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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万方安和

【顺序连载】小说《清宫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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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0 12:09: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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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风暖鸢飞桃羞柳醉 戏警神哀命是情非

话说恪敏听了母亲一番话,虽只是些世俗的粗理,倒也有几分可鉴之处,不由自去细思,这先不提。再说自太后携了皇后在畅春园静养,每日殷殷劝导,又将自己于前朝统领后宫之心得秘法,细细授之,驾返圆明园前一日,更是再四叮咛:“此次回去,切莫在小事上纠缠,要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凭你的心智脑力,再加上明理识体,才益发令人不可轻视。比如你与我说的那档子事,就很好,我这几年也一直盘算着,不如这回索性痛快提出来,一来事关国家大典,二则也正好施展你的心机抱负,又有我在旁帮趁着,不怕他不依。”又连叹:“如今还算好的,说起先帝爷那暴脾气,当年是怎么管教儿子治理后宫的?你们是没赶上,我说了你们也未必信!”清明前两日,皇帝回銮,未敢擅自休息片刻,先至长春仙馆,与皇太后又是请安,又是侍宴。母子二人亲亲厚厚的叙过家常,太后就连催道:“咱们娘儿俩说话有的是时日,你们夫妻久没见面,今日团圆团圆,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弘历已料着太后必有此言,口里唯有“是”字,虽满心惦着容妃,也只好将要说的写下,差了心腹太监送去。


回到九洲寝殿,踌躇半晌,才传请皇后过西路来,二人有月余未见,彼此甚觉尴尬,到底皇后爽快,闲语几句,便向外面传命捧进一只银錾花暖碗,笑道:“前年皇上南巡,驻跸西湖行宫,每日必进这羹,前日闽浙总督进春季贡,特特的使船发运了来,说是今年头一起摘的,真正西湖三塔基之莼菜。”弘历不好拂其意,只得接了,将盖子一揭,只见清清嫩嫩的好一碗汤,莼菜碧翠,又杂着几丝红绛绛的火腿,浮着几点明汪汪的鸡油,一股鲜香之气,直入心脾,原想浅尝应景,不由也多吃了几匙,一面道:“你身上不好,很不必劳这个神。”皇后又亲捧洋巾漱盂上前笑道:“就算再珍奇之物,单凭本身意思,终久有限,全仗着各人斌与它什么心思性情,比如过去皇上常说‘莼鲈之思’的典故,若无此相衬,那莼菜又值个什么?”弘历听她说话大不似从前,竟也有几分入耳,心下纳罕,就听皇后又说:“现在百般事体我都不管了,只遵皇太后教训,一心服侍她老人家,余者唯自养为要,就连永基也放手让他历练,原先护得过严,也未见得就有出息,往后只求他结实诚朴,肯读书上进就好。”弘历点头道:“很是。”这时皇后起身说道:“圣驾劳乏,臣妾恩准先行告退。”弘历既没准奏,也没挽留,不知她到底何意,皇后笑道:“时辰还早,我先回去,皇上若要传谁过来,也便易。”弘历听了,只轻“呸”了一声,不由笑道:“没的扯什么臊!回来这一路,在马上车里颠得骨头疼,明日还要往大内中和殿阅视农具,下半日驾转斋宫,后日祭坛,行开耕之礼,正经的扶犁耪地去,哪有心思与你扯这些?”


皇后见了皇帝这般神情态度,平添了许多夫妻间的随常之意,心内方才安定下来,又听刚才提到祭坛一事,忽想起太后的嘱咐,连忙借机说道:“皇帝亲耕于南郊,皇后亲蚕于北郊,此为古制。只是祭先蚕之礼,这十余年来,因故未行。如今四海一统,又逢皇太后七十慈寿,理当重建,以示盛世之隆。”原来这亲蚕之礼由先孝贤皇后首行,她崩逝后,那拉氏当时以皇贵妃身份摄管六宫,内务府奏请其恭代此仪,弘历当即驳回,并严行传谕:“有皇后则妃可承命行事。皇贵妃未经正位中宫,则亲蚕之礼尚不当举行。”其实这只是遮饰之辞,皇帝是隐了私心的,不肯有后来者与孝贤皇后比肩。如今皇后又将此事提出,见皇帝听了,半晌未语,才又说:“这些年遣官代祭,多是草草了事,按理指派公主,福晋,命妇随祭采桑,其本应视为荣宠之事,谁知内务部和礼部于名单开列之人,往往托故不往,以致人员不敷点派,成何事体?况此系国之大典,长此以往,国家颜面何在?”弘历大觉意外,连问:“岂有此理,朕怎么不知道?”皇后道:“自然明里只说不敢叨扰圣心,实则恐罚累身,故而曲为隐蔽。想当年皇上重建木兰秋狝之典,某些大臣贪恋家室,不愿随行,据我想,此二事上大类其意,行围出猎,亲蚕躬桑,皆非玩乐之举,事关我满洲风尚,况且操演排练,本足以奋发志气,催人勇往,若惟事苛安,不知愧耻,则积习相沿,实于国势之隆替大有干系!”弘历听了,不由起到皇太后曾说:“若赌心机口齿,皇后无人能及,即便放诞之辞,只要自她口出,也必有令人斟酌之处。”原先自己只知皇后利害吃醋,不想刚才那几句,竟可称有胆识,有见地,令人无可辩驳。这么想着,还未及开口,就听皇后又道:“皇太后是不便先提出来,只在心里着急罢了。故而我想,今年慈寿节之前,若能圆满办一回,也可让老人家称心了。自然此事还要全凭皇上定度。”弘历一听又牵上皇太后慈寿庆典一事,越发主意不定,只说:“一动不如一静,如今你是最该保养之人。”皇后笑道:“往畅春园这些日子,自觉身子见强多了,比先时都胖了些!”弘历只说“再议吧”,便不语了。皇后又亲侍他洗漱过,方熄灯就寝,不在话下。


到了清明这日,京师家家庖厨熄火忌热,户户新柳插门饰檐,正是“莫把青青都折尽,明朝更有出城人。”无论官庶富贫,不分老幼男女,皆出郊省坟,以尽哀诚。祭扫毕,或于芳树之下,或于湖堤之上,或于名圃之间,观花折柳,蹴鞠放鸢,泛舟游宴,一时间车马塞道,船舫填河,联肩接踵,随处行乐,四野如市,举城若狂。皇帝已于清明前一日,驾幸先农坛,祭祀社神,并行开耕之礼,亲自执鞭扶犁,三推三返,以示重农务耕,又遣官代祭盛京福昭二陵,再亲至太庙上香点灯。清明当日率众先往圆明园的“鸿慈永祜”,彼处在御园西北隅,河之南岸,地最爽垲,周垣古松,敬奉圣祖世宗二帝神御,祭祀毕,又侍皇太后于“北远山村”一带踏青,此处已近御苑北墙,全仿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而建,主峰在西,余脉东去,山前阡陌纵横,村落鳞次,田园之趣,悠然而生,正如弘历诗云:


(诗文暂略)


又拟照画中意境,命太监扮作农商渔樵各色人等,市井百态,尽可入眼。因时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故满宫上下人人佩柳,以驱邪祈福,清明又有放风筝节俗,宫中早已备下各样内府细巧绢绫风筝,众格格拍手雀跃,各自拣了心爱样式,什么沙燕,蝴蝶,蜻蜓,金鱼,童子,美人的,妃嫔们则选些扇子,挂钟,宫灯,莲花,寿星,葫芦的,就在兰墅一带平敞空地上放了起来,太后一面看众人放风筝,一面与皇后闲话:“清明当日若是阴雨刮风,皆为荒年之兆,昨夜竟下起雨来,我悬了一夜的心,谁知今儿一大清早竟放晴了,风和日丽的一丝云也没有,可知今年定是好年景!”皇后笑道:“农谚说‘清明节前一场雨,强似秀才中了举’。这叫天遂人愿!有老佛爷坐阵,那老天爷也先吓软了,哪敢造次胡行?唯有造福黎民百才是正理!”皇太后听了大笑,又见旁边和敬只站着看,就与她说:“大节下,怎么不顽顽去?放风筝是引线而上,令人张口而视,最能清热明目。再者清明当日风由下吹,且最柔缓,错过时令,往后也就不易了。”和敬只得过去拣了一个双飞沙燕的,才要放,见不远处九格格的孙行者第一个腾空而起,她只交与爆栗子,自己又跑去帮鸾喜放一个雏燕的,执了线桄子在前迎风助跑,一面不时回头张望,招得边上众嫫嫫齐喊:“瞅着脚底下,仔细栽一跤,将门牙磕了!”鸾喜举着雏燕在后跟跑,这回借着风势,一撒手就放了出去,俩人方站定,仰首观瞧,九格格又忙着松轴放线,鸾喜在旁拍手唱歌谣:“沙燕飞到半空里,肥比男来瘦比女,雏燕是孩童,双燕比夫妻。”唱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末一句,正触了和敬的烦躁,她一时忍不得,将手中的双燕撇在地上,低声自语:“什么劳什股子,竟挑了这么一个!”恪敏见了,走过来说:“我这个寿桃的也起来了,你放一放吧。”和敬方觉失态,敛了神色,只就她手,扯线顿了几顿,随口说道:“这个起得倒高!”


众妃嫔的风筝也纷纷起来,还有先将烦恼疾病写于其上再放的,颖妃早已替皇后想到,这时取过一个写了字的祥云风筝,来至皇太后皇后面前,说明原故,又道:“只保佑消灾祛病就好。”皇后见她这样,回想东围房一事,竟当着众奴才,将其打骂,令其没脸,而颖妃又毫无怨诲,且连日操劳忠心,自己不觉愧疚,欲说几句梯己私话,又吐不出口,眼圈一红,只说:“写那个做甚?没的让人拾了去,倒笑话!”说罢拉住颖妃,用帕拭泪,颖妃劝道:“主子娘娘也说糊涂话了,哪一个不怕忌讳,去拾吹落的无主风筝?只管安心!”皇太后在旁点头道:“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全!”见皇后伤心,又故意与颖妃笑道:“怎么不与我也预备一个?可见心里只有你主子娘娘,连我也靠后了!”颖妃忙笑道:“皇太后跟前是特为留与皇后尽孝的,别人哪里配得上往前抢呢!”皇后听了,这才转悲为喜,笑道:“哎哟,刚才颖妃说我糊涂,我看老佛爷才真真糊涂了呢,那放风筝叫放晦气,老佛爷自幼的福寿就多得没处盛搁,也断没有放出去的理,果真要放,就放些与孩子们吧,我也跐着借光儿,往后长长远远的在膝下承欢尽孝!”太后笑道:“你们听听,咱们这些人都绑在一处,恐也说她不过!”又与皇帝道:“就把她乖的,怎么怨不得人疼!”弘历陪笑道:“若不是皇额娘宠纵,谅她也不敢这样。”又说笑一阵,太后才与皇后颖妃道:“你们快去将那个风筝放了吧。”


唯九格格比人忙碌,她将雏燕交与鸾喜说:“这么摇晃,大约是中线栓得不好,怨不得起着费力。”又与鸾喜的丫头小莲蓬说:“回头你找炒豆子要去,我们自己扎的比这个强呢。”又见容妃不会,就替她放起一个蝴蝶的,交到手上,把着教怎么放线顿线,又跑去看淑娴姊妹放的一对童子拜观音,调笑道:“打旋子了,过会子俩个准绞在一处!”又跑去看和婉放的蜻蜓,一面抢线轴说:“还往上升呢,先放引线,再顿不迟。”和婉推她笑道:“谁要你在这里絮烦,我自己会!”九格格笑道:“倒该让你放那个长串蜈蚣的,看还说嘴!”又与众人笑道:“单这么放有什么趣儿?谁跟我一同顽双喜碰?送饭儿?”又连催爆栗子去取竹架子,饭盒子,机关等物,又连嘱:“只要我自己糊的那三个灯笼式的,一个装了红纸片子,一个装了金纸片子,一个装了彩纸片子!”这时炒豆子拿了两个哨子板鹞跑来,九格格接过说:“这个夜深人静了悄悄来放,哨声听得才脆!”又问:“那风斗和铃铛鼓什么的,可挂牢了不曾?”正在说笑,见太后身边的宫女双禄过来传话:“老佛爷说,要传一档子玩艺儿瞧,将这里先收了吧。”众人便命取过银丝烧蓝的西洋小剪子,将手中的线绞断,待举目再望,那些风筝已飘逝无踪,大家一齐笑说:“这下可将晦气全放了去了!”


接着又观杂耍马戏,有倒立打鼎,耍猴戏狮,吞刀吐火,幻相魔术,十分新奇惊险,九格格哪里坐得住,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因这日大内御园,各宫各院,竞竖秋千,以供嬉乐,至立夏前一日方撤,仅北远山村的涉趣楼一带,就设秋千九架,皆缀以荷包花结,系以彩绳金线,九格格早已心痒,就到皇太后跟前央求,太后以手点其额,笑道:“猴儿!这么热闹还栓不住你的心?今儿过节,你们要顽的只管去,只留我们老的在这里就是了!”九格格一听,乐得蹦起,即刻引了鸾喜淑妍姊妹并些年轻宫人跑去,双双对对,结伴荡耍,一时间涉趣楼前,飘红曳绿,盘旋穿梭。恪敏仍与和敬坐于原处,这时恪敏悄说:“你看她们翩然若飞之态,怨不得唐玄宗称此为‘半仙之戏’呢。”和敬道:“临风一荡,也许真能万虑齐消。”恪敏笑说:“咱们也结对子荡去!”和敬只摇头说:“我禁不得风吹,你只管去顽,别因我扫了兴。”恪敏不肯自去,只岔话道:“常言: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日可真应了这热闹!”和敬道:“昨儿小九吵着起社,又叽叽喳喳在那里自评历代清明诗,并举杜甫的‘清明时节雨纷纷’为最,我听了有趣,依着我,倒爱苏东坡的‘人生能得几清明’。”恪敏知她苦闷,又无从劝,若谈诗词,更觉场合不妥,再没了别话。


今日宴乐就命设于北远山村的皆春阁,皇太后,皇帝,皇后一席,众妃嫔一席,众格格一席,无封号宫人一席,九格格过来请容妃往她们那桌去,令贵妃,颖妃等人笑道:“去吧,那里说话随意。”因清明不能举炊,宫廷筵宴也较简朴,应节肴膳只有枣饼,麦粥,杏酪,青团,红藕等冷食,并各样精致凉菜,再就是糖耳朵,蜜麻花,椒盐卷,杠头,炉食,馓子,蜂糕一类的随常饽饽。容妃因见那一盘盘青团,色如碧玉,晶莹可爱,就问是什么做的,九格格笑道:“这是将新鲜青麦茎叶,捣出浓汁,澄除杂质,再和上糯米粉,揉成团子,包了豆沙馅制的素点心,你尝尝。”容妃听了才放心,又见九格格正吃撒子,不由笑道:“原来这里也有这个!”九格格笑问:“难道撒子也是打西域传来的?”又说:“那日我又略翻《史记》和《汉书》才知,古时中国只产五蔬,后来张骞出使西域,一下子带回那么些瓜果菜蔬,粗粗一数,”一面掰指列举:“有葡萄,石榴,芝麻,核桃,豌豆,王瓜,胡椒,大蒜,香菜,胡萝卜……”一时想不起下面的,容妃笑道:“还有一样,我们称波斯草的,不知这里叫什么。”众人不解,容妃遂向桌上一盘芝麻拌菠菜一指,大家才恍然而悟,原来就是菠菜,九格格笑道:“我又长学问了!”又说:“可见没有张骞,咱们连年也过不成!”众人问:“这是由哪说起?”九格格道:“你们想一想,除夕踩岁用的是什么?芝麻杆!吃煮饽饽佐的是什么?腊八蒜!正月的零嘴儿可有什么?糖醮桃核!涮羊肉的热锅调料必搁什么?胡椒粉和香菜末!哪一样不是托了老张的福?”众人笑道:“这个贫嘴的,在这里等着咱们呢!”和敬笑道:“不止这些,花木中的蔷薇,玫瑰,香料中的苏合香,安息香,乐器中的琵琶,箜篌,皆由波斯传入,还有《胡笳十八拍》的笳,‘羌笛何须怨杨柳’的笛,不过撒子一项,姑且存疑,我记得北宋始得此名,以前又称环饼或寒具。”恪敏笑道:“史上最好胡风者,首推汉灵帝,当时洛阳风行胡服胡食,胡乐胡舞。所谓西风东进,其实反之亦如是,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自不必说,单说瓜果,比如桃,杏,李,梨,还有药材中的生姜,肉桂等等,早已传入波斯印度等国,进而再入海西各国,不再是中国特产了。”众格格一面说笑,一面看席间上演的八角鼓,岔曲儿,太平词等助兴,曲目皆是《合国清泰》,《层层见喜》之类的吉祥祝辞。这时双禄双寿领人捧了食盒过来,九格格笑问:“你们不在那边伺侯,巴巴儿的跑来做什么?”双禄笑道:“那边菜多,皇太后命送些过来。这一品鲍鱼丝拌龙须菜是皇后娘娘单赏鸾姑娘的,还说她年纪小,让格格们多照应着些。”九格格听了,向鸾喜挤眼笑道:“你往后是何等尊贵,没的跟着我们倒受委屈了。”鸾喜虽独受惠顾,惴惴的并不开心,又受了一句顽话,越发红了脸,更不肯吃那菜。


膳毕又至同乐园赏戏。此处位于大宫门东,三面环福海,西北是“坐石临流”,南面是“曲院风荷”与舍卫城。这里有三进院落,第一进为扮戏楼,第二进是三层的清音阁大戏楼,自上而下,分别冠以福台,禄台,寿台之名,戏楼对面是二层五楹的看戏殿,有正殿和东西配殿,第三进院幽庭深,可供清憩。每遇佳节,按例于此陈剧,届时皇亲宗室,外藩王公,属国陪臣,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御前军机,内务府大臣,南书房翰林人等,预先报名单奏准后,方可入内。若逢万寿慈寿大典,则连演二十日大戏,每日卯初刻始,未正才散。今日清明,并无外臣,皇太后,皇帝,皇后于正殿楼上坐,东西配殿楼上分坐妃嫔格格,仪仗侍卫立于殿外阶上,这时唢呐吹奏曲牌《一枝花》,迎请圣驾慈驾。众格格在西配殿楼上,因距正殿较远,又未开戏,故鸾喜才一坐下,就忍不住说:“我还是头一回在同乐园看戏呢,这么高的戏台,将眼都晃花了!”九格格笑道:“去年慈寿节你怎么不来?错过一场好热闹!”鸾喜道:“我阿玛不让,怕我淘气。”和婉道:“小九你忘了,先前都是凤吉进来。”鸾喜道:“我听姐姐说,戏里的孙大圣,二郎神什么的,是从第三层台子上翻了跟头到一层,那些小鬼又从地井爬上台的,我听了好奇,央她细说,她又不肯。”九格格听了,哈哈大笑,和婉忙拉她道:“就这么大顽大笑的,仔细那边看见。”九格格也不理会,指着鸾喜笑道:“真从三层翻下,岂不要将黄子栽出来了?那是凤吉哄你呢!”恪敏道:“别说鸾儿,连我也不知道,只当是天花板内设有天井,可将人系下来。”九格格道:“没的事,天井是为聚音的。神自天降,鬼从地出,皆由上下场门进出,那台子虽有机轴,可从没听说自天井往下降人的。”又眉飞色舞道:“我特为跑去看了南府的‘响排’,那个姓沈的总习教,将怎么上场下场,有什么机关讲究,都讲与我了!真格的,那回我还穿了箭衣,戴了缨盔,登了靴子,扮成《夜奔》里的林冲,他们一劲儿夸我的扮相,比那个当红武生叫沈子健的还好呢!”和婉笑道:“台上打过头通了,你还说个没够?”九格格笑道:“你忙什么?等打过二通的‘急急风’也还不迟!”


打通插旗,开锣唱戏。先演清明时令戏,再演全本的《劝善金科》,皆由南府外学之苏州伶工承应。九格格道:“早知看这些牛头马面,阎王判官,还不如回去放风筝,荡秋千呢!”和敬道:“偏我也最厌这种戏。”恪敏道:“我阿玛曾将介子推割股啖君,守志焚绵的故事编了,往常清明时,就在府中令自家戏班上演,又应了节,又扬了忠孝。不过台上这出也算对景,忠臣良将入天堂,乱臣贼子下地狱,原是劝善惩恶,意思是极好的。”九格格冷笑道:“我才不信什么因果报应呢。再者寒食就一定因介子推而起吗?《周礼》所记之仲春禁火可比他早多了。还有一整日不准吃热食,否则就要遭神罚,我看就是混帐习俗,那些老幼之辈且不说,大格格的弱身子也经不起。”和敬笑道:“多谢记挂着!不过古时仲春是一整月皆进冷食,现在已算便宜的了,你还不领情。”和婉笑道:“清明虽不能举炊食热,但零食却多,故俗谚说‘寒食十八顿’,又说‘馋妇思寒食,懒妇思正月’,像小九这样整日吵着要东西吃,又不爱做活计的,可得其所哉了!”说得大家笑了一回。鸾喜顾不得听她们说笑,只专心看戏,见一开场有八位灵官从升天门上场,又是跳舞,又鸣爆竹,接着又出来四岳神,四仙官,四星官,四宫娥,又有金童玉女,护卫神将,十分怪诞,就看住了,谁知后面竟是阴司地府,刀山火海,种种酷刑,阴森可怖,几个年纪小些的皆吓住了,鸾喜用手蒙住眼,不敢再看,恪敏便将她搂住,连声安慰。这时一个腰系黄绦,身穿直裰,戴发修行的小尼姑被押上台来,群鬼喝道:“色空,你可知罪?”九格格在外面看过昆戏《思凡》,和敬也在私下看过此戏文本,故而一听“色空”,便知其意,却想不到色空在这里被打入地狱,那色空正是女伶英娘所扮,她虽披枷带锁,却毫无惧色,唱道:


从今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切,磨来锉,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众格格听了这一段,鸾喜是又怕又不懂,恪敏只觉荒唐,九格格又感慨又敬伏,和敬暗想,即使戏中有女子敢吐这般言语,也足够令人心惊肠断了!一面又是怜色空,又是恨自己,不觉泪流满腮。戏至尾声,第三层台上的如来佛祖念白祝颂,众天王菩萨排列两侧,共唱“献天寿”,随后各台各路神仙鬼怪一同工整列队,齐向正殿下跪叩头。皇太后传命放赏,慈谕一下,早有一队太监抬出预备好的银锞彩缎等物,在第一层台口堆成小山一般,又有几个太监捧了大笸箩里的散钱,一把把向台上撒去,一时只听满台的钱响。皇帝又遣胡世杰下去传圣旨:“在本子上的许念,不在本子上的不许念。刚才地府审案有不当的话,皆是首领教习疏忽,今日全看皇太后慈颜,不治你们的罪,以后逢有年节,念白不当说的,俱改正才是。”刚才南府的总管并诸领首,正带人领赏,这时又唬得变色,伏地叩头不迭。帝后又在同乐园三进院进过晚膳,再恭送皇太后至码头,目送其上船返回长春仙馆,方才回九洲清晏。


且说皇太后等各自回房,九格格还念叨刚才的戏,拉了和婉和敬俩个,一面往含碧堂去,一面评论:“你们听出来没有,英娘的几句唱误了,搁在往常,台上有念白唱词错一句的,锣鼓点子早了或迟了的,拉下台就打,哪里还有赏钱?”来到室内,还没坐下,就听报说大额驸来了,和敬一听,这才回过神思,立时就说:“我不见他。”来人又报:“已奏明皇上皇太后了,准他进来说话。”和敬不理,欲往里面去,九格格抢话道:“你不见我见,正好,我正要和他说道说道呢!”说着只见大额驸色布腾已进来,独和婉招呼他,又让座,又直向九格格使眼色,和敬无奈坐下,将头扭开,九格格指着色布腾道:“你还好意思来?脸皮忒厚!也就是大格格吧,心眼儿忒实,为了你的事,还整日哭泣伤神的,若换了我,早把你休了!”色布腾陪笑行礼道:“诸位格格,都是我一人的不是,只求你们多劝劝大公主。”九格格装模作样道:“我这个当姑姑的,今儿有闲工夫,就教训你几句。”和婉实在忍不住笑道:“别在这里裹乱了。”说完强拉了九格格出去。


色布腾近前一步,打起百般款语温言,向和敬认错赔情,又说:“清明祭祖,求你回府几日,过后再进来。我知道你恼我,只别怄坏了自己,我看着心疼不说,于皇上面前也没脸。”和敬也不看他,只冷笑道:“你已然没脸了,害得我也没脸!”又问:“既是知错,因何成日酗酒胡为?还说自己冤屈?”色布腾猜着是图嫫嫫进来告的舌,不好分辩,只说:“我起誓只那一回。”又低声道:“听说皇上将西师一百名功臣绘影,悬于紫光阁内,并亲制赞文,给我排名第九,我虽糊涂不解事,但也曾于疆场上出生入死,可知皇上心里有我。”和敬听说,只哼了一声,色布腾错会其意,忙又道:“以我这样的年纪资历,能入前十,如此酬功犒赏,已属可罕,还嫌不足么?”又笑道:“像明瑞只比我小两岁,最后领兵追缫大小和卓至巴达克山,风头出尽,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排在十五名以外!”和敬不由脱口问道:“明瑞怎么……?”言出方觉失态,又质问:“你竟还有脸跟人争什么排名?”色布腾原是故意撩着提起明瑞,正要试一试和敬的态度,见她对明瑞如此牵挂,对自己又如此轻鄙,原就忍了半日气,这时不觉妒意大作,冷笑道:“那是皇上定的,我可没争什么,倒是有人心里不服,翻来倒去的比,不知掂了多少过子了!”哪承想和敬听了这话,登时大怒,指着色布腾骂道:“好一个朝廷重臣!好一个亲王固伦额驸!今日我倒要问问:你可知廉耻?可有臣子之心?原本战事已全线告捷,大军撤走,皆因你的过失,以致叛军重卷,王师寡不敌众,两员主帅兵败自尽,蒙古各部又助纣为虐,一时间人心惶惶,变乱四起,北疆全境又告失陷,两年战事几乎功亏一匮,原本出兵时皇阿玛就顶着重压,满朝文武几无一人支持响应,倘若逆贼久不能擒,边陲兵祸久不能息,于国家你就是千古罪人,你倒在这里算计自己功居第几,天下竟有这等无耻不堪之物!”色布腾听了,只存三分愧悔,倒有七分不服,气急败坏道:“说我没智谋,没心机,没决断,我无话可辩,可将蒙古几部叛乱一事,也说因我而起,未免太高估了我,区区一个色布腾有何德何能?阿逆案发,皇上调军进剿,因军粮不足,不能久留北疆,致使伊犁空虚。蒙古各部皆是久乱乏食,且兵役过繁,加之那年冬天酷寒,牲畜倒毙待尽,四处家破地荒,又有痘疫蔓延,他们对朝廷有怨愤之情,也是可想而知,因何全推至我头上?”二人正在翻脸争吵,就听外面嚷道:“你们快看看去吧!”只见九格格一阵风跑进来。不知又是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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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18 12:38:2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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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0 12: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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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风暖鸢飞桃羞柳醉 戏警神哀命是情非

话说恪敏听了母亲一番话,虽只是些世俗的粗理,倒也有几分可鉴之处,不由自去细思,这先不提。再说自太后携了皇后在畅春园静养,每日殷殷劝导,又将自己于前朝统领后宫之心得秘法,细细授之,驾返圆明园前一日,更是再四叮咛:“此次回去,切莫在小事上纠缠,要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凭你的心智脑力,再加上明理识体,才益发令人不可轻视。比如你与我说的那档子事,就很好,我这几年也一直盘算着,不如这回索性痛快提出来,一来事关国家大典,二则也正好施展你的心机抱负,又有我在旁帮趁着,不怕他不依。”又连叹:“如今还算好的,说起先帝爷那暴脾气,当年是怎么管教儿子治理后宫的?你们是没赶上,我说了你们也未必信!”清明前两日,皇帝回銮,未敢擅自休息片刻,先至长春仙馆,与皇太后又是请安,又是侍宴。母子二人亲亲厚厚的叙过家常,太后就连催道:“咱们娘儿俩说话有的是时日,你们夫妻久没见面,今日团圆团圆,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弘历已料着太后必有此言,口里唯有“是”字,虽满心惦着容妃,也只好将要说的写下,差了心腹太监送去。

回到九洲寝殿,踌躇半晌,才传请皇后过西路来,二人有月余未见,彼此甚觉尴尬,到底皇后爽快,闲语几句,便向外面传命捧进一只银錾花暖碗,笑道:“前年皇上南巡,驻跸西湖行宫,每日必进这羹,前日闽浙总督进春季贡,特特的使船发运了来,说是今年头一起摘的,真正西湖三塔基之莼菜。”弘历不好拂其意,只得接了,将盖子一揭,只见清清嫩嫩的好一碗汤,莼菜碧翠,又杂着几丝红绛绛的火腿,浮着几点明汪汪的鸡油,一股鲜香之气,直入心脾,原想浅尝应景,不由也多吃了几匙,一面道:“你身上不好,很不必劳这个神。”皇后又亲捧洋巾漱盂上前笑道:“就算再珍奇之物,单凭本身意思,终久有限,全仗着各人斌与它什么心思性情,比如过去皇上常说‘莼鲈之思’的典故,若无此相衬,那莼菜又值个什么?”弘历听她说话大不似从前,竟也有几分入耳,心下纳罕,就听皇后又说:“现在百般事体我都不管了,只遵皇太后教训,一心服侍她老人家,余者唯自养为要,就连永基也放手让他历练,原先护得过严,也未见得就有出息,往后只求他结实诚朴,肯读书上进就好。”弘历点头道:“很是。”这时皇后起身说道:“圣驾劳乏,臣妾恩准先行告退。”弘历既没准奏,也没挽留,不知她到底何意,皇后笑道:“时辰还早,我先回去,皇上若要传谁过来,也便易。”弘历听了,只轻“呸”了一声,不由笑道:“没的扯什么臊!回来这一路,在马上车里颠得骨头疼,明日还要往大内中和殿阅视农具,下半日驾转斋宫,后日祭坛,行开耕之礼,正经的扶犁耪地去,哪有心思与你扯这些?”

皇后见了皇帝这般神情态度,平添了许多夫妻间的随常之意,心内方才安定下来,又听刚才提到祭坛一事,忽想起太后的嘱咐,连忙借机说道:“皇帝亲耕于南郊,皇后亲蚕于北郊,此为古制。只是祭先蚕之礼,这十余年来,因故未行。如今四海一统,又逢皇太后七十慈寿,理当重建,以示盛世之隆。”原来这亲蚕之礼由先孝贤皇后首行,她崩逝后,那拉氏当时以皇贵妃身份摄管六宫,内务府奏请其恭代此仪,弘历当即驳回,并严行传谕:“有皇后则妃可承命行事。皇贵妃未经正位中宫,则亲蚕之礼尚不当举行。”其实这只是遮饰之辞,皇帝是隐了私心的,不肯有后来者与孝贤皇后比肩。如今皇后又将此事提出,见皇帝听了,半晌未语,才又说:“这些年遣官代祭,多是草草了事,按理指派公主,福晋,命妇随祭采桑,其本应视为荣宠之事,谁知内务部和礼部于名单开列之人,往往托故不往,以致人员不敷点派,成何事体?况此系国之大典,长此以往,国家颜面何在?”弘历大觉意外,连问:“岂有此理,朕怎么不知道?”皇后道:“自然明里只说不敢叨扰圣心,实则恐罚累身,故而曲为隐蔽。想当年皇上重建木兰秋狝之典,某些大臣贪恋家室,不愿随行,据我想,此二事上大类其意,行围出猎,亲蚕躬桑,皆非玩乐之举,事关我满洲风尚,况且操演排练,本足以奋发志气,催人勇往,若惟事苛安,不知愧耻,则积习相沿,实于国势之隆替大有干系!”弘历听了,不由起到皇太后曾说:“若赌心机口齿,皇后无人能及,即便放诞之辞,只要自她口出,也必有令人斟酌之处。”原先自己只知皇后利害吃醋,不想刚才那几句,竟可称有胆识,有见地,令人无可辩驳。这么想着,还未及开口,就听皇后又道:“皇太后是不便先提出来,只在心里着急罢了。故而我想,今年慈寿节之前,若能圆满办一回,也可让老人家称心了。自然此事还要全凭皇上定度。”弘历一听又牵上皇太后慈寿庆典一事,越发主意不定,只说:“一动不如一静,如今你是最该保养之人。”皇后笑道:“往畅春园这些日子,自觉身子见强多了,比先时都胖了些!”弘历只说“再议吧”,便不语了。皇后又亲侍他洗漱过,方熄灯就寝,不在话下。

到了清明这日,京师家家庖厨熄火忌热,户户新柳插门饰檐,诗云:“莫把青青都折尽,明朝更有出城人。”无论官庶富贫,不分老幼男女,皆出郊省坟,以尽哀诚。祭扫毕,或于芳树之下,或于湖堤之上,或于名圃之间,观花折柳,蹴鞠放鸢,泛舟游宴,一时间车马塞道,船舫填河,联肩接踵,随处行乐,四野如市,举城若狂。皇帝已于清明前一日,驾幸先农坛,祭祀社神,并行开耕之礼,亲自执鞭扶犁,三推三返,以示重农务耕,又遣官代祭盛京福昭二陵,再亲至太庙上香点灯。清明当日率众先往圆明园的“鸿慈永祜”,彼处在御园西北隅,河之南岸,地最爽垲,周垣古松,敬奉圣祖世宗二帝神御,祭祀毕,又侍皇太后于“北远山村”一带踏青,此处已近御苑北墙,全仿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而建,主峰在西,余脉东去,山前阡陌纵横,村落鳞次,田园之趣,悠然而生,正如弘历诗云:

轻云暧日仲春天,
杏酪风筝节物骈。
桃欲亚枝齐带露,
柳犹藏叶半拖烟。
长堤掩画青连墅,
新水涟漪绿映船。
最似江乡寒食景,
略回清忆动经年。

又拟照画中意境,命太监扮作农商渔樵各色人等,市井百态,尽可入眼。因时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故满宫上下人人佩柳,以驱邪祈福,清明又有放风筝节俗,宫中早已备下各样内府细巧绢绫风筝,众格格拍手雀跃,各自拣了心爱样式,什么沙燕,蝴蝶,蜻蜓,金鱼,童子,美人的,妃嫔们则选些扇子,挂钟,宫灯,莲花,寿星,葫芦的,就在兰墅一带平敞空地上放了起来,太后一面看众人放风筝,一面与皇后闲话:“清明当日若是阴雨刮风,皆为荒年之兆,昨夜竟下起雨来,我悬了一夜的心,谁知今儿一大清早竟放晴了,风和日丽的一丝云也没有,可知今年定是好年景!”皇后笑道:“农谚说‘清明节前一场雨,强似秀才中了举’。这叫天遂人愿!有老佛爷坐阵,那老天爷也先吓软了,哪敢造次胡行?唯有造福黎民百才是正理!”皇太后听了大笑,又见旁边和敬只站着看,就与她说:“大节下,怎么不顽顽去?放风筝是引线而上,令人张口而视,最能清热明目。再者清明当日风由下吹,且最柔缓,错过时令,往后也就不易了。”和敬只得过去拣了一个双飞沙燕的,才要放,见不远处九格格的孙行者第一个腾空而起,她只交与爆栗子,自己又跑去帮鸾喜放一个雏燕的,执了线桄子在前迎风助跑,一面不时回头张望,招得边上众嫫嫫齐喊:“瞅着脚底下,仔细栽一跤,将门牙磕了!”鸾喜举着雏燕在后跟跑,这回借着风势,一撒手就放了出去,俩人方站定,仰首观瞧,九格格又忙着松轴放线,鸾喜在旁拍手唱歌谣:“沙燕飞到半空里,肥比男来瘦比女,雏燕是孩童,双燕比夫妻。”唱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末一句,正触了和敬的烦躁,她一时忍不得,将手中的双燕撇在地上,低声自语:“什么劳什股子,竟挑了这么一个!”恪敏见了,走过来说:“我这个寿桃的也起来了,你放一放吧。”和敬方觉失态,敛了神色,只就她手,扯线顿了几顿,随口说道:“这个起得倒高!”

众妃嫔的风筝也纷纷起来,还有先将烦恼疾病写于其上再放的,颖妃早已替皇后想到,这时取过一个写了字的祥云风筝,来至皇太后皇后面前,说明原故,又道:“只保佑消灾祛病就好。”皇后见她这样,回想东围房一事,竟当着众奴才,将其打骂,令其没脸,而颖妃又毫无怨诲,且连日操劳忠心,自己不觉愧疚,欲说几句梯己私话,又吐不出口,眼圈一红,只说:“写那个做甚?没的让人拾了去,倒笑话!”说罢拉住颖妃,用帕拭泪,颖妃劝道:“主子娘娘也说糊涂话了,哪一个不怕忌讳,去拾吹落的无主风筝?只管安心!”皇太后在旁点头道:“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全!”见皇后伤心,又故意与颖妃笑道:“怎么不与我也预备一个?可见心里只有你主子娘娘,连我也靠后了!”颖妃忙笑道:“皇太后跟前是特为留与皇后尽孝的,别人哪里配得上往前抢呢!”皇后听了,这才转悲为喜,笑道:“哎哟,刚才颖妃说我糊涂,我看老佛爷才真真糊涂了呢,那放风筝叫放晦气,老佛爷自幼的福寿就多得没处盛搁,也断没有放出去的理,果真要放,就放些与孩子们吧,我也跐着借光儿,往后长长远远的在膝下承欢尽孝!”太后笑道:“你们听听,咱们这些人都绑在一处,恐也说她不过!”又与皇帝道:“就把她乖的,怎么怨不得人疼!”弘历陪笑道:“若不是皇额娘宠纵,谅她也不敢这样。”又说笑一阵,太后才与皇后颖妃道:“你们快去将那个风筝放了吧。”

唯九格格比人忙碌,她将雏燕交与鸾喜说:“这么摇晃,大约是中线栓得不好,怨不得起着费力。”又与鸾喜的丫头小莲蓬说:“回头你找炒豆子要去,我们自己扎的比这个强呢。”又见容妃不会,就替她放起一个蝴蝶的,交到手上,把着教怎么放线顿线,又跑去看淑娴姊妹放的一对童子拜观音,调笑道:“打旋子了,过会子俩个准绞在一处!”又跑去看和婉放的蜻蜓,一面抢线轴说:“还往上升呢,先放引线,再顿不迟。”和婉推她笑道:“谁要你在这里絮烦,我自己会!”九格格笑道:“倒该让你放那个长串蜈蚣的,看还说嘴!”又与众人笑道:“单这么放有什么趣儿?谁跟我一同顽双喜碰?送饭儿?”又连催爆栗子去取竹架子,饭盒子,机关等物,又连嘱:“只要我自己糊的那三个灯笼式的,一个装了红纸片子,一个装了金纸片子,一个装了彩纸片子!”这时炒豆子拿了两个哨子板鹞跑来,九格格接过说:“这个夜深人静的悄悄来放,哨声听得才脆!”又问:“那风斗和铃铛鼓什么的,可挂牢了不曾?”正在说笑,见太后身边的宫女双禄过来传话:“老佛爷说,要传一档子玩艺儿瞧,将这里先收了吧。”众人便命取过银丝烧蓝的西洋小剪子,将手中的线绞断,待举目再望,那些风筝已飘逝无踪,大家一齐笑说:“这下可将晦气全放了去了!”

接着又观杂耍马戏,有倒立打鼎,耍猴戏狮,吞刀吐火,幻相魔术,十分新奇惊险,九格格哪里坐得住,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因这日大内御园,各宫各院,竞竖秋千,以供嬉乐,至立夏前一日方撤,仅北远山村的涉趣楼一带,就设秋千九架,皆缀以荷包花结,系以彩绳金线,九格格早已心痒,就到皇太后跟前央求,太后以手点其额,笑道:“猴儿!这么热闹还栓不住你的心?今儿过节,你们要顽的只管去,只留我们老的在这里就是了!”九格格一听,乐得蹦起,即刻引了鸾喜淑妍姊妹并些年轻宫人跑去,双双对对,结伴荡耍,一时间涉趣楼前,飘红曳绿,盘旋穿梭。恪敏仍与和敬坐于原处,这时恪敏悄说:“你看她们翩然若飞之态,怨不得唐玄宗称此为‘半仙之戏’呢。”和敬道:“临风一荡,也许真能万虑齐消。”恪敏笑说:“咱们也结对子荡去!”和敬只摇头说:“我禁不得风吹,你只管去顽,别因我扫了兴。”恪敏不肯自去,只岔话道:“常言: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日可真应了这热闹!”和敬道:“昨儿小九吵着起社,又叽叽喳喳在那里自评历代清明诗,并举杜甫的‘清明时节雨纷纷’为最,我听了有趣,依着我,倒爱苏东坡的‘人生能得几清明’。”恪敏知她苦闷,又无从劝,若谈诗词,更觉场合不妥,再没了别话。

今日宴乐就命设于北远山村的皆春阁,皇太后,皇帝,皇后一席,众妃嫔一席,众格格一席,无封号宫人一席,九格格过来请容妃往她们那桌去,令贵妃,颖妃等人笑道:“去吧,那里说话随意。”因清明不能举炊,宫廷筵宴也较简朴,应节肴膳只有枣饼,麦粥,杏酪,青团,红藕等冷食,并各样精致凉菜,再就是糖耳朵,蜜麻花,椒盐卷,杠头,炉食,馓子,蜂糕一类的随常饽饽。容妃因见那一盘盘青团,色如碧玉,晶莹可爱,就问是什么做的,九格格笑道:“这是将新鲜青麦茎叶,捣出浓汁,澄除杂质,再和上糯米粉,揉成团子,包了豆沙馅制的素点心,你尝尝。”容妃听了才放心,又见九格格正吃撒子,不由笑道:“原来这里也有这个!”九格格笑问:“难道撒子也是打西域传来的?”又说:“那日我又略翻《史记》和《汉书》才知,古时中国只产五蔬,后来张骞出使西域,一下子带回那么些瓜果菜蔬,粗粗一数,”一面掰指列举:“有葡萄,石榴,芝麻,核桃,豌豆,王瓜,胡椒,大蒜,香菜,胡萝卜……”一时想不起下面的,容妃笑道:“还有一样,我们称波斯草的,不知这里叫什么。”众人不解,容妃遂向桌上一盘芝麻拌菠菜一指,大家才恍然而悟,原来就是菠菜,九格格笑道:“我又长学问了!”又说:“可见没有张骞,咱们连年也过不成!”众人问:“这是由哪说起?”九格格道:“你们想一想,除夕踩岁用的是什么?芝麻杆!吃煮饽饽佐的是什么?腊八蒜!正月的零嘴儿可有什么?糖醮桃核!涮羊肉的热锅调料必搁什么?胡椒粉和香菜末!哪一样不是托了老张的福?”众人笑道:“这个贫嘴的,在这里等着咱们呢!”和敬笑道:“不止这些,花木中的蔷薇,玫瑰,香料中的苏合香,安息香,乐器中的琵琶,箜篌,皆由波斯传入,还有《胡笳十八拍》的笳,‘羌笛何须怨杨柳’的笛,不过撒子一项,姑且存疑,我记得北宋始得此名,以前又称环饼或寒具。”恪敏笑道:“史上最好胡风者,首推汉灵帝,当时洛阳风行胡服胡食,胡乐胡舞。所谓西风东进,其实反之亦如是,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自不必说,单说瓜果,比如桃,杏,李,梨,还有药材中的生姜,肉桂等等,早已传入波斯印度等国,进而再入海西各国,不再是中国特产了。”众格格一面说笑,一面看席间上演的八角鼓,岔曲儿,太平词等助兴,曲目皆是《合国清泰》,《层层见喜》之类的吉祥祝辞。这时双禄双寿领人捧了食盒过来,九格格笑问:“你们不在那边伺侯,巴巴儿的跑来做什么?”双禄笑道:“那边菜多,皇太后命送些过来。这一品鲍鱼丝拌龙须菜是皇后娘娘单赏鸾姑娘的,还说她年纪小,让格格们多照应着些。”九格格听了,向鸾喜挤眼笑道:“你往后是何等尊贵,没的跟着我们倒受委屈了。”鸾喜虽独受惠顾,惴惴的并不开心,又受了一句顽话,越发红了脸,更不肯吃那菜。

膳毕又至同乐园赏戏。此处位于大宫门东,三面环福海,西北是“坐石临流”,南面是“曲院风荷”与舍卫城。这里有三进院落,第一进为扮戏楼,第二进是三层的清音阁大戏楼,自上而下,分别冠以福台,禄台,寿台之名,戏楼对面是二层五楹的看戏殿,有正殿和东西配殿,第三进院幽庭深,可供清憩。每遇佳节,按例于此陈剧,届时皇亲宗室,外藩王公,属国陪臣,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御前军机,内务府大臣,南书房翰林人等,预先报名单奏准后,方可入内。若逢万寿慈寿大典,则连演二十日大戏,每日卯初刻始,未正才散。今日清明,并无外臣,皇太后,皇帝,皇后于正殿楼上坐,东西配殿楼上分坐妃嫔格格,仪仗侍卫立于殿外阶上,这时唢呐吹奏曲牌《一枝花》,迎请圣驾慈驾。众格格在西配殿楼上,因距正殿较远,又未开戏,故鸾喜才一坐下,就忍不住说:“我还是头一回在同乐园看戏呢,这么高的戏台,将眼都晃花了!”九格格笑道:“去年慈寿节你怎么不来?错过一场好热闹!”鸾喜道:“我阿玛不让,怕我淘气。”和婉道:“小九你忘了,先前都是凤吉进来。”鸾喜道:“我听姐姐说,戏里的孙大圣,二郎神什么的,是从第三层台子上翻了跟头到一层,那些小鬼又从地井爬上台的,我听了好奇,央她细说,她又不肯。”九格格听了,哈哈大笑,和婉忙拉她道:“就这么大顽大笑的,仔细那边看见。”九格格也不理会,指着鸾喜笑道:“真从三层翻下,岂不要将黄子栽出来了?那是凤吉哄你呢!”恪敏道:“别说鸾儿,连我也不知道,只当是天花板内设有天井,可将人系下来。”九格格道:“没的事,天井是为聚音的。神自天降,鬼从地出,皆由上下场门进出,那台子虽有机轴,可从没听说自天井往下降人的。”又眉飞色舞道:“我特为跑去看了南府的‘响排’,那个姓沈的总习教,将怎么上场下场,有什么机关讲究,都讲与我了!真格的,那回我还穿了箭衣,戴了缨盔,登了靴子,扮成《夜奔》里的林冲,他们一劲儿夸我的扮相,比那个当红武生叫沈子健的还好呢!”和婉笑道:“台上打过头通了,你还说个没够?”九格格笑道:“你忙什么?等打过二通的‘急急风’也还不迟!”

打通插旗,开锣唱戏。先演清明时令戏,再演全本的《劝善金科》,皆由南府外学之苏州伶工承应。九格格道:“早知看这些牛头马面,阎王判官,还不如回去放风筝,荡秋千呢!”和敬道:“偏我也最厌这种戏。”恪敏道:“我阿玛曾将介子推割股啖君,守志焚绵的故事编了,往常清明时,就在府中令自家戏班上演,又应了节,又扬了忠孝。不过台上这出也算对景,忠臣良将入天堂,乱臣贼子下地狱,原是劝善惩恶,意思是极好的。”九格格冷笑道:“我才不信什么因果报应呢。再者寒食就一定因介子推而起吗?《周礼》所记之仲春禁火可比他早多了。还有一整日不准吃热食,否则就要遭神罚,我看就是混帐习俗,那些老幼之辈且不说,大格格的弱身子也经不起。”和敬笑道:“多谢记挂着!不过古时仲春是一整月皆进冷食,现在已算便宜的了,你还不领情。”和婉笑道:“清明虽不能举炊食热,但零食却多,故俗谚说‘寒食十八顿’,又说‘馋妇思寒食,懒妇思正月’,像小九这样整日吵着要东西吃,又不爱做活计的,可得其所哉了!”说得大家笑了一回。鸾喜顾不得听她们说笑,只专心看戏,见一开场有八位灵官从升天门上场,又是跳舞,又鸣爆竹,接着又出来四岳神,四仙官,四星官,四宫娥,又有金童玉女,护卫神将,十分怪诞,就看住了,谁知后面竟是阴司地府,刀山火海,种种酷刑,阴森可怖,几个年纪小些的皆吓住了,鸾喜用手蒙住眼,不敢再看,恪敏便将她搂住,连声安慰。这时一个腰系黄绦,身穿直裰,戴发修行的小尼姑被押上台来,群鬼喝道:“色空,你可知罪?”九格格在外面看过昆戏《思凡》,和敬也在私下看过此戏文本,故而一听“色空”,便知其意,却想不到色空在这里被打入地狱,那色空正是女伶英娘所扮,她虽披枷带锁,却毫无惧色,唱道:

从今下山去寻一个少年哥哥,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切,磨来锉,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众格格听了这一段,鸾喜是又怕又不懂,恪敏只觉荒唐,九格格又感慨又敬伏,和敬暗想,即使戏中有女子敢吐这般言语,也足够令人心惊肠断了!一面又是怜色空,又是恨自己,不觉泪流满腮。戏至尾声,第三层台上的如来佛祖念白祝颂,众天王菩萨排列两侧,共唱“献天寿”,随后各台各路神仙鬼怪一同工整列队,齐向正殿下跪叩头。皇太后传命放赏,慈谕一下,早有一队太监抬出预备好的银锞彩缎等物,在第一层台口堆成小山一般,又有几个太监捧了大笸箩里的散钱,一把把向台上撒去,一时只听满台的钱响。皇帝又遣胡世杰下去传圣旨:“在本子上的许念,不在本子上的不许念。刚才地府审案有不当的话,皆是首领教习疏忽,今日全看皇太后慈颜,不治你们的罪,以后逢有年节,念白不当说的,俱改正才是。”刚才南府的总管并诸领首,正带人领赏,这时又唬得变色,伏地叩头不迭。帝后又在同乐园三进院进过晚膳,再恭送皇太后至码头,目送其上船返回长春仙馆,方才回九洲清晏。

且说皇太后等各自回房,九格格还念叨刚才的戏,拉了和婉和敬俩个,一面往含碧堂去,一面评论:“你们听出来没有,英娘的几句唱误了,搁在往常,台上有念白唱词错一句的,锣鼓点子早了或迟了的,拉下台就打,哪里还有赏钱?”来到室内,还没坐下,就听报说大额驸来了,和敬一听,这才回过神思,立时就说:“我不见他。”来人又报:“已奏明皇上皇太后了,准他进来说话。”和敬不理,欲往里面去,九格格抢话道:“你不见我见,正好,我正要和他说道说道呢!”说着只见大额驸色布腾已进来,独和婉招呼他,又让座,又直向九格格使眼色,和敬无奈坐下,将头扭开,九格格指着色布腾道:“你还好意思来?脸皮忒厚!也就是大格格吧,心眼儿忒实,为了你的事,还整日哭泣伤神的,若换了我,早把你休了!”色布腾陪笑行礼道:“诸位格格,都是我一人的不是,只求你们多劝劝大公主。”九格格装模作样道:“我这个当姑姑的,今儿有闲工夫,就教训你几句。”和婉实在忍不住笑道:“别在这里裹乱了。”说完强拉了九格格出去。

色布腾近前一步,打起百般款语温言,向和敬认错赔情,又说:“清明祭祖,求你回府几日,过后再进来。我知道你恼我,只别怄坏了自己,我看着心疼不说,于皇上面前也没脸。”和敬也不看他,只冷笑道:“你已然没脸了,害得我也没脸!”又问:“既是知错,因何成日酗酒胡为?还说自己冤屈?”色布腾猜着是图嫫嫫进来告的舌,不好分辩,只说:“我起誓只那一回。”又低声道:“听说皇上将西师一百名功臣绘影,悬于紫光阁内,并亲制赞文,给我排名第九,我虽糊涂不解事,但也曾于疆场上出生入死,可知皇上心里有我。”和敬听说,只哼了一声,色布腾错会其意,忙又道:“以我这样的年纪资历,能入前十,如此酬功犒赏,实属可罕,还嫌不足么?”又笑道:“像明瑞只比我小两岁,最后领兵追缫大小和卓至巴达克山,风头出尽,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排在十五名以外!”和敬不由脱口问道:“明瑞怎么会……?”言出方觉失态,又质问:“你竟还有脸跟人争什么排名?”色布腾原是故意撩着提起明瑞,正要试一试和敬的态度,见她对明瑞如此牵挂,对自己又如此轻鄙,原就忍了半日气,这时不觉妒意大作,冷笑道:“那是皇上定的,我可没争什么,倒是有人心里不服,翻来倒去的比,不知掂了多少过子了!”哪承想和敬听了这话,登时大怒,指着色布腾骂道:“好一个朝廷重臣!好一个亲王固伦额驸!今日我倒要问问:你可知廉耻?可有臣子之心?原本战事已全线告捷,大军撤走,皆因你的过失,以致叛军重卷,王师寡不敌众,两员主帅兵败自尽,蒙古各部又助纣为虐,一时间人心惶惶,变乱四起,北疆全境又告失陷,两年战事几乎功亏一匮,原本出兵时皇阿玛就顶着重压,满朝文武几无一人支持响应,倘若逆贼久不能擒,边陲兵祸久不能息,于国家你就是千古罪人,你倒在这里算计自己功居第几,天下竟有这等无耻不堪之物!”色布腾听了,只存三分愧悔,倒有七分不服,气急败坏道:“说我没智谋,没心机,没决断,我无话可辩,可将蒙古几部叛乱一事,也说因我而起,未免太高估了我,区区一个色布腾有何德何能?阿逆案发,皇上调军进剿,因军粮不足,不能久留北疆,致使伊犁空虚。蒙古各部皆是久乱乏食,且兵役过繁,加之那年冬天酷寒,牲畜倒毙待尽,四处家破地荒,又有痘疫蔓延,他们对朝廷有怨愤之情,也是可想而知,因何全推至我头上?”二人正在翻脸争吵,就听外面嚷道:“你们快看看去吧!”只见九格格一阵风跑进来。不知又是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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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22 19:08:0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好象已经到150分了?为什么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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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3-20 20:30:32 | 显示全部楼层

[Point=150]
第二十七回
恃巧技寿添锦绣工 怡雅韵纷呈闺阁艺


话说清明节当日,大额驸色布腾进园内来,恭请和敬回府祭祖,不想几句话惹得和敬大怒,二人正在争吵,忽见九格格一阵风跑进来,一面喊道:“快瞧瞧去吧,山高水长一带挡了黄幕,三五步一个侍卫,皆点着灯笼,皇上与容妃娘娘在那里骑马呢。”也不看屋内情形,还自顾自道:“《资治通鉴》上说,有个淮南节度使,夜间打马球取乐,燃十围之烛,一烛费钱数万,论起奢华,我看这里比起书中……”不想无人应话,定睛一看,见和敬掩面自泣,已哭得声微气弱,色布腾还急欲说什么,就上来向色布腾道:“天都黑了,你怎么还没走?难道要眼看她背过气去,才足兴不成?”说着一面推搡,一面嚷道:“快出去!”不由分说,将色布腾推出门外,再转而安慰和敬,又是哄逗,又是学唱《牡丹亭》,和敬这才好容易止住啼哭,九格格来了兴致,越发学那戏中,凑近做牵衣状,仿着柳梦梅的念白:“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自己倒掌不住笑了,忽而又一本正经说:“你的心事我都知道,替你想了这几日,倒有个法子……”说着伏身过去耳语,和敬才听两句,立刻连说:“使不得!”九格格不管不顾,又低语几句,和敬听完,仍摇头只说:“不好!”九格格笑道:“都交与我罢!包管妥当,你只听我的信儿就是了。”眼珠一转,又念了一句杜丽娘的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见和敬听了似有所悟,益加得意,又学那戏中的花神,拉开架式,念道:“吾神去也!”说着一溜烟跑了。留下和敬独自呆坐,心中既慌且乱,另有一种期盼,一时又将《思凡》中的“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又是“只见活人受罪,哪见死鬼戴枷”等句也想了起来,再将刚才九格格说的,俱凑在一处,细细思量了一番,倒不似先前那般惧怕了,但仍是犹豫不决,这一夜展转无眠,暗自神伤,暂且不提。

且说过两日便是温惠太皇太妃的千秋,皇太后先几日就下懿旨,将太妃迎请入园,安置在了“镂月开云”的“御兰芬”暂居,预备正子日受贺,宫中上下亦十分忙碌。太妃身边有个宫女名唤金盏儿,正是皇后宫中萨嫫嫫的女儿,这日一早,她过皇后处来回话,才交差出来,就见她娘正招手叫她,便跟了过去。这萨嫫嫫的住处在“天地一家春”东跨院内,其东侧一溜屋子便是老嫫嫫们的,西侧又有一排打通的宽敞大屋,供宫女们操作活计,并堆放各样杂物,其内又套着两个小间,是藕节儿和绿葱儿等四人睡觉的屋子,小宫女们则在后面耳房内住。萨嫫嫫因多日不见女儿,故特意叫到自己屋中,一面摆些饽饽果子,一面兴兴头头的说:“幸而这个差事,轻闲不说,凡事也好通融,过几日我舍着老脸去求太妃开恩,就说你身子弱,常闹病,索性早几年放出去,那边也催你过门儿呢。”金盏儿原就有些心事,听了这话,便急得问道:“你老怎么还没去退了?”萨嫫嫫道:“什么话!姑爷现是御前二等侍卫,往后又要袭他老子的官,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难找!我知道,你是有些嫌忌,其实继室还不一样是正头夫妻,谁敢不把你当主子奶奶敬着?除了公婆丈夫就属你大,旁人谁敢放个屁!不过就是姑爷年纪长个十来岁,岂不知这样的,倒更知道疼人呢!况且一出手,就是三千两银子的彩礼,真正大家子作派!结了这一门子亲,往后有的是咱们好处……”金盏儿不肯细听,只摔手说:“什么姑爷?又是谁的姑爷?你老若看着好,你老就自己去!我不依,任凭说破天也难!”萨嫫嫫气得拍腿道:“我怎么养下你们这三个不争气的孽障!成日将个老心都操碎了,愣是一丁点儿也不领情!”金盏儿哭道:“原先你跟那边也是满应满许,如今不知怎么又攀上这一家,说白了,还不是财迷心窍,将我折价卖了!”萨嫫嫫自知理亏,先是含混其词:“就算当真有这档子事,那也是隔年的黄历,不足为凭!”又冷笑道:“甭跟这儿揣着明白说糊涂的!打量我不知道,你还不是相中了那个小白脸子,干脆明说了吧,自要我活一日,你就趁早打了这个妄想!他一个绣匠,光脸子生得好看,顶吃顶喝?三棍子揍不出个屁来,哪里像个爷们儿家?这辈子没出息的窝货!”金盏儿再听不下去,哭着跑了。招得萨嫫嫫又是跺脚,又是骂。


偏巧藕节儿和菱角儿由正殿过东跨院来,去向萨嫫嫫要一件东西,合该倒霉,又被胡卷了一顿,俩人忍气赔笑的敷衍了几句好话,又往西侧屋子来,见一班小宫女由青杏儿领着正在洒扫,见她们进来,青杏儿笑问:“不是随了主子往太皇太妃那里去吗?回来做什么?”藕节儿道:“刚才命找一件什么衣裳,又要熨又要改的。”青杏儿问道:“大清早起,改的什么衣裳?”藕节儿道:“你倒来问我,我又问谁去?只说是早年太妃赏下的,在箱子底儿压了二十来年,偏这会子想起叨噔出来。”一面说,一面取过熨斗,从火盆里夹些炭块置于斗腹内,又打发俩个小宫女往正殿去:“一会子要茶又水的,只怕冯首领支应不过来。”再四下里一瞧,问道:“绿葱儿怎么不见?”青杏儿朝里间一努嘴,藕节儿会意,哼了一声道:“这都多早晚儿了?咱们这位葱大奶奶,真真娇懒得可以!”青杏儿道:“昨儿夜里绣完炕屏,快五更天儿才得躺下,让她再迷个盹儿吧。”藕节儿道:“每逢宫中有进吉礼寿礼的日子,她的好买卖就来了,常言无利不起早,她岂是那等白受累之人!”青杏儿也不接话,只低头数昨日收的活计,从中取出两对平金打籽三蓝穗的缎子大荷包,使一块绸子包了,叫进一个小太监,命递送出去,并嘱:“就说这程子活计太多,到底总管要的东西,不敢迟误了。”又低语道:“上回的银子少了一钱五分,告诉冯首领留个心,要使咱们这边的戥子才敢保准。”那小太监接了东西,自往那边去了。

 

藕节儿看在眼里,忍不住又道:“我看冯首领倒不白与她三七分帐,于总管首领一干人内,帮她招揽活计不说,还时常拿出钱来请一请众人,哪里像她!人都说,一个搂钱的耙子,一个盛钱的匣子,她倒两样都占齐了,整是一个钱狠子!就算她的针线比世人都好,一个大荷包要价八钱银子,也真敢开牙,所奇的是还有那么些冤大头捧场,我要有钱就不让她赚了去,难道外面绣庄就寻不着好活计?”菱角儿笑道:“真格的,满宫上下这些女子,就数她有钱,她又是个眼里没人的,倒是冯首领接长补短替她做一做人情,还说这是葱丫头请大家的,你们不用谢我,单念她的好处就是了。”青杏儿这才说:“那是人家本事,咱们犯不上眼馋,只是内务府绣匠每日做死做活,连首领不过才挣一两五钱银子月俸,相比倒是不公了。”正说着,就见绿葱儿已从里间挑帘出来,一面打哈欠,一面搭话:“就知道,又在背地嚼说我!”一面在椅上坐了,一面又道:“只告诉你们吧,出了这园子,进城奔正阳门东西荷包巷,那么个小鸡心荷包,”说着见桌上搁着未作完的金络银穗串玉珠的五彩戳纱荷包,便拎起一只,向那三个一晃说:“还没这个一半儿大,就要三钱锒子,材料平常,工更稀松,那还是号称仿的宫制新样呢,外省进京当官赶考的爷们儿,哪一个不争着抢着买去!”不待答话,又瞟着藕节儿道:“凡宫中各样日常使用和人情来往上的针线,小至荷包香袋,大到桌围,被面,门帘,帐幔,以至衣裳鞋帽,宗宗件件,曾尝用过外面市卖的东西?说出去也不怕臊了?”藕节儿无话应对,又不愿与绿葱儿逗气,只好低头熨衣,菱角儿给她打下手,一时也没话了。

绿葱儿这里连声唤人舀水洗脸,将小宫女冬姐儿,春丫儿,顺妞儿,小怜儿,竽头,柿子,葫芦等人,支使得团团转,有的端铜盆,有的倒热水,有的拿手巾沤子。洗漱过了,青杏儿又送上留的早饭,绿葱儿因见只有椒盐卷儿,粳米粥,一碟咸菜,一碗份例菜,问道:“昨儿晚膳有一品桂花腌鲟鱼,主子也没动,只命膳房收了,我倒想这一口儿。”菱角儿听了笑道:“还没说赏呢,你倒好大脸!”绿葱儿道:“她早半天何曾用过咸的硬的?不过有稀的喝两口罢了,只管端去,倘问起来,我自有道理。”菱角儿笑道:“真是做主子的命!你就说说,我们几个谁没给你使唤过?”绿葱儿笑道:“我得舒坦了,回头手下麻利些,也是给钟粹宫挣体面,你们不说道乏,反派我的不是,可知都是没良心的。”又向青杏儿道:“有什么新熬的细粥也要一碗。”藕节儿收了熨斗,折好衣裳,拉了菱角儿故意说道:“这里由着绿葱儿反吧,咱们可该过去了。”绿葱儿笑道:“你在这里也是磨磨叽叽的烦人,都走了才好,让我消消停停作会子活儿。”又互扯了几句淡话,藕节儿俩个方去了。少顷饭至,绿葱儿先将粥内的白果挑净吃了,又拣了两块腌鱼,就着喝了小半碗粥,便净了手,预备作活。

众人都忙开了,绿葱儿因见春丫儿铺开一匹整的大红团福字织金锦,过去一把扯开,骂道:“那些零的还不够使?明儿都遭遢完了,我头一个先打了你!”春丫儿只得从一堆裁剩的边料里拣了一块大的,才要往上画样,绿葱儿又戳她的头道:“一个个挨紧密些,那是二尺五上下的料子,不裁出三十个大的来,仔细我敲你!往后出去自己当家主事,竟也这么一辈子没个心数算计不成?”春丫儿大气不敢出,趴在桌上描开了。这时冬姐儿过来说:“葱姐姐,捻金线的金箔没有了,铺翠的孔雀翎也快使完了。”绿葱儿道:“瞧瞧还短什么,去绣作找常德,一并要来。就说我手上没现银子,几时有了,再和他一齐算。”青杏儿正给荷包内里暗袋缝一对袢扣,一听这话,立时站起,绿葱儿见了道:“这回让她们小的去,你把手里的作完,再将昨儿剪的金箔捻出线来,打几根络子我用。”青杏儿只说:“回来再作,误不了。”说着进了里间,待出来时,众人见她粉润唇朱,两鬓溜光,都笑问:“什么事这么喜欢?”绿葱儿也笑道:“如今杏丫头也知道打扮了,竟不像往年,不是错戴了头花儿,就是擦不匀胭脂,为这个还挨主子的骂。”青杏儿顾不上与她们说笑,自己去了。绿葱儿仍旧看着众人作活,原来内用荷包皆是先按尺寸描了花样图案,比如正月的万年吉庆,端午的五毒艾虎,七夕的喜鹊,中秋的月兔,重阳的菊桂,冬至的三阳开泰,万寿节的洪福齐天,五福捧寿,千秋节的龙凤呈样等等,再绷上撑子,等绣得了暂收起来,若遇需用,现裁现缝。论起这一班小宫女,竽头和柿子生得敦实,颇有力气,若用那种大绷子,有的广至一丈上下,须她俩一齐使劲,方能搬动,平日也只做些扫地抬水的粗活。余者如冬姐儿,春丫儿等人,虽一直随着学针线,到底手工尚属平常,即使荷包之微,绿葱儿也只肯让她们干些劈丝捻线,剪形描样,刮浆烫平,打络系结,穿珠挂穗之类的零碎活计,像囊面的刺绣,以及配色选线,缝边封口一类要紧工序,必由自己亲作。唯那小怜儿是个乖滑人儿,嘴甜心细,惯会讨好看脸色,连绿葱儿这样刁横的也肯教她。


再说绿葱儿惦着自己活计冗杂,便返身回至里间,将门帘卷上,上炕盘了腿,接着昨日没作完的,往一件锦袍上钉珠子。这袍子是酱色暗花大缎底子,上面以月白织金作福田格子,每格内皆缀一颗珍珠,领口处又绣一个平金“福”字,只还剩了下摆的珠子未缀满。还没作几针,便觉颈酸腿麻,才伸个懒腰,偏生外面的小怜儿眼尖,她正一面给衬布刮浆,一面偷眼向里观瞧,见状忙放下活儿,急忙起身跑出去,回来时手内用托盘托了茶碗,进到里间,小心捧与绿葱儿,一面陪笑道:“这是刚才藕姐姐沏的,主子娘娘也没得空喝上一口,也不知是个什么名儿,闻起来竟是喷香的,又有那暖罩捂着,这会子不凉不烫的刚刚好儿,姐姐且润一润吧。”绿葱儿听说是皇后的茶,心里颇觉受用,恰又正渴,就接过连吃几口,笑道:“你藕姐姐她们成日说我拿糖,殊不知若教了那等粗笨的,费了工夫且不说,往后传出去,不知道的,只当是我的手艺不济,我可赔不起这名声!其实若能有人帮趁,我倒享些轻省,岂有说不好的?”小怜儿听了,自忖这是个时机,又试着说:“姐姐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人都瘦了,且现手上还有皇太后进与太皇太妃的寿礼,最是迟误马虎不得,我在一旁,也没什么尽心出力的去处,只有一样,姐姐若不嫌我活计粗糙,莫不如舒妃娘娘那对荷包,就让我替姐姐分劳吧,横竖早已绣出来了,只剩了裁剪索边,若是做得还能入眼,那是我的福分,若是入不得眼,我情愿领罚,打明儿起,每日早起晚睡的苦学苦练去。”这话若是搁在往常,绿葱儿断是不依的,她岂是那等容人抢了自己风头的!即使给荷包封口也要独霸,今日恰因她忙得不能分身,累得难以支撑,于是说道:“做活计的皆知‘荷包俊丑,全在封口’你可仔细着!”小怜儿不料竟这么痛快就应许了,喜得连连点头,不到两盏茶工夫,就作成了一只,忙送来过受验,绿葱儿先查看肩口里面索边是否工整,又比了两侧肩穗是否对称,下面尾穗并络子是否周正,再一个个对了抽褶的左右数目并深浅纹路,确挑不出什么毛病,才说:“罢了,由着你鼓捣去吧,往后这一项上,我也可略省一省心了。”


这时青杏儿走了进来,拿回二十张金箔,五十根孔雀翎,二百束各色丝线,另有穿络子和钉珠花用的大小珍珠,珊瑚,玛瑙,碧玺,紫晶,翠玉,红蓝宝石各一小包,绿葱儿过了数目,命小怜儿收到外屋柜里。青杏儿见四周无人,先放下帘子,才悄与绿葱儿塞过一个手帕挽的小绢包,且说道:“这是单给你的梯己物儿!”绿葱儿连看也不看,一面作活,一面道:“稀罕他呢,搁一边去。”不想青杏儿听了,竟感慨起来:“就知道,你必是这话。据我看,他老子现是内务府主事,这样的人家,在上三旗包衣内也算有头脸,可贵的是人家一片真情,难道只有皇宫王府才算好的不成?”绿葱儿一听这话,便明白了,抬头笑道:“怪道呢,每回花枝招展的往绣作跑,不磨蹭上一半个时辰,也不张罗回来,我就猜着其中必有原故,果不其然!既是存了这个心思,何不央你老子娘托人探探去?”青杏儿忽的飞红了脸,说道:“这是我与你好,替你筹算呢,你倒这样,也不屈心!”又岔话道:“你猜刚才我瞅见谁了?就这么巧,正与金盏儿打个碰面……”绿葱儿道:“什么金碗儿银盘儿的,提那个老不死的女儿做什么?我只问你是怎么样。”青杏儿见掩饰不住了,低头不语,半晌才叹道:“他心里有谁,是什么心思,你倒来问我?如今人家又升了首领,虽说于前程上有益,只是那样干净清秀个人,身子又似不大强,性子又极腼腆,绣作上下这若许人和事,倒替他心焦,往后可怎么处置呢!”说着不觉忘情,又喃喃自语:“我在他眼里算什么?也是白有这个想头……”不由伤心起来,竟自哭了。绿葱儿将自己的手帕掷与她,笑道:“好个痴心的丫头,真可怜见的!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当闹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将新擦的胭脂都冲成道子了,小脸儿花猫是的!”又逗她道:“难道还叫我替你保媒去才罢?”说着听见外面有人说话,青杏儿忙接过帕子抹了脸,勉强一笑,转身去了。绿葱儿放下活计,才下要炕,一眼瞥见那个绢包还在身侧搁着,本不想理会,一时忍不住又拆开了,见里头是一只翡翠戒指,便拈了起来,往右手中指上一套,居然不松不紧的正合适,而且材式磨工,一看便知是宫制首饰,转而一想,终还是褪了下来,嗤的一笑,只向线笸箩里一丢,也往外面去了。


原来刚才是颖妃来了,正与青杏儿她们说话,绿葱儿也上来笑道:“颖主子今日倒闲,怎么没过太皇太妃那里去?”跟着又骂几个小宫女:“糊涂东西,这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怎么不请娘娘往正殿去?”青杏儿忙挪过一把椅子,搁上靠垫,又用帕子向座上拂了拂,陪笑道:“娘娘将就坐一坐吧。”颖妃笑道:“不必。我说几话就走。因皇太后与太皇太妃闲话,提起今年慈寿节之事,老人家想起那幅绿度母绣像来了,就问如今得了多少,能不能赶上节前在雍和宫的永佑殿内供奉。皇后说这些东西都是葱丫头经管着,所以让我来看看。”绿葱儿笑道:“我还当什么,这点子小事,差文燕跑一趟就是了。”说着命人搬梯,自己爬高从顶柜取下两个青缎大包袱,一面打开,一面说道:“前几年发放绣片时,议定各宫主位娘娘每人一百块,其余宫眷并格格福晋,每人五十块,皇太后和皇后的并无定数,前后也各领了二三十块去。如今做完归总交了来的也有,没交来的也有,下剩的全在这里头,大约还有五百块。”颖妃向包内翻拣了一块,拿起笑道:“我倒想替皇太后皇后分担些,只是皇太后原就说下,不可由人代替,为的是各人自己积些福寿,如今老人家年事渐高,凡遇斋戒之日,还必要作上几针,皇后这二年虽说精神不好,也挣扎着作了些,不过若照这样,恐是赶不上……”正说着,就见和婉与恪敏一同进来,一面笑说:“我们来与皇后娘娘请安,没得见,听冯首领说,颖妃娘娘在这里,所以就过来了。”


颖妃笑道:“皇后今儿一大早就往长春仙馆去了,你们竟不知?可见是睡懒觉来着。”那俩个走过来,笑道:“如今天气长了,老佛爷起得格外早,我们约着过去请安时,老人家已进过早膳请驾了。”看见打开的包袱,和婉就问:“我的可是去年就交了,怎么还有没领去的?”颖妃道:“据我看,不可再拖,快些赶出来,节前交与庙里供上。我虽针线不济,到底堆绣和挑花一类活计,还能应服。正月进来的几位格格也辛苦些,大家一齐赶赶。”和婉笑道:“这个主意好,我拿些回去。”颖妃点头,向绿葱儿道:“就这么着吧,将各色材料配好,五十块为一份,我领些回去分一分,下剩的格格们再分一分。”恪敏不解原故,待听明白了,才道:“我命小福薄,还不知配不配做这个,少不得尽力就是,可惜我不擅女红,只怕做不好,反糟蹋了,倒不安心。”颖妃指着和婉与绿葱儿笑道:“这有何难?咱们这里有现成的能人,内务府那么些绣匠,论起工细艺精,未必比得过这俩个。闲时你向她们学学去。”


说着就见内务府木作差人来报:“屏座已做成了,只差将屏芯儿取去安装。”绿葱儿道:“还在绷子上呢,待我拆下来。”和婉就问:“可是皇后娘娘进的那幅寿礼?让我们也瞧瞧!”说着一同来到绷架前,绿葱儿揭去罩着的素纱,露出下面“玉堂富贵”四扇屏心儿,众人观罢,无不赞叹,颖妃笑道:“真真活的一样!”恪敏也道:“果然绰约有神,玉兰之素洁,海棠之娇俏,牡丹之雍容,山石之玲珑,禽鸟之羽艳,喙锐,睛亮,俱活灵活现,所谓‘女红之巧,十指春风’,也可见一斑了。”恪敏素来为人大方,不惧露拙,说着解下一块手帕,递过来道:“你们瞧瞧我的,总嫌太过板滞,忒少活泼之趣,今儿可要好好请教请教。”众人见帕角上绣了一枝夹竹桃,确是工整有余,风致不足。绿葱儿刚才听了夸赞,正在自得,因见恪敏来问,且又十分谦逊,竟也痛快传授技法:“凡绣花卉,或用套针,或用抢针,以我之见,若将施针加于套针之上,两法合用,自比单一针法强些。再就是配色过少,其实小件活计,花用粉红,蕊用深红,叶用绿色,茎用赭色,也可混得过去了,若求鲜亮好看,则要多加晕染,比如老叶用墨绿,新叶用俏绿,芽苞用俏绿和中红合穿一针,焦叶用深绿和深赭合穿一针,枯叶则全用深赭,再以墨灰两色勾边,花瓣又有正反凹凸之分,还要依着它的丝理顺序,由花瓣外沿向花心内里,自下而上,层层相叠,再以滚针和打籽作出花蕊,说起来竟也平常,并没有什么可难的。”说罢,调转轴杆,将屏心儿撤下,交与来人带回。


和婉这才向恪敏笑道:“你可留意,那屏上有一只蜻蜓,翅膀丝丝薄透,针脚无痕,那种网绣我是作不出的,可算服了!”恪敏笑道:“婉儿不必过谦!”又与颖妃等人道:“去年我病了,婉儿托人赠我一幅《施露观音》,相比又是另一种格调:菩萨广袖长衣,飘带绕肩,左握净瓶,右执柳枝,赤足立于莲花座上,下铃一‘婉’字印章,又有一押角印章,文曰‘心香一瓣’,意态恬静安详,配色古淡天真,整幅尺寸虽小,她竟能将斜缠,散套,乱针,滚针等法,处理得宜,调和相济。我见了极爱,连我阿玛都说,婉儿年纪虽小,设色倒有宋画之风呢!可见绣品之优劣,并不全仗着色繁工巧取胜。”和婉笑道:“让你一说,我竟臊了,依着我,倒羡慕你能诗会画,我这不过就是缝连补缀,与自己解闷儿罢了。”恪敏笑道:“非也!前朝有韩氏闺阁绣,连董其昌都极为推崇,所谓针丝也足以千秋!可知女红相比琴棋书画,并无高下之分,况且闺阁之间,女红最为本务,以戒懒惰,息纷争,调心神,怡性情,所绣之品仅聊以自娱或赠友,不计工本,不惜穷数年之力,岂是那等赖以针线糊口者,所能相提并论的?”绿葱儿笑道:“哎哟,照这么说,我们的倒不好了?动辄一件就作上一年半载,也就是格格们!我们每日作活就跟抢命是的,哪里还有好的?好的也变成不好了!”恪敏笑道:“你错解我的意思,自古宫绣与闺绣即为两个流派,各有所用与所长,原无可比之处。”颖妃叹道:“好不好倒在其次,只是久视伤阴血,久坐伤骨肉,女子尤损任督二脉,年轻时不爱惜身子,早晚弄出病来!”又说:“如今内廷所需太繁,江南三织造皆是包给下面绣庄,地点分散,只在各家操作,各地绣艺又有专攻,有些活计确是不及从前了,只比市卖货略强一等。内务府织染局的三旗绣匠定额又少,通共才一百五十来人,近来新招募了四十名民籍绣匠,恐还不够使……”绿葱儿接话道:“颖主子不知道,其实他们才清闲呢,不过按例一年交与衣库大小荷包各二千对,并些络子绦子,那些还是外赏大臣用的,去年主子娘娘千秋节放赏荷包,竟一概不肯再用内府绣匠,嫌他们活儿忒糙,现由苏州订了一百对。与其白养着一伙子吃闲饭的,倒不如早些裁退了……”颖妃听了,倒笑起来。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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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1-29 0:13:0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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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5 19:07:27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英娘的为情所困,已和老大说了我的拙见。

现说点绿葱儿。这个丫头越来越招人喜爱,也大方,但为人难免轻浮,心比天高,这时有冯大总管对其有情愫,必然是看不见的。

我认为这样的女子,尤其在她有目标,有自信,有动力的时候,对周遭的人不会敏感并在意。虽然她是女性,从心理上而言需要一种安慰和依赖,但那是她在经历过一番沉重和挫折之后方能领会的。也就是说她在意气风发的时候看不见自己是孑然一身,她只知道自己很强,所以才对冯相送的礼物“嗤之以鼻”。

我设想的绿葱儿和园儿是两个相反的角色,本来预计园儿最终有了好结果,而绿葱儿事与愿违,甚至还建议老大让绿葱儿或死或走的节骨眼上还能远远看见园儿。但当看到冯对绿葱儿有好感之后,我改变了想法,甚至这种想法有点荒唐——绿葱儿在登高跌重之后暮然回首才看到灯火阑珊处的冯总管,跟他好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4-5 19:09:3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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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25 23:46:4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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