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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瑞雪沁蘭

[原创]散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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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3:04:36 | 显示全部楼层
 

空庭哀歌

清明节也过了半个月,春天的生命渐渐走向她的尽头。

回忆初春的景况,真个百般的舍不得。后来呀,春天口齿里含着的一缕嫩寒,被温软的千娇百媚沾染了,竟可以浓得像扰人清梦的莺雀那样喧闹。如今,春天又褪尽她的铅华了。

四周的墙壁,一片水磨青砖上,暗哑得无法照映出日间的阳光,而砖上的细纹,更为这图画添上一笔哽咽。春天的生命是在残喘,石径上遭风雨吹落的残红,被遗弃在阴寒迫人的,长着青苔绿藓的角落,彷佛走近些儿,魂魄便会被摄到别的空间里。连杨柳也在应验着这命运——毫无一点青嫩的气息,厌厌的摇落着苦涩的老绿,倍觉黯然。墙外的枝头上,愀愀地伫立着孤苦零仃的一只绛色小雀,低低的呜呜咽咽着,彻头彻尾失却了属于牠的清新和灵气,余下的,竟然是不该有的悲凉;说是在等待,那又是等待谁呢?

记得以前闲来读过几节《牡丹亭》,独自伤春的丽娘,苦等未成便香消玉殒了。今年彷佛我连游赏的情怀也失去了,好容易一出来,却是此般的况味。眼前说是一片池塘,倚栏细窥其中,不过是一潭半死不活的水——荷叶这孩子,也学人家为情私逃,一厢情愿与落在池面的残香葬身泥泞了,只留下欲哭无泪的藕根。酣畅自在的游鱼,早已无影无踪,更莫论那些娇弱不经折腾的水草花了。一潭浊水,上面落叶的点缀粉饰多的是,散发出一种枯干的味道。还有掩映其中的墙影、枝影。到底这是暮春,还是晚秋?终究是一样悲凉。更莫论明月夜之时,是多么的凄迷冷淡,多么的断魂!

别了,别了!别再留恋于初春烟雨朦胧中的杜鹃倩影,痴情于仲春的鲜艳明媚,那姹紫嫣红,不过是一帘幽梦,一抹闲影而已。归去吧!归去吧!这不是我该到的地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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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6 19: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寂红赋

寂寞,是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新近决定取笔名为「寂红」,无非「温泉冒泡」式的随机。

翠帘半卷,日影悠悠,照得窗边平日看来一片清净白色的书桌,早餐热饮的污积和铅笔的痕纹全揪出来,正是我懒于收拾的最佳理据。坐在一旁的餐桌木椅上,静静的看张爱玲的散文。

前些天在图书馆里辛苦捧了六本书回家,还借了同行友人的两个限额再借了两张唱盘。最近总觉得脑闭塞,不是没有材料,而是下不了笔,所以是闭塞而非枯竭;所以借的书都是近、现代的散文诗集一类,有俞平伯、王安忆、《再别康桥》,当然还有张爱玲,一位我觉得很「奇谲」又很喜欢的作家,藉此消磨暑假过多的光阴。

看着翻着,读到《华丽缘》的一句:「新搭的芦席棚上贴满了大红招纸,写着许多香艳的人名:『竺丽琴,尹月香,樊桂莲。』而对着隆冬的淡黄田地,那红纸也显得是『寂寞红』,好像击鼓催花,迅即花开花落。」

「寂寞红」,我读诗不多,没想到唐诗,倒是记得《红楼梦》第五回中有云:「千红一窟,万艳同悲」。随之忆起「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洒上空枝见血痕」、「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一朝春尽红颜老」、「寂寞帘栊空月痕」......《红楼梦》就是花与女儿风流的挽歌。张爱玲不就有「现代曹雪芹」的美誉么?虽此处仅仅三字,亦可窥得一班。

一个「红」字也有千个样。娇红的玩味性质,未免浮浅,但赞赏是由衷的;春红,留恋不舍的意味入木三分,得归李后主的功劳。落红是客观的描述,隐晦的,愁红又明显是诗人不吐不快的感情了;残红有颓败之气,乱红则有怜惜之感:不言不语,飞过废园的秋千,知是无情许?满窗湿红,可是风雨所致,抑或诗人一字十滴的眼泪?

这都是片面的。只有「寂寞红」蕴藉涵容,哀感顽艳,是委婉,亦有坚贞之气。「寂寞」是情感的精华,美丽的哀愁,岁月的悲戚。千古诗人告诉我们:思念是缠绵的,追忆是缱绻的,所以有寂寞一词。黛玉的身影,清高自许的烦恼,孤独等待的静默。

诗篇梦矣,有梦还无梦;泪水魂兮,生魂亦死魂。

「寂寞红」三字,「寞」字一来重复,二来双音节词不及古气,故作「寂红」。轻拨湘弦,细吟歌曰:

漫漫长夜,星不移,漏不转,永恒,永恒。春情,秋思,朝朝暮暮古难全。寂寞,寂红。

(取其名为赋,并非真的赋体,只是喜欢这种古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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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4 18: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黄昏》再稿——《暮》

七点钟了,天色一片殷红,云片成群的聚集,可是商量着甚么?阳光已躲得没影,也可以称作夕暮。

远山不争气的愈发焦黑,在斜阳下,一草一木像淡淡浓浓,骤疏骤密的墨笔,彷佛是仲夏炎气逼人的日子。只是山上零零星星的,两三层的独立屋,被昏黄照出一种凹凸有致的质感,雪白的墙壁,透亮的窗子,才为这山带来一缕清凉。

园子里,竹子的叶已长得很盛,郁郁青青的,却只有一枝空心瘦削的竹管撑起她,可站得住脚?泥上长着一片暗翠色的苔藓,忽地冷出一点点晶莹剔透的水珠来,可见连她也为竹子在这暴风雨横行的季节挤一把汗。竹子无论何时都是那样的「胸有成竹」的,依旧丝丝沙沙,低低絮絮的吟哦着她引以为傲的诗词,却又生怕别人听了传去。我学诗也两年了,发现竹只会用上「支」韵和「麻」韵。

倚在露台门边,平时总充斥着公路上货车行经的一片顽浊的「隆隆」响声,以及不远的铁路站略带回音的广播,今日怎么如此的幽静?货车都沉寂的驶过,铁路站的广播变了悄悄话,像是怕谁知道似的。连那吵得如火如荼的野雀,都静了下来,只偶尔吭出那病恹恹的呜鸣,可就不见得有谁去劝架,看来是唇枪舌剑多了声音嘶哑,才忍着气不吵。只有几声新蝉,「知了,知了」的低鸣着,描绘着一种缠绵悱恻,或是一分苍凉的意境。

露台上那盆蝴蝶兰,近来长出三条幼嫩的花茎,分了软软的几丫,竟同时开了十八、九朵花,我得赶及这几天留下她的倩影了,因为她不像文心兰,染着杏黄蕊的鸡蛋黄小朵儿瓣子很薄,彷佛风一吹便要倒,谁知一个多月也不凋谢,依然是初开的拉丁舞团,天天看着,倒反没甚么意思了。

说来这蝴蝶兰花,是家母拾回来的,也可能就是这样的经历,使她变得坚贞,在家养了几年,买的五六盆都死了,只剩下她这捡来的「贫家玉女」。她开的朵儿娇小娇小的,约略五公分宽,颜色是紫色,大概像水晶葡萄,既不浓浊,也不病态,因着她鹅黄中带茶色斑点的蜷曲蕊瓣,她彷佛有一点透明的感觉。若我叫你「潇湘兰」,你说好不好?

看了那么一会儿,还是去洗澡了。从浴室出来时,天色已是深邃的靛蓝色了。我斟了一杯苹果汁,在露台乘凉。外祖母的说过,黄昏天色发红,就要下雨了。

仔细看,天倒真的烟云翻覆起来,一时烟雨朦胧。雨稍一折腾,便淅淅沥沥的乱跳了。我隐约听见邻家「哐啷」一声,使出长叉把衣服的拨回来,衣架一路刮在铜枝上「吱叽叽」的,十分难受。楼上的几家不约而同的吆喝起来:「落大雨啊——快手收衫啰——」又是「哐啷」几声,十几枝长叉各自把衣服「叮」的一件、「嗄」的一件陆续疏散,简单是一首急速的敲击短曲。不消两分钟,又逐一「吱蓬」的紧紧关上露台门。家母高呼:「你发甚么呆?还不帮忙!」我慌忙放下杯子,一手取过长叉,一把将衣服拉回,再一迭一迭的钩下来。

回到书房,只见雨又冷又急的样子,连忙伸手去关上窗子。一摸窗前墨绿色云石书桌,竟是一片摄人的冰凉,文稿也被被雨水溅湿了。不一会儿,雨稍稍停了下来,「云破月来花弄影」。山头上的十字架,在这暗夜里,非旦没有阴深的气氛,反而分外的圣洁光亮,连周围的树木也照得雪白起来,彷佛降服于它的脚下。

日间看来平平无奇的事物,远山的草木,蝴蝶兰,收衣服的情景,在黄昏和夜晚的光影下,竟显得或清新隽永,或可爱滑稽起来。像是艺术作品那样的精心安排——可又是谁安排的呢?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自有安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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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9 11:49:33 | 显示全部楼层
 

说暮

俗云:「美人迟暮」。「暮」字就随古人的情思,平添一分感伤的色彩。

我们说的暮,都是指日暮,从来没甚么人会谈夜的暮。英语里有个字叫「twilight」,解作「微暮」、「微明」,可见中外文化角度之差异,亦可知中国文化亦有一定的狭隘——总有点地方,很难言明的,留了空白。不过这也正是文化的妙处——引人遐思的空灵,永远想不完。然而,才有我这种藉人家好奇心混饭吃的流氓。

可能夜晚的离去似秋叶的静美,也可能是她太痴情,不忍让你目睹她的身影,月光总是淡淡的,若隐若现,渐渐淡得看不见;繁星总是闪动的,若即若离,悄悄地走了,你还以为他们在玩躲猫猫呢。点点滴滴,总在无声无息之间消失。所以每天当你揉揉眼睛上学上班去,小时候母亲说:「天明了!」而不是「夜走了!」或是「月落了!」故此说这时分的诗词很少,提及月落、夜去的字眼则更是少之又少。记得就只一首「月落乌啼霜满天」,可是背到最后一句,「夜半钟声到客船」,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至于「冬暮」和「夏暮」,你可听谁说过?原因在于二者的不讨喜,不是过冷,就是太炎热。人们都巴不得看见她们的「末日」,故有「冬末」、「夏末」之说。春天尽湿腻腻,也比干燥得几乎要平涂一层油方罢;秋天纵悲凉,但初秋亦有她清新隽永的韵致。

这关乎民族之间的共同倾向性。可是我就硬认为,冬夏的「暮」也是值得怜惜的。清洁可爱的雪,纵然令北方人有点行动上的麻烦,但亦只有北方有这雄浑磅礡的气势,江南的太小家了。当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悲壮的声调只有岳飞堪与匹敌。而夏的暮,则在池塘一带显得最深刻。眸子般的水,微微泛起一丝蜡黄,菱荇不见萍踪,芦苇吐絮,黏在行人的衣帽上。

不久,便是「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日子了,又是哀叹迟暮的强颜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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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6 21:3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修女也疯狂

记得有部电影叫《修女也疯狂》,颠覆修女温文尔雅的形象,得到观众反权威心理的共鸣,当年叫座得很。我未曾一看,但也知道内容大要。今天看了几小时书,觉着疲乏,黄昏时分,正好听听收音机的新闻报导。

新闻最后的是趣闻,一般都是说些患了怪病的人,有特殊技艺的宠物,或是有趣的研究报告。平日听罢,都是一笑置之,很快便忘记,今天非但笑不出来,且愈想愈荒唐。

意大利都灵的一段公路上,警员拦住了一部时速达140公里,严重超速的跑车,打开车窗查问,竟发现驾车的是中年修女,乘客是两个年老的修女!她解释,是因为教宗在她们的修道院中沐浴时不慎跌倒,手骨折断,她们极忧心教宗伤势如何,于是「全速」赶往医院探望。

她被罚款三百多欧元和停驾驶执照一个月。但她们还是不甘心,决定聘请律师,与警方在法庭对辩。

这下子可好了,以后在公路上狂飙,也有合理解释!修女忧心教宗伤势,是理所当然的。难道因为「忧心似箭」,在公路上,不顾别人的安危?教宗骨折进院,就足以和生命取舍?这次幸而被拦住,若非警员发现及早,还不知会否酿成车祸呢。若那修女细想一下,教宗是不会愿意为了成全探望自己,而使别人陷入躲避超车的险境中的。她们在稳当的车速下尽快到达医院,教宗亦会感到欣慰。她们打官司,岂不是又使这个世界再添纷争,使她们自己多生仇恨?这是任何正派宗教也不愿看见的。

趣闻里面还说,她们聘请的律师,恰正为一个醉酒驾驶的神父上诉。律师说,神父连续主持了四场弥撒,多喝了几杯酒。神父自知喝过了酒,为甚么还要驾车呢?他身边的人为甚么任由他醉酒驾驶?

这个年代,太多人为了自己,编谎造故,分别只在有没有被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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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0:57:18 | 显示全部楼层
 

咬舌子

今天覺著舌尖不很自然,便不禁咬了幾下子。我愈想愈不對,往鏡一照——舌尖又紅又腫,汨汨流出血來。我本來是要「哇」的,還是止住聲,生怕傷口更深。

我到冰箱拿了冰水,含著一會,又吐出來,如此幾遍,牙齦也麻了,舌尖才沒有再流血。

我發現,我有咬舌頭的習慣,今天終於咬傷了自己。


女兒心

不過百年的一生中,就是你負我,我欠你,拔河一樣拉拉扯扯,扯平了的日子,就死了。負我之人不少,但不及我負之人多。而我負得最深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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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0:57:42 | 显示全部楼层
 

乱世三部曲:嘴脸上漂亮、马戏众生相、人后的模样

八月五日。早上醒来,嗅到一种雨天的味道。台风留下来的雨水,还没有消散得来。阴阴沉沉,冷冷腻腻,忽地又传来一股烟味,夹杂起来很是难受,宛如几百年的尘封的霉烂之味。我还得受了一个早上,下午应旧同学之约,外出吃午饭才罢。

我一向是只有早来,不会迟到的人。他们去了看《冲天救兵》,可是我前几天就看过,没有看第二次的兴致,依他们所说,一点钟便到了餐厅门外。只见那儿熙熙攘攘着一堆等候的人,却没有一张熟识的容貌。好容易挤到去问,侍应非得要半数人来到才可以入座,他们的电话拨不通,明显还在戏院里。预订已经过了时,只得重新拿了一张票。

最后折腾了半小时,才远远看见一个人来。这位S小姐,已有一段日子不见,如今再看,她形貌明显成熟了。又过了一许,众人从电动楼梯三五或奔或蹦了下来,首先的是一帮男的,一头栽进了洗手间。幸而还能认出来。他们不认识这边的商场,胡乱走了一会才看见餐厅就在电动楼梯旁边。我看见那些男人跃马似的飞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一些很难看的事将会发生,或许不在我身上,但谁看了也汗颜。他们长得不丑,比小学那些毛孩样要好些,但那是嘴脸上的。

转头看,老朋友J小姐慢慢走到跟前来,那种形态,彷佛就听见她的骨架「搏咯搏咯」的磨擦,那想象出来的声音,也着实折磨人的。真可惜她这瘦小的斯文人,该娉娉婷婷的,因骨头大,身影就有些潇洒粗豪之气。

当中一个以往比较熟络的H先生,向我走来。样子还是老样,态度还是去年的亲和,一眼就认出,但他一张口说话,我的脑袋莫名空白了。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我听自己半年前的录音,也比现在的幼嫩。他小时候是合唱团的,水平自不必说,我听过他独唱,歌声犹萦在耳呢。于我信任的人,我总有这反应不及的毛病。

看见了老师。老师好像没有怎的变老,还是五年级第一次见她的模样。我不经意的说:「主角来了。」看旁边的人的面色,我明白是我造次了。我已经多番提醒自己在这些不好惹的人面前,别说多话,但交谈是共同的气息,忍着不呼吸很辛苦。

餐厅终于安排好,放眼那张近二十位的桌子,就像会议室那样成条,我与J小姐还说笑,那边是老师坐的「主席位」、「行政总裁」、「大股东」......转念最远的位置岂不是「甚么」?再数,也过意不去了。这也像欧洲长途别车上的餐桌,铺着杏色的皮质桌布,放满了杯子盆子与一大迭色彩斑斓的菜单,务求让你多多挥洒金钱。

长桌一边是男人,一边是女人,三五成群的并着,三五成群的笑着。这回女人多,有几个女的也坐到那边去了,我与J小姐对面而坐,其实这样更便于交谈,但女人挑拨离间的玩意,男人谈论电子游戏机的玩意,倒是有一定难度。于是这样的坐法,好像是各取所需,不必言谈一种默契。一向矫揉造作的C千金,则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斜着身,微向着她朋友那边。我没有仔细观察她的举止,也没有吭声,省得惹事。我不知道,她这回又要给我或是其它人弄甚么麻烦。

惟独在脂粉堆里端着一个比我还要矮小的男生,地平线在他那儿彷佛塌了下去。尽然对他有些侮辱,但在那堆女人看来,他不过是个娇小娇小,会说话逗乐的玩偶。事实上他人品不错,俗云「脂粉堆里不好混」,他周旋在这些人之间幸免于难,聪明可想而知。他好像《红楼梦》里的平儿,且愈想愈像。今天缺席、这帮千金中的领班N大姐,也像王熙凤!更有一回,N大姐不知被谁惹怒了,就把脾气也出在他这个心腹身上了。可怜他连回嘴也不敢。除了正经事上,或是他有事问我,我也不很和他说话,生怕添烦,也免得N大姐来折腾我。

老师坐在我旁边,也就是桌子的尽头,把一个韩国买来的木屐样的磁石装饰送了给我,我以为要上演「分猪肉」,其它人却没有份儿。老师口里道是因我守时,但道理明显不在此处。

单是点菜也折腾了二十分钟。其它女人有动有静,和她们自称所谓「选择困难症」搏斗。男人除了H先生,都吃电子游戏的饭饱足了,老师问起来,便把菜单摸了摸,又继续吃他们带来的,拇指灵活敏捷的徘徊在按钮之间,脸上对着发亮的屏幕哭笑,有病似的。但我们这一辈都是司空见惯,毫无感觉。至于H先生,因坐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两边谈话也着实方便,只是他到此时,依旧不跟那些男人谈。以他近乎「无邪」的性格,大概是不想与他们愈谈愈下流。我当时想象到这儿就要笑,因为脑海里宝玉那句:「女儿是水造的骨肉」。他说,他吃了几颗爆谷,便觉得油腻腻吃不下,我们就知道,问他的主意是白问的。

最后老师决定点套餐分着吃。侍应问要那种汤,老师的目光转向我们,我见无人说话,便忍不住道:「四客菜汤,四客奶油汤。」老师笑道:「名不虚传的果断。」我没有任何表示,心里后悔不该说,锋芒毕露是祸,杨修命。

我们又谈笑了一回,都是无关痛痒、寒暄杂闻之类的小事。J小姐不时使眼色,提点我不该笑。我快要变她的镜映了。忽然,众人都看着我,坐在远方的W先生问:「你是级中第四吧?」忘了说,W先生和我就读同一所中学,但好像不得已的情况之外,没有说过话。听了这句,我忆起在书店的一次。那时不过三、四年级,我站着看书看得入神时,身后忽然有人说:「你是班中第一吧?」虽然他比我高很多,但我没有丝毫畏惧之色,直截了当的说:「是。」他便一声不吭走开了。那时不觉得是甚么一回事,此时则哭笑不得。碍着众人的目光和脸子(其实是老师),我才很快的回答:「不知道,班主任说我是全级首五名。」不很记得当时说甚么话,总之他说他们班包抄了首三名,他自己是第五名。我看见不只是W先生「恍然大悟」,连他身旁的人也跟着「恍然大悟」。我心里无端说了一句不很脏的脏话——我起初以为他凭直觉的——以他的聪明和计算速度,绝对和我不相伯仲,只是他的直觉,被自负、尴尬和敌意重重闭塞了。他和朋友盘算了一回才问我。更重要的是,他不必在这个场合说。也可以说,我素日不会在意打听或掩饰这「功利」方面的问题。

这时老师带领起来:「我们为Q小姐终于超越W先生而鼓掌!」众人无奈的按着做了,我看出他们的无奈,他们喜欢那个所谓君子。我没有看那个君子的表情,我自己亦无奈的说:「连这些事都要鼓掌......」我心里是控诉他们的虚与伪。

不一会儿,食物徐徐的送来,不忙不乱。首先来的是汤,我连忙拿了一碗菜汤,祈祷就吃。

C千金拿了一碗奶油汤,小口小口的吃着。我吃完了整碗,正去拿些海鲜意大利粉吃,她还没有喝两口。只见她双手以餐纸巾捂着鼻子,身子是那种妩媚的笑的摇动。听J小姐小声说:「记得布兰妮那首歌吗?『Boys, sometime girl just need one』。」我可是布兰妮的歌迷呢,记忆不成问题,但我很是不解,为甚么J小姐要在这时提及这首歌呢?又觉得甚是好笑,便跟她说:「你又要拿针线缝我的嘴儿了。」J小姐却暗示我别说。

她笑着说自己鼻子流血,她双手死捏着鼻,明着可以自己拿些纸巾的,也没有人给她拿。直到不幸要面对她的H先生从袋子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她还疯疯癫癫似的笑着时,我才明白过来。可能我自己不会做这些勾当,所以看不出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愚蠢,其它人早已识破和「自动配合」地不作声,J小姐说布兰妮的歌词的时候,眼睛也是看着她,我却只顾着吃。也幸好我没有及早发现,我要是忍不住说出来,就闯祸了。C千金见H先生要切一块Pizza,便要帮忙,却把Pizza作仇人那样乱剁成肉碎,H先生不能插手,双手随时有成酱的危机,只得任C千金玩够了、玩腻了,才吃那块好像野蛮人双手撕出来的Pizza。这C千金真够轻浮,当着众人的面泡「帅哥」不嫌羞!H先生都没拿她的法子,惟有让她的媚眼游走。

这顿饭的主菜是两个Pizza,这是个新推出的款式,边缘的面包里裹着奶酪。女人这边都正经的吃精光,除了C千金。男人那边把一些的奶酪面包撕出来吃了,中间的薄面包和馅料,像《圣经》中过红海的故事那样,从中分开两半,两边又被胡乱割了几刀,好不给胃口打折。我只吃了一小片,多吃意大利面。说了一句「这个好吃」,便成了众人的笑柄。

这时不知谁说「36D」,我也不是小孩了,也不是没听过这些低俗的调戏话,与那些耸人听闻的娱乐圈小报话题,自然明白过来。我此时有点仗着「作者揣摩性格」应有的好奇心,悄声问老师这话谁说。老师先是说「他们不谈这些还谈甚么」,但还是以她响亮的,号召力极强的声音发问:「谁说了『数字加上英语字母』?」众人很快把凶手招供出来:「平儿」。众人笑了一回,知道是「平儿」那种闲来有点爱打听,爱小便宜的性格的玩话,没放在心上。

接着老师说起我们暑假期间会看甚么电视节目。他们说,暑假父母管教放松了,会看台湾组合的娱乐节目。我自语:「我不很看电视节目。」话音未落,老师便道:「你当然看你的《红楼梦》。」我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但我马上明白风声在那儿传出去。他们也看欧美电视连续剧,说实话,香港播放的连续剧品位都不高,警匪、钱财与肉体关系、灵异事件之外就没有了。我更喜欢那些外国肥皂剧的幽默方式。他们的熟稔程度让我、J小姐和老师齐声说:「你们把节目表背下来了吧?」

老师说她这月进修毕业了,比较空闲,看《王老虎抢亲》。这部是我惟一看的连续剧,格调比较轻松,不求真。原来我是不很记得情节的,但老师提到王老虎冒着火光的长叉射偏了,射中了叛乱的宁王的屁股,连同军帐也一并失了火,手下还烦恼:「到底该救宁王的火还是军帐的火?」的桥段,我俩都笑了起来。

女校的党团问题很自然也被提及,C千金原是在吃意大利面,也搭起讪来:「且莫说女校,连咱男女校也甚严重呢。」老师问道:「你也有参与么?」C千金连忙说没,但她这反应,谁心里比溪水还要清楚。我的「忍俊」功夫经这个钟头的运行,已到最佳状态。

C千金其中一个友人Y姐说她和她姊姊「打马吊」。老师笑道:「这可是四人游戏呢。」接着众人把热切的目光投到Y姐身上——他们正痒着呢。老师又道:「那可是赌金钱么?」Y姐从容不迫回道:「花生仁儿而已。」没多久,C千金说她们要到Y姐家去。于是,那些放凉了的剩菜经过一番雕琢,给Y姐的家「聊表敬意」。

结帐以后,众人鱼贯离去。一路上因我无心流露的小动作,被C千金笑了一回。这与我对她的见解完全符合,不气恼,不神伤,倒觉心内一袭无声的悲凉,不多叙。

我匆匆回了家,不久又出去琴行练习钢琴。一个人独自在偌大的隔音房间内,只听见空调系统的低沉的杂音。瘦得着削了一圈的十指,弹动着为考试准备的意大利舞曲。这钢琴素质低落,键打下去像榕树枝那像坚实,声音又弱又模糊,像那些几天没睡悃得倒头便打鼻鼾的人说话,比古键琴更不好。空调很冷,手指没了感觉,依然使劲的弹动着,惟求这钢琴能给清醒一点的回应。

脑海里不断的反复轮回着刚才的片段,一切记忆都归来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揪住了我的思潮。孤独的时候是最纯洁的,不再瞒骗,不再伪装,赤裸的内心,要笑就笑,要哭就哭,我的确流了泪,静悄悄的。冷风吹干了脸上的泪水,我平生第一次把自己的哀怨看得那么透彻。我的孤寂在于没有知音,一切的话只能给自己诉说,我不是被妖魔化,就是被标签为高不可攀的人物。人以为我喜欢虚荣,对我说些虚伪得不能再多的逢迎话,或是欺负我的直,使我在真实的自己以外重重以多少种面孔示人。我不得不坦认,我很希望可以谈谈文学,但可惜现实中有条件的人,比如W先生,都有一种不可饶恕的俗——「disrespect」。我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一时比一时强烈,特别是在古典文学这方面,除了一个朋友向我请教学诗,我从来没有主动向身边任何人显露过,我知道说出来的恶果,所以宁愿做平凡人。我那种沥血的感觉又来了,总在思量的时候。

我翻到很久以前学的一首歌「天鹅」,我很喜欢它旋律的那种「平静中的波澜」的静中有动与「波澜中的平静」的动中有静,有一点淡淡的哀愁。

回家去,风雨豪情万丈的挥舞,比我来的潇洒。一时有感于心,不管得格律韵部,便信手写下:

「平生如恶梦,风雨一重重。顾影深难料,明朝已不同。雷惊何速速,帘内亦蒙蒙。寂寞无人识,最多心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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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5 10:57:52 | 显示全部楼层
 

捉月光

話說從前有這麼一個人,他很想得到一些月光。妻子愈是笑他,他就益盼得懇切,夜夜不寐。於是中秋節那夜,取了臉盆,就往庭院月光底下裏坐著,讓月光流瀉在臉盆裏,他生怕沒有盛滿,就坐了一頓飯功夫,才仔細把新的汗帕嚴嚴蓋著。回到房裏,妻正挪過燈去帳邊,在衾上繡花,見他這樣較真,便與他道:「載得清輝否?」那人高高興興把臉盆上的手絹揪去,以為妻定必驚喜稱讚,卻只見盆內空空如也,那有絲毫月光?便硬牽了妻到窗邊再看,只見簾外月光灑了一盆,道:「妻啊妻,你不可不信我了!我真真把月光帶來了!」妻幾乎要昏,只得裝笑。那人歡天喜地,蓋好臉盆,做了一覺好夢。

第二天起來,他急匆匆把撈了月光的臉盆帶給他住在幾里外的兄長看。他兄長本在讀書,見他來了,就給他倒了茶。那人連忙把得到月光的過程一五一十道來,他打開絹子,待了好一會也不見月光。兄長知他毛病又發作,只得順著他道:「月光是夜裏出來的,晝間自是看不見。」於是無奈陪他那夜在庭院裏看了一次,果然如是,便對他兄長道:「讀書人真有些見識!」

此後這人逢人就把捉月光的事績從頭說一遍,一時成了全國老少皆知的大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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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2 17:1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平淡如水二木頭

經過這些年,我已經不甚理會,因偶然想起,才拿出來一談。

我從來不是甚麼人的寵兒,誰都可以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一來我模樣比普通還要普通,標準的人類臉孔,個子小,不算胖。二則我聲音也不特別,變化也大,有時候沉厚而略微沙啞,有時候高而穿透力不足。我是個時間觀念頗為強烈的人,故不喜歡談電話,必要的話,不情願地撥通了,頭一件事就是說我的名字,要不然,我要花更多時間黏在這個我很討厭的話筒上。只要不顯示電話號碼,我又有興致的話,大可玩捉弄人的把戲。

記得有一次我打電話給朋友,她竟說了一大堆名字還是沒有記起我。那時我很失落,但換了現在,我不會有絲毫感覺。日夜如此,我還能有甚麼情緒上的變化。

我這樣說,又似乎過了點,並非沒有人記起我,但那是極少數。於我這個失敗太多的人,已經足夠。就像非洲長期飢民,半塊麵包也就飽餐,儘管他實在需要更多的熱量。

我對很多事都已麻痺,沒有痛楚。可能有一天,我會成為二木頭,而我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一切也是平淡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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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22 17: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罌粟花

「你要是相信我,就吃了它。要不,是你自找的。」眼看這顆像武俠小說描述的靈丹,又似Maltesers巧克力的,鄧凱之心中不禁掙扎。他猶豫的是,這個女人要圖甚麼。

「不要咬,直接吞掉——你服過藥的吧?」

連激將法也說出來,再不情願吃,也是不行的了。鄧凱之瞥了它一眼,讓它在口裏轉轉,就下咽,連忙喝了半瓶水。不知道是它麻痺了舌頭,還是真的淡然無味,鄧凱之過後只有喉嚨一陣辣熾熾的痛楚。

這一幕絕非頭一次上演——恐怕也有幾十次了。這個女人,這個領袖生總隊長——張絮,她就像一位女王。她在應該的時候會裝做一個乖巧溫柔的學生,一臉楚楚可憐,彷彿說一句話她也會抵不住似的,年紀輕輕,才不過十四歲,但行事精明穩當,得體大方,其中機巧慧黠絕非虛名。老師委以重任,亦非錯誤的決定。總隊長,領袖生集團的頭號人物,領袖的領袖,其中榮辱甘苦,惟她一人知曉。她不需老師的應許,可以任免集團一切人物,這特權超越了每一任的總隊長,風頭首當其衝。於今她已是高中一年級,老師益發信任她的能力。

每一個領袖生,大的都是她的親信心腹,小的都是她的跑腿。不必說,大規模的升遷,很容易觸發老師的注意,她自有屢戰屢勝的手段,把對她不利的人物壓迫得自動請辭,而她的兵馬以補上空缺的名義委為領袖生。

領袖生在她的領導之下,每周三次在舞蹈室的午間「集訓」是沒有例外的。「集訓」是張絮計劃的時候,要眾人照吩咐,進行魚網式陰謀。遇上同樣集團式的對手,則可能每天都要集會,報告進展。至於如何掩人耳目,則當然是美其名曰「訓示」、「檢查當值情況」、「留意某年級有撲克牌賭博的風氣」之類。

如此張揚的做法,察覺的人很多,但不是被這個團隊折磨得敢怒不敢言,就是最後跪拜於她的寶座之下,以獲得領袖生的權力復仇。譬如近日平步青雲的杜嵐,長得一張瓜子臉,清巧的五官,她是再世飛燕,但只要好色之徒喜歡,西施美人計照使可也。她深諳領袖生制度的盲點——學校規定課間等候不可說話,誰也知道這條例形同虛設。杜嵐卻在這兒上取巧,不許魏倩和老朋友林巧瑜說話,而她的姐妹則是和尚打傘,談笑風生。魏倩和林巧瑜只得擠眉弄眼,皺紋也差點擠出來了。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就是為甚麼人們懾服於女王的淫威。她的兵團,以及零星的臥底,都吃過那「靈丹」。除卻張絮本人,誰也未曾得知它的名字,真實作用以及解藥。這東西會長存於體內,起初很多人都不明白吃下去有甚麼不同,但漸漸的就覺出,他們得到女王歡寵的日子,他們的容貌就會像天使一般美麗可人,成績名列前茅,若他們得罪失敬了女王,他們不僅是外表上變差,比如嘴邊生出墨黑的痣來,眼睛變小,發胖,而且是醜態百出,做家課漏了幾道題,打翻水瓶。他們知道這是「靈丹」的表面功能,無奈吃多少瀉藥也瀉不出來,只能巴不得找機會逢迎女王。女王本人亦覺得這樣一箭雙鵰,既可任情沉醉那些虛榮,亦可借外貌問題而得到許多唯唯諾諾的跑腿。她自己長得玲瓏苗條,風情萬種。

學校有人建立「詩社」,老師看過他們的作品,讚許不已。在打聽之下,得知倡建的人是她的死對頭鄒瑞雲,那個標準清醒才女類人物,有不少文科響亮的名字也在詩社其中。女王心想,這夥人天天又詩又文,個個聰明絕頂,還不知背後有甚麼打算呢。於是女王親自到詩社的聚會地方去看,他們正把原稿紙撕出來交與社長魏倩點評,魏倩回頭一瞥自己,卻若無其事的繼續言笑,絲毫沒有收斂。魏倩在黑板上列出名次,張絮近視頗深,只得架上眼鏡,裝做巡視走廊。只見為首的名字是「韻清」,不知是誰,但眾人團著鄒瑞雲,便頓時明白過來。可恨魏倩的字愈寫愈潦草,看不全她寫甚麼。依稀可辨有「纏綿去日雙棲蝶」、「風流便是瀟湘恨」、「待他日,浪跡天涯悄然去」之句。她心裏不禁興奮起來,臉上勉強壓抑著。吟這些病態的句子,太不健康,太不健康,午飯時間,她心裏還是那句「太不健康,太不健康」,想到明天就是領袖生會議,她真怕自己會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壞事。她知道這夥人有老師撐著,自然要回家思索清楚才行動。她暗底裏在笑,這個詩社集團未免太單純了吧?她決定這回要高高興興的「辦理」他們。

算好了,張絮帶著罪惡的快感睡去,希望做一覺好夢。在睡夢中,她卻聽見父母吵架,然後是打架的聲音。好些玻璃製的東西碎了,發出嚇人的聲浪。張絮睡不下去,從門縫偷看,只見母親雙眼哭得通腫,跪在地上清理玻璃碎片,掌心在淌血,想是被玻璃割的傷。

第二天午間集訓過後,她對著更衣室的鏡子照了一會,便帶著杜嵐在內的幾個領袖生到詩社算帳去。一路上人們就像看見烏雲,風雨將要降臨之時,喊起「落大雨——快手收衫囉!」急忙把盆栽、錦鯉、晾曬的衣服帶回屋子裏,然後關上門窗簾幕。

他們幾人一逕闖入了詩社的聚會。眾人正構思,被她這一打斷,一時也不知說甚麼。鄒瑞雲正站著,便道:「張絮,你進來也得敲門。」張絮冷笑一聲:「你們仗著老師允許,竟在學校裏做這些敗壞風氣的事!」鄒瑞雲馬立即答下去:「這些話留給你對著鏡子才說吧。」林巧瑜對詩歌不甚精通,惟應魏倩而來,這時她連忙對詩社眾人使眼色,眾人知道她的用心,匆匆收拾東西。女王瞧他們有逃離的意味,把他們的紙箱往地上一倒,東西雨花似的散了一地,遂拾起一張作品,看是鄒瑞雲的字跡。王敬文一手奪過稿紙:「總隊長,這是我們詩社的物品,你不能說拿就拿。」張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臉上不變,心裏卻大呼不妙。杜嵐不知趣,在張絮耳邊悄聲問道:「我該做點甚麼?」

張絮記了她一耳光,狠狠瞪了鄒瑞雲一眼,架起威嚴道:「今天先放過你們,這是最後一次詩會,明天我問許老師就來搗你們。」鄒瑞雲嘲道:「是的,我們最親愛的總隊長。」一語說得林巧瑜打了個寒戰。女王拂袖而去,杜嵐在後面細細跟著,內裏驚恐極了,早已花容失色一半。

眾人見此,明是歡喜得來不及的,只是鄒瑞雲和林巧瑜想起張絮看見王敬文之後的反應,各自有些不自在。鄒瑞雲一邊向林巧瑜問道:「你有沒有覺得——張絮剛才對王敬文的眼色有點狐疑?」林巧瑜只道:「沒有啊。」本來還有下句「多疑的是你」,但她究竟沒說出來。

她們如何也不比張絮的躊躇。那夜張絮在衾裏,輾轉難眠,腦海裏只有一雙王敬文的眼睛,他的音容笑貌,以及正直的行事風格,絕對是顛倒眾生的。而她也知道,這些兒女私情只會拖累大事——她不能重蹈母親的覆轍,不能讓自己被人支配,卻沒有一個使王敬文臣服的辦法。兩點鐘,她再乾睜著眼睛就要死,於是從床褥下找出一個薄薄的盒子,抽了不少鴉片煙,然後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她悄悄把鴉片塞到袋子的暗格,帶回學校。只是她看見鄒瑞雲,就改變主意,決定先行處理這煩心的詩社。

老師聽她說詩社的作品意識靡萎說得振振有辭,就准許她去查封詩社。詩社眾人很是失落,只是不好發作。放學以後,老師把詩社一行人與張絮拉到樓梯一個沒有人煙的角落,把眾文客規勸了一回,而魏倩這位社長則責罰最重,被要求代表詩社寫悔過書。張絮心裏暗罵:「為甚麼不怪鄒瑞雲!那些爛貨不是她弄出來的麼!」老師語重心長以外,又不斷嘆息自己的管理能力有限,張絮虛情假意地把責任拉到身上去,那情形就像曹丕受禪,竟推推攘攘的說了一下午才罷。

王敬文等男生知道其中原因,倒沒有介懷此事,鄒瑞雲、魏倩兩個首先發起的,卻啞巴吃黃蓮,林巧瑜見兩人如此,心裏也過意不去,看看已是入夜時分,便提議到附近吃海鮮去。鄒魏兩人一言不發,只顧瓣開各種各樣的蜆殼、蝦殼、蟹殼,剝了一盤狼藉。

誰知她倆腸胃嬌弱,還沒走到車站,便覺腹痛至極,急急奔進學校的廁所。林巧瑜那料得會把兩人反累了,只得在廁所裏等待。

這時一把迅電的聲音在門外花鈴似的響起,且益發迫近,林巧瑜這聰明人就悟過來,只是驚得腦海一片空白,管翻身躲到一個廁間內,還冒了渾身冷汗。能教林巧瑜也嚇出汗來的,只有張絮。張絮無論到那兒去,就像北天的風沙那樣,誰都躲避猶恐不及。細忖便覺荒唐,張絮也是個學生,只怨老師對她的信任惹禍。

張絮伸腿踢開廁所的木門,雙手裏緊緊搏著一個人,那人原在掙扎,張絮漸漸乏力,只捂著那人的嘴,一字一頓道:「再吵我就大喊色狼!」

林巧瑜無法再乾聽下去,便從廁間的門縫看出去,卻見張絮把王敬文苦苦壓在更衣室的長椅上。王敬文不斷掙扎,卻沒敢發出任何聲音——這是他吃的虧。林巧瑜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心裏想道:「那天想的果然不錯,只是再也沒想到張絮竟急切如此,」此時張絮把上衣脫去,露出她的乳,王敬文連眼也不能睜,樣子比受了一輪嚴刑拷打還要痛苦。林巧瑜體胖怯熱,早已悶出一裙子汗,鄰旁鄒瑞雲和魏倩又惡臭迫人,這時還無心看見這下流的畫面,好容易才止住吐:「這思想的酷刑,比肉體的酷刑更卑劣!王敬文從來行事小心,該不會就範,」轉念又想:「話倒不能這樣說。要知男人都好色,這玲瓏苗條的身段,他內裏又不是謙謙君子,那兒抵擋得了!可真辜負鄒瑞雲的一片心了。」

一邊廂魏倩底子最弱,幾乎把平生吃過的食物都瀉出來,毫無知覺;而鄒瑞雲正要從廁間出來,隱隱聽見外頭有張絮的聲音,便踏到馬桶上看。只見張絮的衣服散了一地,坐在王敬文腿上,一手撫摸著他的臉頰,一手拿著煙槍。鄒瑞雲拉肚子過後已經虛弱不堪,幾乎昏迷過去。

王敬文惱羞成怒,不管得甚麼,把張絮一把推倒在地。張絮從地上坐起來,眼裏十分脆弱——那卻不是裝的,乞憐道:「不要走......」王敬文那理會她,一臉羞憤出去了。張絮徹底崩潰,眼淚像決堤一樣湧出。林巧瑜看了,也覺得一陣心酸。魏倩一趺一撞的從廁間出來,二人乘機也從惡臭中逃離,洗了洗手,扶著瀉肚子剩下半條命的魏倩去召計程車,看也不看張絮。可憐張絮一個人寂寞的坐在冷冰冰的地上抽鴉片煙——這鴉片煙,原是俘虜王敬文的,但張絮聯想到王敬文像她頹廢地吸著煙槍,甚麼也不做的樣子,就心軟下不了手。她沒有痛恨自己的懦弱,這時,她只希望有人能給她一點溫暖和疼惜。

之後的一個星期,張絮沒有回學校上課,只推說是生病了。除卻當時在場的人,誰也不知道實情。張絮把那罌粟做的「靈丹」埋藏在垃圾箱裏,它的果效就消失了。

當張絮覺著不能再這樣下去,回學校主持領袖生集會,打算就宣佈辭任,做平凡的學生。豈料一打開舞蹈室的門,只見鄧凱之被副隊長杜嵐以美術刀架在脖前,秦敏藍和溫玉賢兩個相互爭持不下,依約聽見走廊上有鄒瑞雲快樂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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