的人儿!”说着又上来拉住和贵人连问:“可有名字没有?几时来的?现住哪里?”又说:“闲了找我顽去!”和贵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太后便指着九格格与她笑道:“往后呆长久你就认识了,她是我们这里一个出了名的宝货,京里俗称二百五,说的就是她了!”这原是大家平日取笑九格格的顽话,独和贵人不解其意,故鸾喜忙抢说:“五百两银子乃为一封,二百五十两就是半封,正好与半疯二字谐音。”众人见她说得一本正经,益发笑倒,太后喘嗽笑道:“说到这个半疯,典故也多,倘被她瞧对了点子的,那便无论亲的热的,远的近的,整日混说混笑与人家腻在一处!再有那宫里城外,好吃好顽的,好耍好逛的,昨儿是什么故事,今儿有什么新闻,无她不知晓!这么个话口袋子在跟前,有多少愁闷是不可解的?只别赶到她恼了,那便由着性子胡打海摔,混哭混闹起来,竟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九格格一时羞了,红了脸央道:“哪里就像老祖宗说的那样了?况有远客才来初见,就揭人家老底!”众人笑道:“可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这个人也有臊的时候!”又与和贵人道:“只叫她小九儿就是了。”又说笑几句,太后才命和贵人在身侧坐了,拉住仔细端详,半晌才头点道:“难得生得这么标致齐全,果是白玉雕得一般!”又问多大了,听见回说二十五周岁,大出其料,叹道:“这团圆脸倒带出一股孩儿气,眉目间又略显刚性儿,真真不俗的面相!”又指和敬与众人道:“这俩个若是站到一处,竟看不出谁更年长些!”又上下打量和贵人一阵,便似不悦,与叶嫫嫫等人道:“大正月里让你主子穿这么素净,就算她不懂这些,要你们又是做什么的?”叶嫫嫫几个忙跪回:“按例赏的衣裳首饰俱已领下,只因万岁爷有旨:和贵人仍留穿本族服饰,衣裳须另做新的,尺寸已交上去了,不几日便可领下。”太后这才点头:“倒也罢了,她这模样的戴多了首饰反倒俗了。正好,赏格格的年礼里有新鲜式样的红宝石蝴蝶簪,去取了来,不必多,只戴这一样,管保又俏式又大方!“说罢传与总管曹进孝,命他使人打点赏赐之物。
九格格听太后说年礼,在旁笑道:“那只镀金画珐琅的小怀表顶顶有趣!揭开盖子,里头画着花啊树的好景致,边上镶了一圈珍珠宝石,另有一个小金钥匙,用它对着提把一拧,就格登格登地响……”太后笑道:“那是红毛英吉利国进贡的玩艺儿,原是赏阿哥们的,偏你抢小子顽的东西!”一句话引得满屋皆笑,九格格指着和贵人拍手道:“快看,她笑起来的模样,活像那表盖里画的白衣赤足的西洋美人!”众人听了都说:“可不真的,只短背上那一对羽翅子!”太后笑道:“画上又不会说不会动的,哪能有这么好?只是这眉毛忒浓密了些,再则这唇上腮上怎么连点子胭脂也不用?你瞧她们……”说着用手一指众格格,和敬陪笑道:“依孙女的糊涂见识,西域女子生得轮廓分明,穹鼻鹘眼,须得浓眉才压得住,倘也像这里一样,描细长眉,点樱桃口,反倒不搭配了。”太后笑道:“说得有理。”九格格笑道:“哈哈!这就叫做: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峨眉朝至尊!”太后对她道:“只管嘴上梆梆的,人家比你大不了多少,正经也是西边回回国的金枝玉叶,我听皇上说,前些年她合族给蒙古那起逆贼囚了,她跟着全家吃了许多苦处,如今又万里迢迢嫁到这里来和亲,满州格格往蒙古去还没人家一半路远,都是爹妈生父母养,偏咱们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就不是了?你们只道能成大器的男人,老天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女人何尝不是?从小娇生惯养,成天哼哼叽叽,受不得半点委屈,这种人多半也是些命小福薄之辈。总要经些磨练劳苦,眼界心境才能开阔高远,日后方享得起大福大贵。”说着又指和贵人道:“我看这孩子倒像是个有福的。”九格格听了笑道:“难道我们当格格的,只有一种往蒙古去的福不成?”太后笑道:“既这么说,皇上命格格下嫁蒙古,倒是皇上的不是了?”九格格撅了嘴道:“自然是皇上的不是!若给我指个什么蒙古额驸,哪天日子过不对付了,那小子惹得我性子上来,真动了手,倒是他大头朝下让人抬出去,岂不是连皇上脸面也不好看?”太后哈哈大笑道:“你们听听这刁话!快撕她的嘴!”和婉一边过去给太后捶背,一边抿嘴笑道:“你少兴头些罢,这不是咱们私下里顽笑。”和敬也道:“让人听了像什么样子?这哪里是你一个女孩家说的?”
太后笑道:“大格格她们都是端庄知理的,着实惹人怜惜,好的你不学,偏学得贫嘴贫舌!”九格格道:“我若真走了,哪一个来逗你老人家开心呢?”太后笑拍她道:“说得好可怜见!倒真舍不得你去了!”九格格又道:“刚才好象是说婉儿的事已议定了?”太后笑道:“人家还比你大一岁呢,就这么混叫起名字来!”和婉早已红了脸,直拉住太后撒娇:“老祖宗快听听,这个人今儿可不又疯了?好好的把我排派了一顿子去,再混说可不依了!”九格格道:“你平日里满口小九小九的乱嚷,我还是你们姑辈呢,就不怕我恼了?”和敬在旁打趣笑道:“这里有个原故,因庄王福晋早就说下,让大家这么叫,为的是好养活。”九格格听了,信以为真,遂将此事搁开:“既是这样,那就随你们叫罢,好在不误吃不碍喝的,我也惯了。只是老祖宗若疼我,就别让我往蒙古去,赶明儿我要挑个乘心如意的才嫁,也好长长远远留下伺候你老人家……”众人听了忍不住又笑,独和敬低头不语。太后笑道:“越发该打嘴了,你阿玛就把你惯的这样!”正在说笑,就见几个宫女送来备下的赏物:宫绸两匹,大红绣缎荷包一对,金累丝镶红宝石蝴蝶簪一对,红玛瑙如意一柄。太后与叶萨二位嫫嫫道:“好生伺候和贵人往皇后那里请安,再去见见各宫主位,晚间也不必与她们一同再来了。”
叩辞出来,叶嫫嫫从捧赏宫女手中将那荷包取过一只,递与和贵人:“主子请留意,莫让丫头们就这么收了去。”和贵人不解,接了一瞧,原来是一个大红缎子堆绣四面扣合的精致小袋,随手抽开系子,不想掉出两个通体纹饰的小金块子,遂问是什么,做什么用。叶嫫嫫回说叫锞子:“凡散碎金银,十两以上铸成的叫元宝,十两以下叫锭子,一两以下叫锞子,皆铸成各式花样:必定如意,八宝联春,状元及第,玉堂富贵……就为讨个口彩,图个吉利!”又指和贵人手上那两个:“这上面铸了一对柿子和一柄如意,取个谐音,就叫事事如意。另一个荷包里必装了一对岁岁平安。”和贵人笑道:“原来如此。你若不说,我还当是放针线的。”叶嫫嫫笑道:“这荷包多由长辈赏给晚辈,且里头不能空空的,必装一两枚锞子,以示钱财满袋。若是家贫者,塞上几个大铜钱,也一样尽了这个意了。”说着来至宫门外,服侍和贵人上了轿,又往钟粹宫去。至宫门外,复又如前,下轿步入。一进前院,迎面又是一座明黄琉璃瓦顶的宫殿,台基下陈设着铜凤,铜鹤,铜炉各一对,进了正殿,抬头便见御题“淑慎温和”四字大匾,左右联曰:
篆袅犹炉知日永 风清虬漏报春深
匾下正中设宝座,屏风,香几,宫扇等物,两侧用花梨透雕的落地罩子与东西次间隔开,脚下方砖漫地。这里首领太监冯时正与宫女绿葱儿问话:“昨儿敬事房来人说,年事已毕,各处宫训图俱已收交景阳宫学诗堂,只短咱们这一处的,问是什么原故。”原来这一套十二帧古代后妃懿德宫训图,凡遇年节时,才于东西六宫张挂,年毕收回,其中《徐妃直谏图》悬于钟粹宫明堂西壁,东壁则悬梁诗正敬书圣制《徐妃直谏赞》。绿葱儿回道:“按例过了十六就该交回,且年年是由我登梯爬高的亲自动手,唯恐别人不经心弄坏半点子,岂有不记得的?只是灯节前几日主子娘娘就说了,瞅着那画心里舒坦,命不许摘。横竖我们做奴才的,也是白有心性主张没处去使,少不得两头挨骂罢了!”冯时指着她笑道:“你这张嘴!幸而我这里是好说话的,”绿葱儿抢笑道:“倒不如说,那个老货离了这里几日,我便反了,就是她在又怎么样?”
话音才落,居然就见萨嫫嫫引人来了,俩人忙住了口,绿葱儿掩嘴偷笑,冯时上来行礼道:“主子娘娘命不拘哪一位跟着的嫫嫫进去,有话吩咐。”萨嫫嫫会意,撇下众人,自往东暖阁去,进到里面,只见皇后正歪在南窗下炕上,倚着东板壁的大红绣缎引枕吸兰花烟,家常穿着酱色妆缎八团凤大袄,下面是石青厚绸夹裤,散着裤角,外面披着石青刻丝银鼠褂子,头上用攒珠勒子随便挽着头发,两太阳穴各贴一块小圆膏药,还未梳洗上妆,益发显得憔悴。宫女藕节儿跪在炕前脚榻上,使一对美人拳与她主子捶腿,另一个唤作菱角儿的,立在一旁捧着漱盂手帕等物。见萨嫫嫫进来,皇后才抬抬眼皮,懒懒问道:“打慈宁宫过来的?都谁在那边?可说了什么?赏了什么没有?”萨嫫嫫忙请安回道:“几位格格都在。皇太后只问了几句平常话,就让往这里来了。”又将赏物报诵一遍。皇后吐了一口烟道:“今儿不想见外人,就说我身上不爽,好歹拿两匹尺头把她打发了就是了。”萨嫫嫫连声说是,正欲退出,就听又问:“昨儿黑间皇上去了?”萨嫫嫫忙回:“只坐了一会子就走了。”皇后愣了片刻才说:“你儿子的差事我留意着呢,还是让他先跟永基上学吧,往后有了好的再调换。”一面说,一面与捶腿的藕节儿使眼色,藕节儿忙起身取过一只红封递上,皇后道:“这几日辛苦你了。”萨嫫嫫忙跪下接了,又磕头道:“奴才谢主子娘娘的恩典!”皇后点头道:“克吧!”萨嫫嫫后退着出了东暖阁,这才转身穿过东次间,来到正殿,与众人道:“主子娘娘才刚吃了药,这会子已然躺下了。说了请和贵人先往别处去,改日再过来也是一样的。”说罢又与首领冯时道:“让你挑两匹上好的宫绸,回头差人送到永和宫去。”又与和贵人道:“快谢恩罢。”和贵人由叶嫫嫫引着,对着正殿匾下空宝座拜过。几人又出来,往承乾宫去。
一进承乾宫正殿,就闻到一股子药味儿,首领刘安已带太监宫女等迎出,上前行礼道:“适才太医过来请脉,这会子药房正煎药呢。我们主子说了,请和贵人进西次间说话。”说罢引众人进去,还未站定,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已搀了令妃从西暖阁里出来。待她在南窗下炕上坐稳,萨嫫嫫才引和贵人上前行礼,令妃忙欠身说:“快替我扶起来!”又喘息命道:“看座。摆茶。”和贵人落了座,不住悄悄打量对方:只见令妃身穿秋香色倭缎素褂,外罩米黄色江绸绣墨菊镶边坎肩,围一条纯白狐肷里子银红妆缎面子披肩,衣裳里外皆半新不旧,通身上下也不饰珠翠,面色腊黄,身量细瘦,低眉顺眼,罕言寡语。萨嫫嫫见她实在难于支撑,便说“不敢多坐了”,和贵人随即起身告辞。令妃并不很留,客套了两句,才说:“改日闲了只管过来。”说罢命人预备赏物,又是宫绸荷包之类,不消细说。
出了承乾宫,萨嫫嫫等正在宫门外服侍和贵人上轿,忽见不远处两个小太监在那里,一个向这边探头,另一个凑在同伴耳边:“如今被打了个臭死,还一口咬定那二百两银子不是他偷的……”正欲喊来问话,就听那个探头的道:“出来了,快住声儿!”说罢用肘捅那一个的肋条,拉了他一同跑上前来。萨嫫嫫半哄半吓问:“哪个行当上的?鬼鬼唧唧的在干什么?仔细敬事房巡查的过来,拿你们当贼锁了去!前几日乾清宫库银失盗,庄亲王可正带人日夜审案子呢!”那个嘴快的忙陪笑道:“俺俩在永寿宫愉妃娘娘跟前当差,向来安分守常,只知低头干活。”萨嫫嫫来回瞧了他们几趟说:“怪道眼熟呢!姓什么来的?”就听回说:“俺姓蔡,他姓窦,愉主子就随口唤做菜包子和豆包子。”萨嫫嫫笑啐道:“就短肉包子了,凑到一处,真是一顿好饭食!”又问:“头年五阿哥病危,可是你俩到钟粹宫送的口信儿?”二人忙回:“可不正是呢。不过那肉包子是没有的事,愉主子长年吃素不沾荤腥的。刚才俺首领打发奴才过来回一声,愉妃娘娘正在做佛事,等念完经,怎么着也得一个时辰,今日怕是不能见了。”萨嫫嫫听了,心中暗想:倒不是和贵人就值当谁高看一眼,只是如今像愉妃这号混得最不济的,竟也攀比皇后的派头来个闭门不见,动辄拿腔拿款起来!这么越想越气,不由冷笑道:“主子娘娘如今病到这步田地,岂不是平日过度劳乏做下的病根子?你们只管抱怨她口角锋芒,心术利害,倒也打眼瞧瞧咱们这些各宫主位,正经哪一个是当家管事的料儿?若论藏私心图安逸,哪一个又不是全挂子的好武艺?”唬得那俩个连声央告:“好祖宗嫫嫫!哪里还敢提主子娘娘一个字?敢是活腻了往虎口里白白饶送去?”萨嫫嫫一听,越发恼怒,指着他俩便骂:“猴崽子!你们私下说的那些恶话,歪话,浑话,别打谅谁不知道!哪天招翻儿了我,全给叨登出来,那时节大家过不成安生日子!”叶嫫嫫见状,连忙上前解劝:“愉主子这档子事连皇太后都不大理论,哪里就轮到咱们做奴才的多嘴了?”又直冲轿子努嘴,低声催促:“直要在这里说上一天才罢?哪里有闲工夫扯这些个?”萨嫫嫫又狠瞪那俩一眼,这才住了口,一同跟着往庆妃的储秀宫去了。
到了宫门外,还没等和贵人下轿,可巧首领孙玉福带了七八个太监从里面出来,一见轿子,一班太监都一齐垂手站住,独孙玉福赶上来陪笑道:“令主子昨日就传过话来,让我们主子今日过去,下半天才能回来,连午膳也吩咐端到承乾宫去。不巧刚才已往那边去了,说了先请和贵人回去,改日再见。已命奴才把宫绸等物预备好了。”又压低嗓门与两位嫫嫫道:“令主子又遇喜了。这几日怕是支应不住,非得我们主子过去,一处伴着,解劝一番才罢。”萨嫫嫫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只哼了一声,等转过身来跟着轿子离了储秀宫老远,才自语道:“别看长得平常,又瘦得干柴禾是的,撅巴撅巴连壶水都烧不开,邪劲倒不不小,就着热锅子一个一个生上没完了!”
(中略)
又到舒妃处见过。因忻妃与之紧邻,萨嫫嫫便再四抱怨脚疼,主张就近先在此处,省得再来回绕路,叶嫫嫫摇头道:“哪有不按位次的?理当先往颖主子那里。”萨嫫嫫一听这话,反倒笑了:“不怕!主子娘娘调教出来的人,我心里有数!况她素来不计较这些,一会子我舍着老脸求一声儿,没个过不去的。”叶嫫嫫无奈,只得随着最后才往颖妃处去。和贵人也在轿内一路思忖:“今日见这里这些人,个个穿红,好象遇到什么节日叫正月的。因我这样穿戴,险招他们不快。”想到此处,自己暗笑。一会子又想:“刚才那俩位倒是美人,可惜打扮太过奢华,举止又做作,再早那一位又太过朴素,且精神萎顿。看来看去,只那位老太太是明理开朗之人,再有几位姑娘都是好的。至于博格达汗的正妻,干脆推病不出,可知心里厌烦,以此为幌。这里上上下下人多眼杂,往后还不后如何相处,我只以礼相待,不去沾惹,料他们也不能怎样,倘被渺视欺负,我也不是怕事的。这最后一个还不知怎样,大概也与前几个没甚分别。”想着已到了景仁宫。
颖妃早已率本宫几位常位答应在正殿等候多时了。彼此见过,至东次间炕上坐了,宫女斟上茶来,又摆果子。和贵人抬眼打量,只见颖妃头戴攒珠金累丝扁方,身穿暗红洋缎银鼠小袖掩襟褂子,外罩墨绿盘金云锦坎肩,大襟上挂着红玛瑙十八子手串,卧兔轻勒云髻,皓齿微现丹唇,谈笑内中有数,言语分外多思。她先问皇太后皇后有何交待,再问各宫主位接待情形,一面又含笑打量和贵人,见她穿一件墨绿色天鹅绒长袍,外罩薰貂里子银灰绒面子斗篷,足登麂皮长靴,摘了薰貂斗篷、风领和手笼等物,越发显出纤腰修颈,面如白璧,不禁暗叹:“好个标致人物!女子的娇媚,男儿的英武,竟让她一人都占全了!”一面又问她这几日吃住可惯,新衣服做了不曾,底下人服侍得好不好,又转对两位嫫嫫道:“这样素衣素颜的去见皇太后,怕是老人家要让嫫嫫们担不是了。”叶嫫嫫回道:“颖主子事事周全,越发显得奴才粗心了!”颖妃笑道:“这是哪里话!两位嫫嫫皆是宫内办老了事的,和贵人初来乍到,更须多替她着想才是。”说罢唤过贴身宫女文莺吩咐:“你到四执库,就说我的话,和贵人的衣裳做得了没有?还要等多少日子?刚才说的脂粉奁具让他们按例发放。”想了想又道:“再问问杭州那批宫粉还有没有了。”
少时文莺来报:“那边首领说,去年各宫皆是可着人头支领的,千秋节正日子诸王福晋并满洲命妇进宫拜贺时,有些多的全做了放赏之用,现如今是一盒也没了。”又凑至近前小声说:“前几日舒妃娘娘倒是配过一料,不过珍珠是她自己的,磨工费也由她各人出钱。”颖妃听了略感意外:“你又如何知道这么仔细?不可乱传闲话!”文莺笑道:“舒主子跟前的含胭是我两姨妹子,她原叫翠姐儿,她主子嫌俗气才改了的。私下里她同我说过,如今各宫另添另弄这些东西,交银子给药房等处竟也使得,并无人多问。”颖妃听了便不语,一会子才又唤过宫女文燕,与她使个眼色,文燕会意而去。和贵人见了,在旁说道:“多谢如此费心,只是我从来不用这个,你也不必忙了。”颖妃才说了一句“莫要外道”,就见文燕取了两个小盒来,便接过递与和贵人,先指其中一个珐琅小方盒道:“宫粉与外面市卖的铅粉不一样,这是用珍珠粉,糯米粉,益母草籽粉,兑了上等香料配的。头年主子娘娘过千秋节,造办处专为应节,才在杭州特制了一批。这一盒尚未启封,若不嫌弃,就拿去用吧,上妆前用它打底,或是保养护肤,都是极好的。”和贵人起身再三推辞,只听她一再说“往后便是姊妹,晚早起居互相照应”等语,因又想着她确实言语诚肯,加之俩人互相能以蒙古语深谈几句,不比别处只能说句套话,故而越发觉得她为人可亲,才行礼接了。颖妃又指那个青玉小圆盒道:“这宫制胭脂是京西妙峰山的新鲜玫瑰花专门贡奉内廷的。每年夏秋两季,趁着大清早便要采下带着露水的花骨朵,先用烧酒蒸馏了……”
说着只见景仁宫首领杨正材领一个敬事房管事进来,颖妃便问何事,那管事上前请了安,方说:“前几日缎库清查帐目,对不上者甚多,缎库总管现拿了几个当值太监拷问,才知又有常在答应拿高丽布去兑换绸子缎子,她们先是打发手下的往缎库暗地联络,两下里应合上了,才悄悄开出要换的名目,趁着缎库首领换班之机下手调换,换多换少也全凭他们哥儿们交情,而且俱不记明帐目,因这两边太监私下有结拜兄弟、叔侄的,平日有事互相通气,彼此照应,于这桩事上更肯通融……”颖妃听了,不急不慌地问:“回过谢总管了?”那管事道:“谢总管正带人往造办处去,适才迎头碰见,已经回明了。”颖妃又问:“回过主子娘娘了?”不等答话,萨嫫嫫便抢笑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过会子奴才打发人去说一声就是了。”颖妃素知萨嫫嫫不在皇后跟前,向来拿自己当半个主子,也不接话,只说:“不按规矩办事,知道的,只说我资历浅,见识俗,遇事唐突,这我不恼!不知道的,真当我不懂尊卑,不知礼法,目中无人,这还了得?纵是再年轻不知事,我也还未糊涂到如此地步!”一句话说得萨嫫嫫语塞。那管事在一旁接口道:“才刚钟粹宫的冯首领出来传话:现如今连皇太后都下旨命主子娘娘安心静养,往后这种事不必再去叨扰得耳根不净。奴才听了,便往这里来了。”颖妃点头道:“现在有客,等下半天再来细回吧,不妨先去查明是哪一个挑头干的,记下名号,等明日请谢总管按宫规处置就是了。皇后那里我还是亲自去禀报方为妥当。”那管事听了如此语言,方回去了,一时又有果房太监进来,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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