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三部曲:嘴脸上漂亮、马戏众生相、人后的模样
八月五日。早上醒来,嗅到一种雨天的味道。台风留下来的雨水,还没有消散得来。阴阴沉沉,冷冷腻腻,忽地又传来一股烟味,夹杂起来很是难受,宛如几百年的尘封的霉烂之味。我还得受了一个早上,下午应旧同学之约,外出吃午饭才罢。
我一向是只有早来,不会迟到的人。他们去了看《冲天救兵》,可是我前几天就看过,没有看第二次的兴致,依他们所说,一点钟便到了餐厅门外。只见那儿熙熙攘攘着一堆等候的人,却没有一张熟识的容貌。好容易挤到去问,侍应非得要半数人来到才可以入座,他们的电话拨不通,明显还在戏院里。预订已经过了时,只得重新拿了一张票。
最后折腾了半小时,才远远看见一个人来。这位S小姐,已有一段日子不见,如今再看,她形貌明显成熟了。又过了一许,众人从电动楼梯三五或奔或蹦了下来,首先的是一帮男的,一头栽进了洗手间。幸而还能认出来。他们不认识这边的商场,胡乱走了一会才看见餐厅就在电动楼梯旁边。我看见那些男人跃马似的飞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一些很难看的事将会发生,或许不在我身上,但谁看了也汗颜。他们长得不丑,比小学那些毛孩样要好些,但那是嘴脸上的。
转头看,老朋友J小姐慢慢走到跟前来,那种形态,彷佛就听见她的骨架「搏咯搏咯」的磨擦,那想象出来的声音,也着实折磨人的。真可惜她这瘦小的斯文人,该娉娉婷婷的,因骨头大,身影就有些潇洒粗豪之气。
当中一个以往比较熟络的H先生,向我走来。样子还是老样,态度还是去年的亲和,一眼就认出,但他一张口说话,我的脑袋莫名空白了。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我听自己半年前的录音,也比现在的幼嫩。他小时候是合唱团的,水平自不必说,我听过他独唱,歌声犹萦在耳呢。于我信任的人,我总有这反应不及的毛病。
看见了老师。老师好像没有怎的变老,还是五年级第一次见她的模样。我不经意的说:「主角来了。」看旁边的人的面色,我明白是我造次了。我已经多番提醒自己在这些不好惹的人面前,别说多话,但交谈是共同的气息,忍着不呼吸很辛苦。
餐厅终于安排好,放眼那张近二十位的桌子,就像会议室那样成条,我与J小姐还说笑,那边是老师坐的「主席位」、「行政总裁」、「大股东」......转念最远的位置岂不是「甚么」?再数,也过意不去了。这也像欧洲长途别车上的餐桌,铺着杏色的皮质桌布,放满了杯子盆子与一大迭色彩斑斓的菜单,务求让你多多挥洒金钱。
长桌一边是男人,一边是女人,三五成群的并着,三五成群的笑着。这回女人多,有几个女的也坐到那边去了,我与J小姐对面而坐,其实这样更便于交谈,但女人挑拨离间的玩意,男人谈论电子游戏机的玩意,倒是有一定难度。于是这样的坐法,好像是各取所需,不必言谈一种默契。一向矫揉造作的C千金,则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斜着身,微向着她朋友那边。我没有仔细观察她的举止,也没有吭声,省得惹事。我不知道,她这回又要给我或是其它人弄甚么麻烦。
惟独在脂粉堆里端着一个比我还要矮小的男生,地平线在他那儿彷佛塌了下去。尽然对他有些侮辱,但在那堆女人看来,他不过是个娇小娇小,会说话逗乐的玩偶。事实上他人品不错,俗云「脂粉堆里不好混」,他周旋在这些人之间幸免于难,聪明可想而知。他好像《红楼梦》里的平儿,且愈想愈像。今天缺席、这帮千金中的领班N大姐,也像王熙凤!更有一回,N大姐不知被谁惹怒了,就把脾气也出在他这个心腹身上了。可怜他连回嘴也不敢。除了正经事上,或是他有事问我,我也不很和他说话,生怕添烦,也免得N大姐来折腾我。
老师坐在我旁边,也就是桌子的尽头,把一个韩国买来的木屐样的磁石装饰送了给我,我以为要上演「分猪肉」,其它人却没有份儿。老师口里道是因我守时,但道理明显不在此处。
单是点菜也折腾了二十分钟。其它女人有动有静,和她们自称所谓「选择困难症」搏斗。男人除了H先生,都吃电子游戏的饭饱足了,老师问起来,便把菜单摸了摸,又继续吃他们带来的,拇指灵活敏捷的徘徊在按钮之间,脸上对着发亮的屏幕哭笑,有病似的。但我们这一辈都是司空见惯,毫无感觉。至于H先生,因坐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两边谈话也着实方便,只是他到此时,依旧不跟那些男人谈。以他近乎「无邪」的性格,大概是不想与他们愈谈愈下流。我当时想象到这儿就要笑,因为脑海里宝玉那句:「女儿是水造的骨肉」。他说,他吃了几颗爆谷,便觉得油腻腻吃不下,我们就知道,问他的主意是白问的。
最后老师决定点套餐分着吃。侍应问要那种汤,老师的目光转向我们,我见无人说话,便忍不住道:「四客菜汤,四客奶油汤。」老师笑道:「名不虚传的果断。」我没有任何表示,心里后悔不该说,锋芒毕露是祸,杨修命。
我们又谈笑了一回,都是无关痛痒、寒暄杂闻之类的小事。J小姐不时使眼色,提点我不该笑。我快要变她的镜映了。忽然,众人都看着我,坐在远方的W先生问:「你是级中第四吧?」忘了说,W先生和我就读同一所中学,但好像不得已的情况之外,没有说过话。听了这句,我忆起在书店的一次。那时不过三、四年级,我站着看书看得入神时,身后忽然有人说:「你是班中第一吧?」虽然他比我高很多,但我没有丝毫畏惧之色,直截了当的说:「是。」他便一声不吭走开了。那时不觉得是甚么一回事,此时则哭笑不得。碍着众人的目光和脸子(其实是老师),我才很快的回答:「不知道,班主任说我是全级首五名。」不很记得当时说甚么话,总之他说他们班包抄了首三名,他自己是第五名。我看见不只是W先生「恍然大悟」,连他身旁的人也跟着「恍然大悟」。我心里无端说了一句不很脏的脏话——我起初以为他凭直觉的——以他的聪明和计算速度,绝对和我不相伯仲,只是他的直觉,被自负、尴尬和敌意重重闭塞了。他和朋友盘算了一回才问我。更重要的是,他不必在这个场合说。也可以说,我素日不会在意打听或掩饰这「功利」方面的问题。
这时老师带领起来:「我们为Q小姐终于超越W先生而鼓掌!」众人无奈的按着做了,我看出他们的无奈,他们喜欢那个所谓君子。我没有看那个君子的表情,我自己亦无奈的说:「连这些事都要鼓掌......」我心里是控诉他们的虚与伪。
不一会儿,食物徐徐的送来,不忙不乱。首先来的是汤,我连忙拿了一碗菜汤,祈祷就吃。
C千金拿了一碗奶油汤,小口小口的吃着。我吃完了整碗,正去拿些海鲜意大利粉吃,她还没有喝两口。只见她双手以餐纸巾捂着鼻子,身子是那种妩媚的笑的摇动。听J小姐小声说:「记得布兰妮那首歌吗?『Boys, sometime girl just need one』。」我可是布兰妮的歌迷呢,记忆不成问题,但我很是不解,为甚么J小姐要在这时提及这首歌呢?又觉得甚是好笑,便跟她说:「你又要拿针线缝我的嘴儿了。」J小姐却暗示我别说。
她笑着说自己鼻子流血,她双手死捏着鼻,明着可以自己拿些纸巾的,也没有人给她拿。直到不幸要面对她的H先生从袋子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她还疯疯癫癫似的笑着时,我才明白过来。可能我自己不会做这些勾当,所以看不出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愚蠢,其它人早已识破和「自动配合」地不作声,J小姐说布兰妮的歌词的时候,眼睛也是看着她,我却只顾着吃。也幸好我没有及早发现,我要是忍不住说出来,就闯祸了。C千金见H先生要切一块Pizza,便要帮忙,却把Pizza作仇人那样乱剁成肉碎,H先生不能插手,双手随时有成酱的危机,只得任C千金玩够了、玩腻了,才吃那块好像野蛮人双手撕出来的Pizza。这C千金真够轻浮,当着众人的面泡「帅哥」不嫌羞!H先生都没拿她的法子,惟有让她的媚眼游走。
这顿饭的主菜是两个Pizza,这是个新推出的款式,边缘的面包里裹着奶酪。女人这边都正经的吃精光,除了C千金。男人那边把一些的奶酪面包撕出来吃了,中间的薄面包和馅料,像《圣经》中过红海的故事那样,从中分开两半,两边又被胡乱割了几刀,好不给胃口打折。我只吃了一小片,多吃意大利面。说了一句「这个好吃」,便成了众人的笑柄。
这时不知谁说「36D」,我也不是小孩了,也不是没听过这些低俗的调戏话,与那些耸人听闻的娱乐圈小报话题,自然明白过来。我此时有点仗着「作者揣摩性格」应有的好奇心,悄声问老师这话谁说。老师先是说「他们不谈这些还谈甚么」,但还是以她响亮的,号召力极强的声音发问:「谁说了『数字加上英语字母』?」众人很快把凶手招供出来:「平儿」。众人笑了一回,知道是「平儿」那种闲来有点爱打听,爱小便宜的性格的玩话,没放在心上。
接着老师说起我们暑假期间会看甚么电视节目。他们说,暑假父母管教放松了,会看台湾组合的娱乐节目。我自语:「我不很看电视节目。」话音未落,老师便道:「你当然看你的《红楼梦》。」我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但我马上明白风声在那儿传出去。他们也看欧美电视连续剧,说实话,香港播放的连续剧品位都不高,警匪、钱财与肉体关系、灵异事件之外就没有了。我更喜欢那些外国肥皂剧的幽默方式。他们的熟稔程度让我、J小姐和老师齐声说:「你们把节目表背下来了吧?」
老师说她这月进修毕业了,比较空闲,看《王老虎抢亲》。这部是我惟一看的连续剧,格调比较轻松,不求真。原来我是不很记得情节的,但老师提到王老虎冒着火光的长叉射偏了,射中了叛乱的宁王的屁股,连同军帐也一并失了火,手下还烦恼:「到底该救宁王的火还是军帐的火?」的桥段,我俩都笑了起来。
女校的党团问题很自然也被提及,C千金原是在吃意大利面,也搭起讪来:「且莫说女校,连咱男女校也甚严重呢。」老师问道:「你也有参与么?」C千金连忙说没,但她这反应,谁心里比溪水还要清楚。我的「忍俊」功夫经这个钟头的运行,已到最佳状态。
C千金其中一个友人Y姐说她和她姊姊「打马吊」。老师笑道:「这可是四人游戏呢。」接着众人把热切的目光投到Y姐身上——他们正痒着呢。老师又道:「那可是赌金钱么?」Y姐从容不迫回道:「花生仁儿而已。」没多久,C千金说她们要到Y姐家去。于是,那些放凉了的剩菜经过一番雕琢,给Y姐的家「聊表敬意」。
结帐以后,众人鱼贯离去。一路上因我无心流露的小动作,被C千金笑了一回。这与我对她的见解完全符合,不气恼,不神伤,倒觉心内一袭无声的悲凉,不多叙。
我匆匆回了家,不久又出去琴行练习钢琴。一个人独自在偌大的隔音房间内,只听见空调系统的低沉的杂音。瘦得着削了一圈的十指,弹动着为考试准备的意大利舞曲。这钢琴素质低落,键打下去像榕树枝那像坚实,声音又弱又模糊,像那些几天没睡悃得倒头便打鼻鼾的人说话,比古键琴更不好。空调很冷,手指没了感觉,依然使劲的弹动着,惟求这钢琴能给清醒一点的回应。
脑海里不断的反复轮回着刚才的片段,一切记忆都归来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揪住了我的思潮。孤独的时候是最纯洁的,不再瞒骗,不再伪装,赤裸的内心,要笑就笑,要哭就哭,我的确流了泪,静悄悄的。冷风吹干了脸上的泪水,我平生第一次把自己的哀怨看得那么透彻。我的孤寂在于没有知音,一切的话只能给自己诉说,我不是被妖魔化,就是被标签为高不可攀的人物。人以为我喜欢虚荣,对我说些虚伪得不能再多的逢迎话,或是欺负我的直,使我在真实的自己以外重重以多少种面孔示人。我不得不坦认,我很希望可以谈谈文学,但可惜现实中有条件的人,比如W先生,都有一种不可饶恕的俗——「disrespect」。我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一时比一时强烈,特别是在古典文学这方面,除了一个朋友向我请教学诗,我从来没有主动向身边任何人显露过,我知道说出来的恶果,所以宁愿做平凡人。我那种沥血的感觉又来了,总在思量的时候。
我翻到很久以前学的一首歌「天鹅」,我很喜欢它旋律的那种「平静中的波澜」的静中有动与「波澜中的平静」的动中有静,有一点淡淡的哀愁。
回家去,风雨豪情万丈的挥舞,比我来的潇洒。一时有感于心,不管得格律韵部,便信手写下:
「平生如恶梦,风雨一重重。顾影深难料,明朝已不同。雷惊何速速,帘内亦蒙蒙。寂寞无人识,最多心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